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翌日,風煙寥廓,霧雨缥缈。

顧家一行人整裝待發,準備踏上北行之路。

顧逸亭緩步出屋,懷中抱着大白貓,笑顏溫婉柔和透着嬌羞。

今日的她,改穿藕色繡辛夷花褙子,月白花枝錦裙。

頭上绾的是尋常垂鬟分肖髻,插了根鎏金鑲玉蘭簪,清素雅致,平添一段绮麗。

宋顯維覺察她的細微變化,笑時,眼縫裏如有春溪閃爍的陽光。

顧逸亭愠道:“天氣不好,你身上有傷,陪二叔公坐馬車去吧!……記住,不許嚼舌根!”

宋顯維笑嘻嘻地道:“我若嚼舌根,你要拔我舌頭麽?……嗯,記得要君子一點,輕柔一點!”

顧逸亭自是沒忘記,他所指的”君子”,是讓她“動口不動手”。

憶起困擾了她一夜的禁箍懷抱、燙灼呼吸、幹淨的雄性氣息,以及他傾壓時,嘴唇摩擦在她肌膚的觸感……

褪去的潮紅,又重染臉頰。

她暗恨沒給他多加一個條件——連口頭上都不可調戲她!

見大夥兒還在作最後收拾,宋顯維百無聊賴,擡手揉了揉白貓腦袋。

白貓出門多日,已不似原先那般怕生人。

兼之被宋顯維喂過幾次乳酪,對他頗為親近。

此刻,他從貓腦門一路順下,揉捏得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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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貓陶醉眯眼,喉嚨裏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顧逸亭臉上緋雲更盛。

于她而言,他的手,近在她胸前不到半尺處來回晃動,盡管沒直接觸碰她,那力度卻通過貓身傳達到她胸口之上。

春衫綿薄,引起呼吸紊亂,唇幹舌燥。

偏生他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嬉笑道:“白白的,軟軟的,綿綿的,豐潤柔滑……手感真好!”

顧逸亭免不了想起一些靡亂場景,心神迷亂,心跳頓時沒了節奏。

這人!比她想象中還要流氓!

早知她該再補一句——貓也不能碰!

宋顯維逗弄了一陣,忽問:“這是母貓?”

“公的!”顧逸亭嗔道。

宋顯維立即停止動作,咬牙:“不許抱那麽緊!”

連貓的醋也吃?

顧逸亭暗笑,似乎不小心……扳回一局?

*****

馬車徐徐往贛州方向走,沿途玉川潺流,粉櫻團簇,如錦帶抛落。

途經不少村落,白牆黑瓦,花木婆娑,景致宜人且富有鮮活氣。

最後那輛馬車內,二叔公、宋顯維和顧逸峰呈“品”字對坐。

二叔公于搖晃中打量宋顯維,捋須道:“阿維,你這身板看着強壯,為何動不動就受傷暈倒?聽說,你當衆向我家亭亭求親了?勇氣可嘉!哈哈哈!”

宋顯維尴尬之餘,薄唇勾起一抹苦笑。

二叔公在第五次認錯人後,終于記住了他,也記住了他受傷、昏迷、求婚“失敗”的醜事。

顧逸峰逮住好時機,挑眉而笑:“二叔公,您有所不知!阿維是我姐從野豬坑裏挖的,起初連話都不會說呢!”

二叔公震驚:“這麽小就已在顧家了?為何我從未見過?”

顧逸峰啞然失笑,改口道:“不不不,是正月初的事!”

二叔公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端量宋顯維,似在思索,他如何由啞巴迅速變成正常人。

宋顯維啼笑皆非。

老的記不清事,小的說不清話,牛頭不對馬嘴。

顧逸峰大概覺和二叔公繞不清楚,改而調侃宋顯維。

“阿維,相處久了,小爺覺着你人還不錯,唯獨在觊觎我姐這件事上,太自不量力了!”

