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秀彩齋內,人頭攢動,年輕女子的婉轉低語與尖聲呼叫交織成片,蓋過了大街上人來人往的車馬聲。
丫鬟們忙于搶面料給主子們看,老媽子則顧着選成衣,千金們排成隊,等待入內室量體裁衣。
顧逸亭目睹這熙熙攘攘的場景,興奮莫名,恨不得為貴女們出謀劃策,好讓她們統統當上寧王的妃子、側室、姬人……
那位搶先入門、卻被曲姓女子搶盡風頭的綠裙少女,正委屈兮兮站在角落裏,猶豫選櫻草色銀絲錦绫,抑或是雪青色大花雲錦。
顧逸亭見她一臉茫然,笑道:“小娘子所挑的兩款料子,好看是好看,但只怕不大适合京中風俗。”
綠裙少女起初見她與衣裳樸實的昂藏男子親密牽手,原沒往心裏去。
驟聞“京中風俗”四字,她眼神發亮,低聲道:“你,還知道京中風俗?”
顧逸亭淡淡一笑:“小妹家人在京為官,對近年風向略知一二。”
綠裙少女重新端量對方,但見她纖眉染黛,猶似薄岚漫過雨後春山;水眸熠熠,閃爍着夜月浸潤清泉的粼粼波光。
看似簡潔的窄袖春衫,妥帖合身,影青色素錦襯得人如雪玉堆砌,比畫中摘下的仙子還要好看幾分。
綠裙少女心懷豔羨,漸收小觑之意,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願聞其詳。”
顧逸亭憑借前世印象,溫言解釋:“聖上以女子身份掌政,大力推崇利于女子求學任職的法令,并鼓勵貴女們以身作則。因此,京中貴女逐漸舍棄繁瑣複雜、矯揉造作,衣飾多喜莊重、明快、高雅。”
“此言甚是!”綠裙少女立馬抛棄了手中顏色花哨輕挑的錦緞,改去尋得體明麗的面料。
顧逸亭滿心沉浸在“寧王将獲賜婚”的天大喜訊中,籠罩心頭多年的烏雲消散,簡直有雨過天晴的神清氣爽!
她暗自狂贊熙明帝英明睿智、雄才大略、勵精圖治、愛民如子……把相幹不相幹的全誇了一遍。
轉頭忽見身旁的某人臉色難看到極致,她微略一怔,關切地問:“阿維,你沒事吧?哪兒不舒服?”
Advertisement
宋顯維渾身上下、從內而外都不舒服。
再看意中人為這驚人消息而喜形于色,就差歡呼雀躍,他氣得快嘔血了:“亭亭,你瞎樂什麽?于你而言,何喜之有?”
“……”
前世的種種,顧逸亭從未對外洩露半字,旁人定然無法理解她與寧王之間錯綜複雜的恩怨。
極力斂定心神,她悶笑兩聲:“你忘了?我嫂子成天胡謅,非要我去湊熱鬧……現下好了,聖上直接給寧王選媳婦,我再也無須被嫂子唠叨啦!”
宋顯維仍舊陰着一張俊臉,只覺此地烏煙瘴氣,不宜久留,遂氣沖沖牽她往外走。
置身熱鬧非凡的長街,看滿城春花爛漫,綠柳扶風,他的心似有怒火燃燒,亦有寒意入骨,促使他陡生一種想要表演徒手碎石的欲望。
*****
“你說,我姐咋想的?好的不學,學當年太後為三哥和姐夫玩剩下的招式?”
宋顯維背負雙手,踱步于香妝鋪內的小院落中,目光掃向在屋內購買香粉的顧逸亭、蔻析、陸望春等人,忍不住向秦澍大倒苦水。
秦澍正忙着與楷兒在碎石小徑上追逐,不緊不慢應道:“這事兒,八字還沒一撇,你慌什麽!再說,僅僅是未經證實的傳聞,你事情還沒弄清楚,便自個兒抓狂?”
“反正,我什麽都能聽她的,唯獨選媳婦不成!她要是真給我弄這麽一出……”
“給你定親又如何?那可是聖意!”秦澍嗓音壓得極低。
“她若胡來,我、我……”宋顯維一時間沒想出大逆不道之詞,“我就飛馬趕回去,痛打她兒子的屁股洩憤!”
“你別來回亂晃,快把我家楷兒晃暈了!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聯合你的兩位哥哥、你姐夫說服你姐,再順道給你和顧小娘子賜個婚得了!”
宋顯維憤然道:“離京前,她确實問過我有否合意的千金,我随口說了句,東奔西走沒工夫留意……她該不會操起這份閑心吧?”
“按理說,你姐絕非獨行專斷之人,理當尊重你的意願。”
“我一直認定,她是天下間最好的姐姐,她……會聽我的,對吧?”宋顯維心煩氣躁,急不可耐。
“誰?誰是天下間最好的姐姐?”
剛從大街上買了龍須糖的顧逸峰跨入園內,聞聲插話。
“自然是我姐。”宋顯維并未細想,随口應了一句。
顧逸峰登時不滿:“怎麽可能!我姐才是最好的!你姐長得好看嗎?會做飯嗎?鼻子和耳朵夠靈巧嗎?”
