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句微帶撒嬌的索抱之詞飄蕩在空氣中,燭火突突躍動,映照心的顫顫巍巍。
顧逸亭飄忽不定的視線重新轉回宋顯維那澄明眸子裏。
明亮的長眸,驟然蒙了一層薄霧。
如有情,亦含欲。
顧逸亭心頭軟軟的,若非看到他肩脖上明晃晃的銀針,險些就動搖了。
收斂心緒,她唇角不經意勾了勾:“那位姐姐又沒說要抱着擦汗。”
宋顯維如孩童般扁着嘴。
他一時情動,實則自知滿身惡汗,不該唐突佳人。
脫口而出後,他暗生悔意;再被她婉拒,心中如打翻了調料瓶子,五味雜陳,滋味難辨。
顧逸亭站在他身側,以紗巾撫拭他的面龐輪廓。
沒了最初的拘謹,她壯着膽子去整理他密濃略硬的發,指尖透過薄薄紗巾,輕觸他剛硬且燙人的體膚,甚至窺望他塊壘明晰的胸腹、精壯強韌的窄腰……
潛藏在心底深處的欲念,如蔓藤般纏繞着她。
她的确想給他一個擁抱。
很想。
對上他乍然輕擡幽深的眼眸,那暗湧翻騰的夜潮,牢牢鎖着她的注意力。
近在咫尺的兩抹氣息,于昏暗房中交融後更為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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熨人心肺,燒沸血液。
宋顯維從她微垂眸子捕捉到幾分柔軟,情難自制地伸手,卻在離她纖腰數寸時僵在半空。
她說過,希望獲得他的尊重。
她還說過,在未曾真正定下前,他不能逾矩,否則她會給別人弄好吃的,獨獨不給他。
如不忍受欲念的饑餓,就得口腹的饑餓,他該作何選擇?
深吸了口氣,他忿恨地收回爪子。
無名無份,只能忍,堅忍。
宋顯維默默在腦海中暗下決心——來日,若不像夢中那樣将她拆骨入腹,他絕不罷休。
靜默片刻,他竭力抿緊唇畔的笑意,幽幽發問。
“你嫂子……讓你疏遠我,‘立志’嫁給寧王,是何意?”
顧逸亭下意識一顫——他果然聽到了!
“嫂子她……她那是瞎說八道!我壓根兒沒往心裏去,”她故作輕松笑了笑,“她素來愛咋唬,說話不經腦子……你想想都知,寧王可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與我別說八杆子打不着,八百杆子也打不着!”
宋顯維忍笑聽完她的勸撫,努力擺出一副忿忿不平狀。
顧逸亭本想告訴他,到了京城,就算寧王真看上她,她也抵死不從。
但這話若出口,未免太過托大……
今生的寧王,僅僅派人問過顧家千金的婚配,并無進一步動作。
是母親自以為她有機會,才聯合陸望春不住催促。
途中被嫂子無數次提及“寧王”,顧逸亭已無起初那般抗拒和畏懼。
再遇終成陌路人,前世的恩也好,怨也罷,該忘就忘。
況且,她有阿維了。
“阿維,你在吃醋?”她眸底橫起秋波,光華流轉,隐隐帶着明知故問之意。
宋顯維自然不可能吃自己的醋,嘴上卻嘀咕:“你家人一直反對我,非要你跟榮王世子好,現下又蹦出個寧王,我心裏怎能踏實?”
“前些天,我已拒絕世子,這事……不好到處宣揚,你心裏清楚就好。”
她柔聲撫慰,如給了他一顆定心丸。
宋顯維幾欲想握她的手,然而她補了一句:“至于寧王,我絕不會和他扯上任何幹系,你放心。”
“……”
宋顯維從她口吻品察出堅決抗拒的意味,心中無端一沉,霎時間竟不知作何應對。
共處一室的暧昧感,因彼此各懷心事,悄然退散。
過了半炷香,蔻析折返而回,領着錢俞、柯竺等人為宋顯維準備了一只大木桶,逼着他浸入滾燙湯藥中,硬生生将他泡成了紅通通的藥味人。
秦澍把兩孩子交給顧逸峰和蘇莞绫看着,邁步進屋,以內力為宋顯維逼出毒性。
宋顯維雖一直坐着,卻被折騰得渾身乏力,洗淨更衣後,倒在榻上睡得深沉。
顧逸亭自他浸泡在浴桶前便已紅着臉退到房外。
待一群人進進出出,她也沒好意思去瞅一眼。
奇怪的是,驿館內多了孩子的笑聲、鬧騰聲,宋昱始終在屋子裏,不曾過問一句。
顧逸亭信步回房時,後知後覺,最近宋昱對阿維表現出的包容、客氣,出人意料。
回顧那日下午,她聽說宋昱來了,匆忙趕去,撞見二人在屋內僵持不下的局面,仿佛予人勢均力敵之感。
阿維态度冷峻,無半分懼色。
而宋昱,依稀對阿維懷藏三分忌憚?