宋顯維知顧逸峰私下對姐姐撒嬌撒癡無比歪膩,對外則愛擺少爺架子,當下沒把這一番話當回事。

不料,顧逸峰見他不為所動,又以強調語氣道:“對于我姐的終身大事,我和表姐都支持世子爺。你呀!最多只能仗着二叔公偶爾犯糊塗時,占點口頭便宜罷了!沒戲咯!”

宋顯維暗悅,這傻孩子!你姐姐早做了決定,明明白白拒絕了宋昱!

除去那句“不願與皇家有任何關聯”有點紮他的心,他和她可算歷經過生死劫難,相互攙扶過的,真正意義上的情投意合,哼!

“故意瘋”這小屁孩的意見有何用?

宋顯維答應顧逸亭保守秘密,自然不急于争辯,暗搓搓靜候大夥兒下巴掉一地之時。

屆時,小瘋子就等着恭恭敬敬喊“姐夫”吧!

想到此處,宋顯維臉上不自覺浮出詭異微笑,既有不為所動的淡定,亦潛藏胸有成竹的驕傲。

顧逸峰眼看無法激怒他,幹脆置之不理,靠在車壁閉目小歇。

宋顯維猛地記起,顧逸峰方才只提了“我和表姐”,卻沒拉陸望春下水。

陸望春終日絮絮叨叨,此前防他如防賊似的,難不成……最近改變态度了?

宋顯維下意識窺向前方馬車,只見宋昱騎于馬背上,正與車中的顧逸亭說話。

他心底煩悶頓生。

這人怎麽回事?堂堂一藩王世子,臉皮如此之厚!被拒了,還死皮賴臉糾纏堂弟的未來媳婦,真是可恨!

在他心中,即便明知夢境不作數,卻始終認定,顧逸亭本該是他的寧王妃,是他的私有財産。

外加昨夜心意互通,他更厭惡宋昱的自作多情、死纏爛打。

殊不知,宋昱另有想法。

他昨日被那自稱“密探”的小青年所激怒,意氣用事,拉了顧逸亭在田邊問話。

被拒,原在預料之中。

顏面已失,但此事終究未曾外洩。

他認定,除了顧逸亭和他本人,無人知悉對話內容,且過後,他還與顧家人一同用膳,一派和睦。

從外人眼中看來,這段情誼,像已得到長輩們的認可。

痛定思痛,他決意繼續随行,一則先查清楚“阿維”和“秦姓男子”的來歷,二則可借榮王世子的身份,為顧逸亭提供更好庇護。

心儀的女子,以天家血脈作為婉拒他的理由,顯然過于牽強。

路途漫漫,目下仍不急着下定論。

*****

衆人浩浩蕩蕩行了一日,從陰雨蒙蒙走到雨後初晴,再到落日熔金,抵達贛州城內的一座宅院門口。

此為當地富商的別院,是宋昱提前派人聯系好的。

整體清淨優雅,陳設幹淨整潔,配備恭敬守禮的下人,大至床鋪被褥,小至新鮮食材,一應俱全。

對比之前随機挑選客棧,或迫不得已借宿農家,顧家人的住宿環境好了不知多少倍,個個面露喜色。

宋顯維對此嗤之以鼻。

這宋昱!鬧得人盡皆知,不怕被人盯上?

是逼迫混在隊伍中的“密探們”離開?

借此讨好顧家上下,以博得顧逸亭歡心?

或者是……散布榮王世子與美貌少女同行千裏,好在抵京後請熙明帝賜婚?

宋顯維磨牙吮血,恨得牙癢癢的。

若他最敬重的姐姐敢把他的媳婦賜給別人,他絕對會把皇宮鬧個貓犬不寧,再和她脫離姐弟關系!

