第1章

顧逸亭活了兩世,皆遭賊惦記。

前世的……不提也罷,這一回遇的卻是竊賊。

應天二年春夜,南國,穗州雲山,顧府別院。

溶溶月色交疊滿室燈火,柔和了案前少女瑩潤的臉頰。

顧逸亭時而蹙眉,時而勾唇,素手不停翻着家傳食譜。

書房廣繡屏風半透,未能攔住廊外老媽子和丫鬟們的低議。

“海蝦、海參、鳆魚被偷,螃蟹被糟蹋……蘇媽媽,你說,族親不幫忙,咱們該拿什麽參加六日後的百家盛宴?”

“說這就來氣!四嬸母那嘴臉!說咱家小娘子‘自恃父親在京當官,好大喜功,而今出事才四處求人’……滿嘴胡言!欺人太甚!”

“他們巴不得咱們輸掉比試、徹底離開嶺南!小娘子看透處境,想着自己解決,您何苦自取其辱?”

“老爺夫人遠在千裏之外,大少奶奶守寡,小少爺年幼,僅剩小娘子事事親力親為……我不操點心怎麽成?”

“話又說回來,前兩日,小娘子讓阿福他們到半山挖了個大坑,也許……已有對策?”

顧逸亭凝神靜聽,心上如有暖流湧動,會心一笑。

門外腳步聲如風般卷入書房。

一素衣少婦滿臉怒容,氣勢洶洶,“啪”地丢下一根擀面杖。

“殺千刀的!定是府裏有內鬼!等抓到那賊子,我必定将他擀平!做成蔥油薄餅!”

“大嫂,先把盛宴對付過去再說。”顧逸亭軟嗓綿綿,語帶勸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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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嫂陸望春雙手叉腰,大剌剌站在房中,丹鳳眼直盯埋頭細閱的小姑子。

一身家常素紗衣,外披淡鵝黃長褙子,纖纖楚腰,依依如柳。

臉容棱角柔潤,五官如雕似琢,雪膚嬌嫩,唇不點而朱,麗色驚人,細膩出塵。

對着這張千嬌百媚的臉,陸望春的怒火有須臾凝固。

片晌後,她還是沒忍住:“我、我快被你氣死了!”

“海鮮不是我拿的,漁船又不是我撞沉的……你沖我發脾氣做什麽呀?”

顧逸亭眨了眨秋水明眸,一臉無辜。

陸望春說話一溜不帶喘:“你這丫頭!沒有食材,任你研究出奇特新菜式又如何?

“還有!好端端的,幹嘛出面攬下這樁比試?三年了!何不老老實實去京城?你伯父是堂堂吏部尚書!

“你若早幾年搬進尚書府,學你堂姐當個大家閨秀,以這勾魂攝魄的小臉蛋、不盈一握的小蠻腰、一點即通的小機靈……嫁給皇帝當妃子也不為過!”

“噗……”顧逸亭笑出聲,“嫂子忘了?當今聖上,是女子。”

陸望春一時語塞,半晌複道:“那皇帝總有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吧?京城王公子弟多如牛毛,任由你挑!”

“噓!輕點聲!你不怕人笑話,我可擔不起!”

顧逸亭嘴上輕巧,內心深處的一根細弦陡然緊繃。

陸望春猶自滔滔不絕:“姑且不談退位讓賢的秦王、腿腳不便的晉王,單單說手握兵權、尚未成婚的寧王……”

“寧王”二字入耳,顧逸亭腦海中驟然閃過一修長精壯的身影。

蓄須的豪邁面容已模糊,但一雙淩厲長眸,目光似刀,又蘊含炙熱溫度。

當時,他為她出一口氣,當衆把郡王堂兄一拳打翻在地。

那一刻的他,雄姿勃發,無比耀眼。

畫面深深镌刻在她心中,溫暖她多時,直到那場噩夢驚醒。

剎那間,無盡羞愧、恥辱、畏懼……百般滋味,沖破死而複生的時光,迫使她渾身顫抖。

陸望春似未留心她的異常,“平定謀逆後,寧王獲近半數朝臣支持!他借‘非治國安民之才’為由,将皇位拱手讓給一手提攜他的熙明帝,後以少年之姿馳騁沙場,保家衛國。

“如此位高權重的年少英才!天下間多少女子,擠破頭只為一睹其風采?他置之不理。而你娘則說,寧王曾私下派人到你伯父家,打聽過顧家千金們!

“依我看,你甭管百家宴,趕緊随二叔公進京!沒準兒……萬千少女做夢都想得到的寧王妃之位,真砸你頭上!”

顧逸亭呼吸如凝,胸口頓感利箭錐心之痛。

不不不!今生今世,她不求榮華富貴,惟願離京城皇家越遠越好!

上輩子早早入京,她錦衣玉食,與堂姐成了豔動京師的顧氏姐妹花。

而寧王身為最年輕的親王,聖眷無限,風頭無兩,不知何故,偏偏相中顧逸亭,揚言非她不娶。

此事轟動朝野。

顧逸亭沒作猶豫,答應求親。

她在熱議中等待風光嫁入寧王府之日,未料,徒生意外……死在逃亡之路。

一朝重生,她醒于舉家北遷前夕。

大局如舊——女帝當政,寧王依然炙手可熱。

顧逸亭怨過恨過悔過,終歸不願再趟渾水,遂不顧父母催促,想盡一切法子,如釘子般死死紮在嶺南。

駐守南國的皇叔榮王,是個熱衷美食的老饕,每年舉辦百家盛宴。

嶺南望族各派代表參賽,優勝方可獲豐厚獎勵,更能得編纂《珍馐錄》的良機。

若顧逸亭一舉奪魁,一可長駐廣南東路,二可避過京城孽緣,三可施展才華。

顧氏一脈對飲食有獨到見解。

顧逸亭自上世已積攢了不少經驗,今生長居南國,閑來閱讀典籍,常與司廚探讨飲食之道。

既獲新生,她渴望遠離是非,嘗遍百味,安享盛世太平下色香味俱全的快活人生,并盡一己之能,把家學傳承下去,才不枉重活一回。

此刻,她勉強從錯綜複雜的往事中回神。

陸望春仍呶呶不休,由人生大事說到顧家族親,再以“蒸炒煮炸煎焖炖灼烤”的方式大罵賊人,忽然插了一句:“什麽味兒?”