由于宋昱立刻把她請出去,事後她被阿維的求娶撩撥得心慌意亂,再未細究緣何宋昱會以世子之尊去探望她顧家的“仆從”。
有些事,似乎超出她意料?
阿維瞞她之事,估計還有不少。
*****
翌日,秦澍一家加入了顧家的北行隊伍。
顧逸亭如常每到一地,便領着廚娘去觀摩當地的菜式,擇優選錄,得空時親自動手,讓大夥兒吃飽喝足。
相處熟絡了,蔻析閑來向顧逸亭、蘇莞绫傳授養顏的食療方子、美容滋養香膏的配方;而小兒女跟顧逸峰日常打鬧玩耍,耍耍嘴皮子,更是逗得大家喜笑顏開。
日複一日,宋顯維體內毒素已清理完畢,日漸神清氣爽,意氣風發。
他徹底打消去仙霞嶺拜會傅青時的計劃,決意繼續陪同顧家人北上。
倘若傅青時得悉他如此“重色輕師”,估計會狂翻白眼。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山越嶺,行至景德鎮一帶,忽然下了場暴雨,衆人被迫臨時在小村落中避雨。
耽擱整整一個時辰,眼看再趕路已來不及進城,唯有就地留宿。
聽聞此地有道名為“瓷泥煨雞”的特色菜品,宋顯維自告奮勇,跑去附近瓷窯挖來一大包瓷土,又讓錢俞柯竺挨家挨戶找了兩只農家仔雞、幾片幹荷葉和大塊豬肉。
他把物料湊齊後,喜滋滋向顧逸亭誘哄:“亭亭,來做好吃的!”
“我今兒疲乏,讓廚娘做吧。”顧逸亭懶懶應了一句。
“你沒事吧?哪兒不舒服?要不讓秦家嫂子給你瞅瞅?”
“不必,就是累了。”
顧逸亭正好來癸水,頭昏腦脹,周身不暢,煩躁莫名,卻難以啓齒。
宋顯維原是想吃她親手所制,才不遺餘力搜刮食材。
眼下自讨沒趣,他只好道了句“那你歇着,我來做”,便灰溜溜直奔廚房。
秦澍對于他的離奇行徑已見慣不怪,但“寧王親自下廚”的盛況,倒是前所未聞。
“阿維,這嫩雞破腹後,肥油是不是該剔除掉?”
“你确認……鹽的份量沒錯?”
“還有,這淋入瓷泥的料酒會不會太多了?”
“依我看,你的蔥花切得太不均勻……”
“滾滾滾!”
宋顯維被秦澍絮絮叨叨、自以為是的指導激得惱羞成怒。
他驅逐秦澍到廚房另一頭,自己則手忙腳亂地将仔雞宰淨,将生姜、蔥花、麻油和食鹽等調兌成汁,裏裏外外抹了個遍。
完成後,他以剁好的香菇豬肉末填塞雞腹,再用大塊幹荷葉、和入陳酒的瓷土包紮封嚴,直接放入炭火焖烤。
他一貫不擅廚藝,親王之尊,本來無須研習。
無奈此前做的怪味青團……噢!不對,是怪味綠餅,實在有損他英明神武的形象!也大大折損他的驕傲和尊嚴!
