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雞湯火候剛好,濃香撲鼻,但先前讓青梧添的枸杞子一顆也無。

讓顧逸亭震怒的是——大塊雞肉不見了!湯勉強剩一半!

難怪重量不對!

誰?誰敢動她親手炖的雞湯?

縱觀全府上下,大概……只有一人。

小青年眼神發亮,吸了吸鼻子,咽了口唾沫,慢悠悠起身。

看得出,行動大有好轉。

顧逸亭尴尬而笑,連湯帶肉倒出大半碗,憑經驗加了一小撮鹽。

那人坐在石桌邊,直視她的一舉一動。

待熱氣騰升的雞湯挪至跟前,他細嗅香味,先謹慎喝了一勺,臉上微露驚嘆之色,而後端起碗,咕咚咕咚全喝了。

仿佛餓得發慌。

顧逸亭猛然記起,仆役說,他只吃粥飯。

是在防範什麽人?為何願意喝她的湯?

她直覺其第二次昏倒,極可能緣于出手救她,牽動內息所致。

無論他是何身份,終究有恩于她。

按下戒備心,她将所剩的山藥和雞肉碎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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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觸到他隐含失落憋屈的眼神,心頭登時軟化。

“你中了毒?”

小青年一愣,點頭。

“你……見過我?”

小青年笑得略微腼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算肯定還是否定?

顧逸亭苦笑:“你好歹告訴我,你叫什麽,否則……”

否則,她都不曉得如何稱呼他。

小青年薄唇微動,猶豫未決,又似說不出話。

顧逸亭凝望他那張人畜無害的臉,柔聲安撫:“若開口艱難,你寫下來。”

小青年颔首,大手一探,拉過她随意搭在石桌上的左手,稍稍翻轉,以指為筆,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在她手心寫下三個字。

一本正經,态度虔誠。

顧逸亭猝不及防,只覺熱流從他的手疾速蔓延至她的全身,霎時如置身沸水之鼎。

指腹劃在她掌心,癢癢的。

撓得心也癢癢的。

她還沒細辨他寫的是哪些字,已被赧然燒成了傻子。

見鬼!他有一百種方法告訴她!

拿樹枝寫!點湯寫!用筆墨寫!在書上找字!

幹嘛非要握她的手?男女授受不親!他不知道?

他、他他他……一個大男人!寫完還羞澀微笑?偷眼窺探她的反應?然後自己紅了臉?

顧逸亭有種上當受騙的羞惱,全然忘卻把手抽回,由着他傻乎乎捏了幾下。

并非刻意輕薄的揉捏,更像要确認,她是世間真實存在的人或物。

正當二人如一對熟透的蝦子微縮,相顧無話,忽然有一青衫小少年飛奔而入,聲嘶力竭大吼:“你這登徒子!竟敢摸我姐!來人!快把他……”

顧逸亭腦子轟然炸開,“顧逸峰!你、你閉嘴!”

小青年瞠目僵立原地,一副匪夷所思狀。

顧逸亭自然明白他震撼的來由。

母親,是土生土長的廣府人,起名時沒考慮官話的發音,導致四人的名字像極了——故意走、故意輸、故意停、故意瘋。

顧逸峰是她的嫡親弟弟,年方十一,容顏俊秀,争強好勝,坐不住也閑不下。

過年期間,顧逸亭事忙,沒功夫陪他,讓表姐帶他去鄉下小住。

沒想到今日,他掐着元宵節,偷偷溜回來了。

此際,顧逸峰驚怒交集,三步并作兩步奔至石桌前。

顧逸亭幾乎以為他要揍人,正要喝止,冷不防他拎起空空如也的炖盅:“雞湯……全喝光了?”

“你還好意思說?私闖我院子,偷喝我的湯?老大不小!偷吃的毛病何時能改?”

顧逸亭可沒忘,三年前,她為躲避北上,自行煮了點巴豆。

偏生當時七歲的弟弟偷吃,落得與她一同腹瀉、滞留南國的下場。

“偷”字深深刺激了顧逸峰。

他暴跳如雷,激發出委屈的咆哮:“你專程下廚做湯,居然不是給我的?是給……別的野男人?而且你竟為此訓我?把我丢在鄉下好些天,連我回家喝口湯都有意見?”

顧逸亭暗呼不妙。

“這就是大嫂說的……從坑裏撿的啞巴野豬?”口沒遮攔的小祖宗掃了小青年一眼,嗷嗷大叫,“姐!你、你要養小白臉?”