宋顯維知他素來愛擡杠,當下唇角挑了一抹淺笑:“你姐當然是好,可我姐也很美!她會點茶,還讀了很多書,管的是大事!”
“我姐……我姐什麽都會!大事小事都管!”
顧逸峰一貫以姐為傲,容不得旁人的姐姐更優秀。
宋顯維懶得理他,戲谑道:“我姐的弟弟,比你姐的弟弟能幹!我姐嫁了個文武雙全、待她千依百順的好夫婿!誕下一對聰明過人的小兒女!你姐……嘿嘿,還沒成親呢!”
顧逸峰不服:“我姐怎可能比不過你姐!都是你這野豬搞鬼,把榮王世子氣跑了!否則……”
“榮王世子?他憑什麽跟我姐夫相提并論?我姐夫高中過文舉榜眼,親自領兵讨伐過強虜,身居高位,人中龍鳳,世所罕有!除非……你姐姐嫁的是寧王,否則,她肯定沒我姐厲害!”
宋顯維信口開河,順帶将自己誇耀一番,原是想草草結束這無意義的争論。
不料,顧逸峰真往心裏去了。
他怒而瞪了宋顯維一眼,捧着幾盒龍須糖,三步并作兩步,沖進調配胭脂水粉和香料的內堂,不分場合直嚷:“姐!你千萬別搭理阿維那野豬!嫁給寧王吧!”
最後那五個字,恰似電閃雷鳴般,砸得衆人目瞪口呆。
偏生他年紀介于小少年與大孩童之間,這話顯然已不能稱作“童言無忌”。
在場除去顧家随行的陸望春、蘇莞绫和蔻析,還有當地幾名貴女和丫鬟。
她們不住打量被喚作“姐”的顧逸亭,興許見她裙裳清素,眼角眉梢不無諷刺。
“呿!哪來的閑花雜草?寧王爺,是你們說嫁,就能嫁的?”
出言嘲諷之人身穿醬紫織金對襟衫,下配桃紅色繡蝶穿花裙,長着粉白的倒三角臉,眉心點了一朵紅蓮,螺子黛輕描修眉,花露香汁調的紅脂點唇,明眸裏的恣意倨傲,盡在淡然一瞥間。
宋顯維暗惱顧逸峰無法無天,随意将顧逸亭置于尴尬之地。
可他總不能為這女子的譏諷,公然亮了身份吧?
正想步入內解圍,卻見顧逸亭蹙眉,“峰兒,瞎說什麽呢?”
那醬紫裳女子只當她認慫,不由得面露不屑。
未料,顧逸亭眸子流轉出恐懼的光華:“相比起寧王爺膚色黝黑、滿臉胡子、額角有疤的長相,我比較喜歡幹幹淨淨的俊俏青年。
“再說,寧王爺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睚眦必報,捏死人如捏死螞蟻……唉呀!我每次聽見他名號,就害怕得發抖!峰兒,往後千萬千萬別提他了!”
那女子聽她陰森惶恐的語氣,似不經意打了個寒顫。
宋顯維僵在原地,細味她話語透出的厭惡,心中平添砍人沖動。
——誰?到底是誰!敢在她面前說本王的壞話!
本王要如捏螞蟻般,捏!死!他!
*****
初到杭州第一天,衆人在逛街購物吃喝中度過,無不興高采烈,除了阿維。
那人郁郁寡歡之餘,還有點狂躁,似迫不及待往回趕。
顧逸亭百思不解,還道他積毒剛清理沒多久,人容易疲乏。
一回客舍,她便大展身手,以金華火腿踵兒和老鴨,烹饪出原汁原湯的神仙鴨。
又挑了當地短壯肉厚、皮薄質嫩的春筍,切寸段狀入鍋,先以重油重糖煸炒,後用小火焖透,做了道鹹甜兼備的油焖筍。
另選細皮薄膘的上等五花肉,切塊後以糖、醬油、紹酒腌漬,置入小蔥填底的鍋內,密封而蒸,制作成酥而不碎、肥而不膩的東坡肉。
再以莼菜、火腿絲、雞脯絲、筍絲煮了一道翠綠、緋紅,雪白、嫩黃相間的莼菜湯,色澤鮮豔,滑嫩清香,分外誘人。
當她興致勃勃端出大盤的佳肴供大夥兒享用時,意外聽聞阿維身體不适,還不願來吃東西?
要知道,她親手做的食物,總教他欲罷不能。
今兒卻連美食都勾不回他的心魂?
看來,病得不輕啊!
席間,陸望春、顧逸峰等大快朵頤,調侃說阿維沒福氣,并默契吃光了所有菜式,連根蔥也不剩。
顧逸亭暗自慶幸,雖然神仙鴨、油焖春筍和東坡肉等菜沒來得及留一份,但她早有先見之明,在偷偷為阿維留了碗莼菜羹。
待餘人夜游西湖時,顧逸亭悄無聲息回廚房熱了湯,蹑手蹑腳盛好,如做賊似的上了二樓,推開阿維的房門。
房中窗戶緊閉,一燈如豆,床榻上空無一人。
說“生病”的家夥呢?