顧逸亭淡笑着從案下摸出一精雕漆紅食盒。

上層整整齊齊排列着綠油油的山藥菊苗煎,清香誘人。

下層為晶瑩剔透的豆沙團,水晶薄皮清晰透出流動的暗紅餡兒,尤為趣致。

陸望春立馬抛棄“酸湯腌惡賊”的自創菜式,眼冒金光,吞了口唾沫。

顧逸亭笑道:“我怕看食譜易餓肚子,提前備了些,嫂子可願一嘗?”

不出所料,陸望春停止咒罵,飛快捧起食盒,坐到一側大快朵頤。

書房總算重歸安寧。

*****

“小娘子!大少奶奶!阿福巡視時發現,山雞不見了!坑洞內傳出……野獸粗喘聲!”

外頭興沖沖奔來一紫衣丫鬟,正是近侍紫陌。

顧逸亭擱筆,眉宇間喜色乍露:“快!備上鐵籠、棍棒!帶幾條狗!小心點,別傷着那家夥!”

陸望春吧唧吧唧咀嚼食物,茫然發問:“山雞野獸?搞什麽鬼?”

紫陌解釋:“小娘子發覺山上有野豬蹤跡,吩咐人挖了個深坑,以幹枝薄草覆蓋洞口,綁上山雞……如今瞧這狀況,想必有驚喜!”

陸望春瞪視顧逸亭:“你一京官千金捉野豬?豈不笑掉人家大牙?”

“下批南海漁船已然趕不上,咱們活捉一頭野豬,用上等藥材喂養幾日,等盛宴當天清早宰殺,或許能創造獨一無二的野豬全宴,”顧逸亭笑而挽了嫂子的手,“走!去瞅瞅!”

她走投無路,孤注一擲,賭了一把。

看來,賭贏了。

陸望春哭喪着臉:“我造的什麽孽?喪夫就罷了……為何遭賊?為何大半夜幹稀奇古怪之事?”

顧逸亭聽她不情願,改口道:“有勞嫂子,督促下人灑掃後院。”

“成!”陸望春滿口答應,“我定騰出風水好位,讓野豬充分吸收日月精華,成為健壯強悍的絕世好野豬……”

顧逸亭生怕旁人捷足先登,沒再多聽她的豪言壯語,當即帶了七八人,提燈上山。

半月細碎清輝影影綽綽,一行人沿标記尋到深坑。

果不其然,上覆的薄草枝幹缺了個大口子!

側耳傾聽,未聞野獸喘息。

顧逸亭唯恐野豬摔成重傷不能用,趕忙催人扒開坑洞。

近一丈深的土坑內,直挺挺躺着一頭兩百斤上下的大野豬,周邊殘留一地山雞骨毛。

仆役以長竹竿戳了戳野豬,一動不動。

……死了?

顧逸亭傻眼。

她事前計算過陷阱的深度和寬度,底下鋪了幹草,即便野豬摔落,不至于摔成重傷。

緣何不到半夜,竟死在坑內?是她過分自信了?

野豬多為成群出動,且極其聰明。

一頭遇險,其餘逃脫後,短期無返回的可能。

驚怒與失望,于頃刻間蔓延至她的眼角眉梢。

她搖搖欲墜,辛苦維持的從容鎮靜,瞬即碎裂。

沒了野豬,無法在百家盛宴中獲勝,她不光顏面掃地,更要乖乖北上,直面恐懼源頭。

灼熱氣息、微糙的雙手、撕扯的痛楚……令她周身發麻。

難道歷劫歸來,費盡苦心,終究躲不過命運的絞殺?

“草堆……藏了個人!”

一聲驚呼,強行把她從神傷中抽離。

搖曳火光下,一玄衣人蜷縮在洞底的草堆內。

是誰?跑到陷阱中與死野豬同眠?什麽癖好!

“這人十分虛弱,似受了不輕的傷!”阿福大聲道。

“先把人救上來!”顧逸亭慌了神。

這家夥!該不會……夜間誤入陷阱,被野豬攻擊至重傷吧?

那可就麻煩大了!

衆人齊心協力,将人從坑裏撈出。

但見那人身量颀長,寬肩窄腰,臉色蒼白,劍眉斜飛,長眸緊閉……

居然是位俊美之極的小青年!

顧家仆役七嘴八舌的讨論聲中,他眼縫微睜,僅徜徉一線眸光。

清澈,明淨,凜冽,如寒夜裏破雲而出的璀璨朗月。

眼珠子緩緩轉動,睨向顧逸亭時,眸底掠過一抹狐惑,随即化為驚駭震悚。

又似摻雜絲絲縷縷的愉悅欣慰,以及微不可察的怨恨懊惱。

顧逸亭頰畔如燒,心中宛若竄出上百只活蹦亂跳的小貓,亂跳亂撓。

這人……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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