小青年從呆若木雞轉為啼笑皆非。

未料顧逸峰皺眉:“這種,你肯定瞧不上!但被誤會了,可嫁不出去啊!……我還指望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歡天喜地追在我身後喊小舅舅!啊啊啊啊啊!”

他激憤之下,語無倫次,如被抛棄了似的,嚎叫聲傳遍顧府。

顧逸亭突然想殺人。

“沒規沒矩!成何體統!”她忍無可忍,打斷了顧逸峰的嘶吼,轉頭對小青年歉然道:“抱歉,舍弟被寵壞了,口不擇言,還請海涵。”

顧逸峰不理會小青年,忽而神神秘秘地湊向顧逸亭。

“姐,今兒我趕在盛宴結束前去了現場,發覺榮王世子對你很是賞識!不論你說什麽,他都說對,還一直誇你!他是不是……對你……嗯?”

“沒有的事!小孩子瞎扯什麽!”

然而話音剛落,紫陌快步而近:“小娘子,小少爺,榮王府的世子爺……親自登門!”

說世子,世子到?

顧逸亭不由自主一哆嗦。

顧逸峰眉開眼笑,洋洋自得:“嘿嘿,本少爺料事如神!”

說罷,模仿大人姿态,雙手負在背後,昂然步出小客院。

“你好生歇息,我……我改日再讓人給你炖湯。”顧逸亭朝小青年一笑,轉身步入院外濃豔春光。

小青年自聽到“榮王世子”名頭,已若有所思;聞其“親自登門”,劍眉不經意蹙了蹙。

目送姐弟一先一後離開,他感受滲透雞味的山藥在舌尖融為泥的清甜,眸底流轉的光芒,既歡喜,又寥落。

*****

“世子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顧逸峰一見宋昱,當即作揖,請客人入廳落座,奉上果子蜜餞、香茶點心。

明明是稚氣滿臉的大孩子,非要裝模作樣,教人忍俊不禁。

宋昱改穿天青色鶴紋袍,更顯瓌姿俊逸。

見顧逸亭急匆匆相迎,他微笑:“在下不請自來,叨擾了。此番拜訪,一是祝賀,二是獻禮。”

說完,命人捧來一只檀木長匣。

內裏裝有厚厚的一系列古籍,竟是前人的飲食劄記。

如《食珍錄》、《食經》、《燒尾食單》等,均為手抄本,世所罕見,不可多得。

顧逸亭錯愕萬分。

他方才說的是……獻禮?

宋昱見她呆然未語,笑道:“父王雖愛美食,但對于飲食之道、烹調之法,可謂一竅不通。購置諸多珍稀書冊,藏而不閱,未免可惜。而小娘子聰慧敏銳,精于此道,才是保管的最佳人選。”

顧逸亭大驚:“世子謬贊,小女子不敢當。如此珍物,受之有愧。”

“小娘子無需過謙,”宋昱笑意從唇畔蔓延至眉梢,“想當年,令兄明絡與我有伴讀之誼,平日多有來往。三年前,他随令尊上京前,私下讓我照應你們姐弟二人……”

他直呼顧逸亭二哥的字,相熟程度可見一斑。

笑時溫和如春日旭陽,暖化人心。

顧逸亭一時無所适從。

怪不得,他留意顧家動向,猜出她遇到難題。

宋昱續道:“我近年多病,少理府外事,一來不好意思,二來也沒尋找機會……硬生生拖了這些年,倒顯唐突了。”

他從永熙七年托病不出,而當年最大一樁事,莫過于濱州藩王謀逆。

現下,他端坐廳中,神清氣爽,無分毫卧病在床的傷病氣息。

顧逸亭大致明白其中緣故——榮王一脈怕聖上猜忌,極力安分守己,明哲保身。

當下,宋昱以兄長拜托為由,予以關照,她該如何決斷?

對方屈尊降貴至此,她若婉拒,着實不敬;若感恩接納,萬一有人借此造謠,名聲豈不毀于一旦?

正自躊躇,青梧匆忙入內,悄聲禀報:“小娘子,楊家兄妹前來賀喜。”

顧逸亭心下詭異感流竄。

她卯足了勁裝低調,努力避免應酬。

要不是父母三番五次催她上京,她何來勇氣挑起盛宴的擔子?

如今幾經周折,取得佳績,她方意識到,各種動機不明的示好,将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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