嫉恨歸嫉恨,他必須承認,在出行規劃等方面,習慣随軍或趕路的他,遠不及宋昱考慮周到。

原本,哪怕他沒亮身份擺排場,亦可讓部下暗中打點,沿路為顧家人提供舒适的住處。

但他全然沒顧慮此事。

為了彌補過失,宋顯維積極替二叔公把花木搬到花園中。

二叔公的寶貝花兒每到一地,必須從車上卸下,放置在潮濕土壤上,以吸收天地日月精華。

宋顯維受了點小傷,時不時因積聚毒性而犯困,但和下人搬個三四十棵盆景,簡直易如反掌。

依照二叔公指定順序排好後,他洗淨雙手,閑坐一旁,以濕布抹去手上水跡,豎起耳朵傾聽顧逸亭的動靜。

與一下車四處查看院落布置的陸望春、顧逸峰不同,顧逸亭正忙于向秦澍讨教玉帶羹的做法。

顧逸亭提及,她在穗州地區好不容易尋到莼菜,烹煮時卻無青碧之色。

出身江浙的秦澍提醒她,莼菜在鐵鍋中烹煮易發黑,須改用陶鍋瓷鍋。

二人就玉帶羹的樣式變化展開讨論,如加入鲈魚的鲈莼羹,還有以蟹黃、香蕈、火腿絲、蝦仁、雞絲搭配提鮮的妙處……說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

宋顯維仿佛感受到那通身被厚厚透明黏液包裹的、形如卷曲小荷葉的莼菜嫩芽,在唇舌間柔柔滑過的鮮嫩清香。

腹中無數饞蟲打滾咆哮,他恨不得即刻沖出去,下令搜刮這一帶是否産有此物。

光說不做,饞死個人哪!

他寧可摁下心中醋意,也不願再去聽二人的對話,省得喚起在京安逸時日所享受的餍足感。

漫天雲霞光華漸消,園中各處的燈火次第而亮。

等待用膳的過程中,一身青裙的蘇莞绫親自領着兩名丫鬟,提了兩桶井水,噴灑花葉。

宋顯維眉頭微蹙,眼角餘光窺向那逐漸移動的身影,直到她們從那一片範圍離開,才收回視線。

這一小小的細節,被顧逸亭捕捉無遺。

她和秦澍仍舊有一句沒一句地探讨飲食問題,流轉眸光越發冷凝。

阿維何以盯着表姐?

他們之間,到底是何關系?

顧逸亭從不曾忘記,蘇莞绫從鄉下歸來後,以極其包容的态度,吃掉阿維做的奇詭青團,還不住為他說好話,鼓勵他再接再厲。

那夜,阿維為好友身死的噩耗而借酒消愁,是蘇莞绫在旁柔聲勸解。

後來得悉阿維跟随他們一塊北上,蘇莞绫的喜悅溢于言表,更在遭遇山匪後,對阿維加以問候。

更別說前兩日,她曾和阿維于竹林散步……

顧逸亭願意相信阿維心中所念之人是自己,但如若表姐對他更親切、更體貼,他這一路上可會動搖?

上輩子,顧逸亭早早離開穗州,和寄住她家的表姐還沒相處熟絡。

印象中,對方容貌秀氣,生性軟弱怯懦。

那時,蘇莞绫、陸望春皆沒随他們一家北上,過了數年,各自嫁人。

其中,蘇莞绫下場似乎不大好,婚後無所出,備受屈辱。

身在京城、靡衣玉食的顧逸亭并未太關注這位表姐,僅憑書信得知一二,細節已忘得差不多了。

今生,作伴數載,她意外發覺,表姐性子柔順,對待下人從無苛責,力所能及地照顧、幫助族中的孤寡老人。

她刻意讓蘇莞绫上女子學堂,力求讓其德言容工兼備。

自己有的衣服料子、首飾、胭脂水粉,均多配一套,只想讓表姐打扮得光彩照人,來日嫁個好人家。

奈何大戶人家雖喜蘇莞绫的貌美賢良,卻為她的零落身世而躊躇;而小門小戶的老實人則因她樣樣俱佳,認定她不可高攀。

最終,好好的一位佳人,生生耗到十七歲,還未有婚約。

這兩年,蘇莞绫嘴上不說,顧逸亭也能感覺她的焦灼。

畢竟,新政剛頒布沒兩年,想要投身于事業的女子少之又少,閨閣少女們的心願,大多是嫁得如意郎君。

年紀越大,路子越窄。

難道……表姐真看上阿維了?