如今毒性已除,他不光要洗刷“身體嬌弱易暈倒”的前恥,更立誓扭轉心上人眼中“鹽糖不分”的愚笨印象。
在他自個兒忙活的過程中,秦澍和顧家廚娘則與農家老大娘一同做了炒雙冬、藜蒿炒臘肉,還備了豬小腸、雞蛋、白木耳等材料,嘗試做地方菜。
宋顯維邊烤雞邊留意他們用刀小心翼翼刮去豬小腸的內膜,反複沖淨,灌入調味的蛋液,而後紮口小火慢煮,撈起晾涼。
秦澍把晾好腸子置于案板上,手起刀落,切成半寸左右的連刀片。
腸衣收縮後,軟軟的蛋肉膨開似朵朵蘑菇狀,再加入鮮湯、白木耳、預先入味的肉蓉烹煮,便完成了鮮嫩獨特的“雙色蛋菇”。
宋顯維覺得稀奇,看得入神,面前那兩團被泥巴裹着的雞,翻了兩遍就被遺忘。
等到廚房只剩他一人,“瓷泥煨雞”飄出焦肉香,他興致勃勃把雞從柴火中扒出,滿心期待能做出一道色澤誘人、肉質松軟、食不嵌齒的美味佳肴。
然則,現實總要給他無情打擊。
如秦澍先前所料,加進瓷土的酒過多,泥巴太稀裹不厚,導致燒烤時脫落大半。
外加他翻轉烤的時間并不對等,去掉泥巴時,雞的一面已經烤過了,另一半才剛熟。
更要命的是,切開整雞後,內裏肉末還是半生的。
宋顯維往日見顧逸亭和秦澍在廚房勞作,儀态潇灑,如魚得水,以巧手做出各式各樣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總覺并非難事。
他自問不算太笨,不過想在意中人跟前挽回一點顏面,為何屢屢遭挫?
一籌莫展之際,門口忽而多了個身穿青绫裙的窈窕身影。
“阿維,沒事吧?他們都開吃了!”來者是和顧逸亭一樣常穿青衣的蘇莞绫。
她見宋顯維遲遲沒現身,借口說回房拿東西,繞了一圈,提裙而入,小聲詢問。
“蘇小娘子,你們先吃。”宋顯維悶聲應道。
蘇莞绫瞧他灰頭土臉的模樣,莞爾一笑:“火候沒掌控好?不要緊,咱們換個做法,照樣好吃。”
她邊說邊尋了件圍裙套身上,而後洗淨刀具和案板,先把雞身內的香菇肉末取出,又将秦澍用剩的竹筍邊角料切碎,先炒香再加高湯熬煮;後迅速把雞剁成小塊,根據生熟程度,分批放進肉汁焖燒。
鮮脆筍丁飽吸雞油的焦糯,激發出肉香雞香,驅散廚房內原有的沉郁。
宋顯維眼看她麻利地勾芡,将一道半生不熟的烤雞轉化為焖雞,感嘆道:“沒想到,蘇小娘子手藝也是這般靈巧!”
“雕蟲小技,何足挂齒?我又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什麽粗活兒沒做過?”
蘇莞绫順手抓起一把柳芽,綴灑在表面,青嫩曲卷的葉片使這道菜色澤亮麗了許多。
“好了,你先擦擦臉,再把這端過去,別說我摻和了……”她以抹布輕拭去盤邊,遞給宋顯維,“我換身衣裳就來。”
宋顯維由衷感激她仗義相伴,當下羞愧稱謝,捧着這一盤子雞塊,送進衆人用膳地屋子。
焖雞的鮮香味濃,惹來大家啧啧稱奇。
“阿維也會做菜!不愧是我顧家人!”二叔公笑嘻嘻夾了一塊,邊吃邊贊,“唉呀!這表面裹着的湯汁濃稠滑膩,雞肉也酥嫩,好吃好吃!”
餘人也不甘落後,火速嘗新。
秦澍雖覺菜式臨時變換略微古怪,礙于情面,并未沒揭穿。
又過了半盞茶時分,蘇莞绫薄施脂粉,更換一身鵝黃色褙子,不動聲色入座,笑着誇贊今夜菜肴豐盛美味。
顧逸亭臉色驀地暗沉了三分。
相識多年,表姐從未有過席間更衣的先例。
今夜又非盛宴,更無補妝必要。
表姐一而再再而三地搶在她跟前護着阿維,是否真對他動了念想?
若單純幫助,為何要掩蓋事實?
他們之間,究竟藏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忍受整日腹痛,顧逸亭本就沒多大胃口,而今見二人聯手做菜,沒來由覺舌尖酸澀,幹脆停杯投箸。
宋顯維覺察她沒動筷子,含笑相勸:“吃飽了?不嘗嘗我這道雞塊?”
顧逸亭唇畔挑起無歡愉的笑意:“你不是說要做瓷泥烤雞麽?何以變成肉汁焖雞?該不會是……做砸了,讓表姐幫忙的吧?”
此言一出,餘人的眼光在蘇莞绫和宋顯維臉上來回游移,了然與戲谑兼之。
遭她毫不留情地拆穿,宋顯維笑容凝滞,眸光一冷,手上那雙竹筷“啪”地斷為四截。
作者有話要說:亭亭:哼唧!他們有奸~~情!
寧寧:哼唧!一點面子也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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