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潑墨夜色漸散,天際漸露熹微晨光。

顧家衆仆以竹竿、麻繩、粗布等物紮了個縛辇,擡着玄衣青年,快步抵至別院前。

石階之外,陸望春摩挲雙手,翹首以待,見狀急急迎上,低頭一看,發出驚天動地的一吼。

“野豬成精了?!”

那氣若游絲的小青年,不知是氣的還是吓的,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顧逸亭心漏跳了一拍,“快!快把人挪進後院!青梧,備床鋪被褥!小五,速到周邊村落請大夫!”

“這誰啊?”陸望春掌燈湊近細看,“壯是壯,俊是俊……哪兒撿的?咱們一寡婦、一待字閨中的少女,要這半死不活的男人何用?”

“總不能見死不救。”顧逸亭心亂如麻,無心細答。

正自催促下人将小青年擡進閑置居所,忽聞人聲狗吠嘈雜,卻是下人挑扛野豬回院。

“小娘子,野豬死了不到一個時辰,”阿福小聲禀報,“頭骨碎裂而亡。”

“這倒奇了……難不成,野豬掉進深坑、吃掉山雞,才被人打死的?”

要知道,野豬皮糙肉厚,獠牙尖銳,攻擊力非同小可!

尋常村民拿鐵鍬、鋤頭都對付不了!

是方才那動彈不得的青年所為?

他年紀輕輕,平白無故跳進陷阱,赤手空拳,挑戰野豬?

顧逸亭暗覺事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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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曙光初露,別院迎來了不速之客。

數人騎着膘肥體壯的駿馬而來,衣飾考究,竟是榮王的手下!

“顧小娘子,在下奉王爺之命,查看各家的籌備情況。”

有別于趾高氣昂的王府中人,今日登門的邵管事謙和客氣。

顧逸亭不敢怠慢,打起精神,客套一番。

進了內院,邵管事忽而換了套說辭。

“實不相瞞,世子爺得悉貴府老媽子四下奔走,擔心小娘子遇到難題,命我上門打聽。如有所需,不妨直言。”

榮王世子?宋昱?顧逸亭惶惑。

宋昱乃當今皇帝的堂兄,性子柔仁,體弱多病,甚少露面,何以留心顧家的動向,還專程相詢?

若直言失竊之事,興許能得他的幫助,同時亦暴露她能力上的不足。

她自問可勝任編撰食典的工作,這是最好的機會,不可放過。

“确有賊人光顧,目前已更換方案。謝世子爺勞心,讓邵管事跑這一趟,好生過意不去。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她故作輕松,命人取人參相贈。

邵管事連連推辭,再三确認她無需協助,關切問道:“敢問顧小娘子,府上何人得病,需連夜請大夫?”

顧逸亭未料對方知曉此事,想瞞已瞞不了。

可她豈能如實告知,自己把一小夥子給坑了?只好謊稱仆役得了急病。

邵管事眼底乍現狐疑,微微一笑,禮貌告辭。

*****

午後小歇完畢,顧逸亭親自到廚房,指導廚娘腌漬野豬絞肉、烤制肉幹,又往煮沸的肉醬中添加異國香料。

霎時,一股難以言表的酥香混合肉的濃香彌漫在院子裏,勾得各處下人頻頻伸長脖子張望。

贊嘆聲與垂涎聲中,丫鬟青梧倉促行近。

“小娘子,大少奶奶說,那野豬……不,是那小哥醒了。”

顧逸亭眉間愁雲略散,整理儀容,沿古樸長廊步向後院。

暖陽伴随嘈雜人聲滲進薄紗窗戶,顯得簡陋房間幽暗且僻靜。

原本面朝牆壁的玄衣小青年,正小心翼翼撐起上半身,盤坐于床塌。

顧逸亭止步門外,輕聲問:“醒了?”

她嗓音天生自帶三分嬌柔,宛如二月春風。

軟綿輕和之餘,隐隐讓人有種夾帶春花甜香的錯覺。

小青年幽然輕擡點漆墨眸,令顧逸亭的心無端顫了一下。

一雙意外好看,又似曾相識的眼睛。

眼尾狹長,雙眼皮略深,目光看似平靜冷清,實則隐藏難以覺察的拘謹、審慎和激動。

燭火為他俊朗容顏鍍了一層光,端肅貴氣,如修竹清凜,如芝蘭載華,縱然身處陋室,仍有滿屋生輝之氣象。

黑衣破損處,露出結實緊繃的肌肉線條,叫人面紅耳赤。

對方同樣在端量她,慎而重之。

大概意識到她的疑惑和試探,忽而唇角輕輕一抿,平添若即若離的怨怼。

他……在怨她?

顧逸亭心中莫名怦亂。

歷經兩世,即便未到閱人無數的境地,也算走過南北西東。

但,她猜不透此人的身份與來歷。

一坐一立,四目相對,默然未語。

靜谧空氣中飄蕩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感。

“看夠了沒?看完快喝藥吧!”