顧逸亭的心宛若摻進了細沙,雖未到心痛難耐之境地,卻硌得她周身不自在。

*****

接連幾日,顧逸亭每到一地,必留心各地飲食特征,留下詳細記錄。

閑來,她與宋昱研究《珍馐錄》的編撰,并和秦澍切磋琢磨演練。

宋顯維永遠懶得掩飾那股醋勁兒。

宋昱在時,他沒敢幹擾;若是秦澍與顧逸亭在廚房,他便如小狗般圍着他們轉悠,想盡一切辦法參與話題。

顧逸亭欣喜多于懊惱——他終歸更在乎她。

她依照承諾,每每做吃的,皆偷偷給他留一份。

悉心烹煮美食,共同分享,一點點暖胃甜心,再融入彼此的骨血裏,是她作為烹饪者的樂趣之一。

也是對情郎的小小貼心。

這一日,衆人行至吉安,入住宋昱指定的驿館。

顧逸亭如常按照當地口味,做了幾道原汁原味、油厚不膩、味道濃厚的菜肴。

如煎蝦渣、豆豉煨肉、金鑲玉、蓮花血鴨、三杯仔雞、莴葉炒鳝片等,鹹鮮兼辣,別具風味。

然而,飯後手執擀面杖到處巡邏的陸望春,循香抓獲躲在小花園內狼吞虎咽的宋顯維。

不難發覺,他所享用的菜式,全是顧逸亭所做。

倘若沒發生“山匪擋道,英雄救美”那樁事,陸望春大抵會罵罵咧咧,半點情面也不留。

眼下,她盯了宋顯維片刻,神色猶為複雜。

許久,她鼓着腮幫子,風風火火離去,倒教宋顯維多了幾分好奇。

他三扒兩撥吃完,斟了一大碗茶,踱步前去探個究竟。

其時,斜陽欲落未落,秦澍和顧逸峰吃飽了外出溜達,宋昱在廂房內和手下議事,顧仲連忙着喝酒,均不見蹤影。

前院內,二叔公前言不搭後語,胡亂指揮錢俞、柯竺折騰那堆盆景。

雅致院廊下,顧逸亭和蘇莞绫挽手散步,閑話家常。

陸望春怒氣沖沖而來,猝然攔在顧逸亭跟前:“你又給阿維弄吃的?”

顧逸亭臉上一熱:“他受了傷,我自會對他的膳食多加注意……”

陸望春左右張望,一把拉她到角落,眉宇間盡是怒其不争之色。

“嫂子跟你說了多少遍!阿維面目再俊、嘴巴再甜,也不能要的!你得有大志!”

她雖壓低嗓音,無奈天生嗓門大,已惹來錢俞、柯竺二人的凝神靜聽。

顧逸亭一聽她重提“大志”,暗叫不妙,連使眼色,讓她閉嘴。

可陸望春常挂嘴邊的那句話,還是迫不及待從她口中蹦了出來。

“亭亭,你要立志嫁給寧王才對!”

此言一出,只聽得“噗”的噴水聲,分別從院中的兩個角落響起。

盆景聚集處,正以喝水掩飾竊聽之舉的錢俞和柯竺,同時噴了對方一臉。

而屋角樹後,喝茶的寧王本人亦沒能忍住。

傍晚的空氣,醞釀着詭異的靜谧。

顧逸亭真不知臉該往哪兒擱。

內心有上百個縮小的她在捶牆大哭:嫂子別再胡說八道了!我這輩子,堅!決!不!嫁!寧!王!

可惜,她無法這樣做。

猶自尋思這窘迫話題要如何接口,尴尬局面該如何化解,忽聞院門處傳來詢問之聲。

“請問,這兒是穗州顧家的落腳處嗎?”

年輕女子的嗓音清脆溫婉,似裹了雲霧,輕飄飄入耳,有種說不出的愉悅感。

“我找阿維。”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誰來了?猜中有獎哈!】

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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