陸望春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抵至身後。

顧逸亭耳根滾燙,擺手讓丫鬟端藥進屋。

小青年朝她們略一颔首,讪讪垂目,臉頰泛起微弱紅雲。

雙手紋絲不移,完全無拿碗之意。

顧逸亭為化解适才的窘然,主動開口:“這位小哥,你、你還好吧?”

沉默中,小青年以鴉色長睫遮掩深邃星眸。

顧逸亭又道:“大夫說你受重擊,傷及心肺,脈搏比常人緩慢……你是否得了什麽奇症?”

小青年嘴唇動了動,依舊不語。

“那深坑,是我為應付百家盛宴、捕捉野豬之用,請問……你為何陷落其中?野豬……是你打死的?”

對方保持沉默。

這就有點尴尬了。

“你且安心在此養病。”

顧逸亭以淡笑結束問話,拉陸望春出屋。

陸望春悶哼:“是頭聽不懂人話的啞巴野豬!你要如何處置?”

“先留他休養幾日。派人去官府問問,近日可有飛賊流寇……不過,他不像壞人,而且周身乏力,當真病得不輕……”

“肯定病得不輕啊!否則怎會跑到有野豬的深坑睡大覺?我聽阿福說,陷阱周圍放置了醒目标記,只要眼睛沒瞎,斷不會随便踩進去!除非……他蠢笨如豬!”

顧逸亭也曾考慮過此細節。

那人故意而為之?

陸望春見她半晌不語,努嘴道:“你剛才跟他眉來眼去作什麽?”

“胡扯!”顧逸亭險些炸了,“我、我哪有?”

上輩子的經歷,使她對異性或多或少存有排斥感。

與年輕男子直勾勾地對視?史無前例。

為何徒生唐突之舉?她說不上來,或許……只是因為那人神态過于微妙?

*****

離百家盛宴僅餘四日。

顧家除了飼養的牲畜、野豬肉幹、臘內髒等,再沒別的拿得出手,光是食材已輸別家一大截。

顧逸亭幾乎想求助于榮王世子,或不待見她的族親。

據丫鬟仆役回報,那位從深坑裏撈出來的小青年,始終一聲不吭。

他行動緩慢無力,梳洗更衣飲食皆不許旁人在場,且只吃米飯和白粥。

顧逸亭細觀他儀表非凡、行止雍容,絕非村夫俗子。

處處防範,也許是……中了毒。

她曾害怕惹禍上身,起過撇下不管的念頭。

但私下問過,這人既無衙門緝捕的要犯特征,也不似有害人之心,兼之行動艱難,還說不出話……她迫于無奈,唯有把他帶回城裏醫治。

這日,一行人離開雲山別院,沿曲折山路回城。

薄霧缭繞處,桃紅柳綠,溪澗鳴幽。

衆人于桃花澗邊歇腳,取出水和幹糧分食。

顧逸亭不經意撇向板車上的小青年。

他穿了顧家仆役的灰衫,礙于身材高大,不合體的衣裳顯襯出肩寬腰窄之态。

捕捉到顧逸亭的視線時,他挑起微弱一笑,眸子流淌淡淡的委屈。

顧逸亭迅速轉目,望向數丈外的一株數百年老樹。

樹幹又高又粗,比起其他同齡的大樹,枝桠葉片則少了一半以上,在這春山之中稍顯突兀。

她全神貫注打量老樹,并未留神那小青年長眉緊蹙,凝眸處,憂慮一閃而過。

小歇兩盞茶時分,衆人整頓行裝,準備繼續上路。

顧逸亭走在前頭,身後紫陌“啊”的一聲驚呼,緊接着,餘人齊聲尖叫!

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順大夥兒眼光徐徐擡頭。

一條竹葉青蛇纏在樹枝上盯着她,吐出分叉的舌頭。

恍惚間,她誤以為是幻覺。

畢竟,早春怎會有毒蛇出沒?

但這通身青綠、悄然蠕動的家夥,可不像木雕或泥塑制作的玩意兒!

蛇“呲”地噴出腥氣,進而收縮前半身,蓄勢待發!

顧逸亭霎時僵立在地,心也涼了半截。

蛇的迅猛攻擊,她躲不開。

餘人試着拿棍棒去挑青蛇,顧逸亭暗暗扯下腰間的香囊,企圖丢出,轉移蛇的注意。

然則,來不及了……

蛇弓起身,猛地昂首張嘴,直往她竄來!

電光石火間,輕微的“嗖”聲破空飛激射。

竹葉青蛇騰在半空,突然被尖石打飛!

顧逸亭心跳停頓,屏住許久的呼吸也忘了恢複。

再觀那蛇,被擊飛一丈有餘,在地上不住扭動,看來受了極重沖擊。

顧逸亭自知,顧家仆役丫鬟,無一人具備此手勁和準頭。

她沒作猶豫,扭頭觑向小青年。

那人正好目視她,長眸的擔憂稍縱即逝,唇邊笑意舒展。

漫山桃花灼灼,因這清淺一笑,黯然失色。

其他人從驚險局面回過神,紛紛以贊賞目光投向小青年。

然而,他兩眼一閉,身子一軟,又一次……暈!倒!了!

“……”

大夥兒大眼瞪小眼,不曉得該露出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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