顧逸亭擱下湯碗,敲了敲淨房的門,沒任何響應。
她心底竄起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下意識轉身逃離,卻于出門前一瞬間,迎面撞上了那結實的胸膛。
宋顯維稱病,實則是等不到夜靜更深,急着與錢俞、柯竺、江泓、狄昆四人商議。
驟然聽得噩耗,他務必盡早派人回京,阻止熙明帝亂點鴛鴦。
此外,還得重新調查,與海外殺手聯合的勢力,是何方神聖、意欲何為。
他正在隔壁和四名部下秘密讨論,忽聽自己房內有動靜,急忙奔回,正巧撞上出逃的顧逸亭。
“你似乎很愛紮進我懷裏。”他見來者是心上人,頓時身心舒暢,一動不動杵在門口。
顧逸亭羞惱地捶打他胸口:“說不舒服!跑哪兒去了!”
宋顯維悄聲笑道:“我與江湖朋友讨論點事兒,害你擔心,是我不對,讓你罰。”
“我才沒擔心你!”顧逸亭移步欲走,驚覺他已把門帶上。
“先別忙。”
宋顯維示意她坐到木桌前,自顧端起碗,趁熱嘗了口湯。
莼菜的鮮嫩柔滑與火腿的鹹香、雞絲的鮮美、筍絲的爽口搭配得恰到好處。
喝了第一口,他便忍不住全喝光,還用勺子把粘在碗壁上的湯滴刮個幹淨。
“美味至極!上回你和老秦談論莼菜時,我便日日想着這湯!等了快十天,總算喝上了。”
“哼,原有一大鍋随你喝,你不來,全被他們喝完了!”顧逸亭接轉空碗,意欲離開,被他作勢一攔,心中驀地發虛,“做什麽?”
“……我,我想和你多聊聊。”
宋顯維腦中全是她對那女子所言——寧王膚色黝黑、滿臉胡子、額角有疤,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睚眦必報,捏死人如捏死螞蟻…
這些詭異描述,她從何處聽來?
外加秦澍曾提醒,在告知真相前,需探聽她對寧王的态度。
假如她那番話出自真心,她對他的畏懼和反感,究竟從何而來?
顧逸亭覺察他神色凝重,并無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暧昧旖旎,心底積攢的拘謹稍稍松了些。
念及他忙得沒吃晚飯,她放下碗,凝望他半晌,柔聲問:“遇到難題了?”
“沒,不算難題……”宋顯維摩挲雙手,一時尋不出切入點,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扯了些今日見聞,問了她對衣裳首飾的喜好,才轉移話題,聊起白日裏所見的那幫妄想當寧王妃的女子。
“你對那人說,‘寧王很兇很殘忍’,讓你聽了發抖,是真的?”
顧逸亭聽他無緣無顧說起“寧王”,不由自主一顫。
“我私下打聽過,難免有些害怕。”
宋顯維無奈:“也許,是謬傳?”
“寧可信其有!況且,一位征戰沙場、殺人如麻、行蹤詭秘、年過二十還未娶妻的王爺,肯定很可怕啊!”
“不怕,‘寧王’不會傷害你。”宋顯維暗覺頭變成兩倍大。
顧逸亭一愣。
不會傷害她?
剎那間,銳箭透胸的劇痛感沖破數載時光,翻湧而至,蔓延全身。
哪怕那一箭并非寧王親手所射,也是他手底下的人所為……
那人的眼睛,她見過的。
前世臨死時的痛苦與恐懼,促使她臉色大變,渾身直哆嗦:“不不不……咱們,不說這個人!”
宋顯維徹底懵了。
他全然想不起幹過哪件事,能讓心儀女子對他的真實身份畏懼至斯。
他啼笑皆非,又覺心痛得呼吸如堵,暗嘆一口氣,展臂将她圈在懷內:“好,不說!你只需記住一件事,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顧逸亭早把什麽“約法三章”抛諸腦後,如蝦米似的微微蜷在他胸前,甚至帶着戰栗。
宋顯維料想她今兒走了一整日,回來還忙活下廚之事,實在不忍心多問,唯有緊緊抱住她,輕嗅她發間清芬,抓心撓肝地詛咒背後中傷他的家夥。
*****
窗外無月,星輝柔光溢散。
春夜暖風從窗戶縫隙透入,悄無聲息晃動案上孤燈。
整潔素雅的客舍內,一對璧人各懷心事,緊擁彼此,默然未語。
這久違的擁抱,似漫長,又似只有極短的瞬息。
溫香軟玉在懷,宋顯維勉強回神,擡手輕撫她的背,低笑道:“事先聲明,你方才在抖,這……算危急關頭!我沒犯規!”
顧逸亭因他軀體的熱力而面紅耳赤,貝齒輕叩笑唇,羞惱地嗔道:“就你!占了便宜,還賣乖!”
她美眸微擡時,水光潋滟,頰畔起落飛霞紅徹骨,令宋顯維禁不住心神蕩漾。
一手扶住她後腰,另一只悄然攀上她的秀頸,他略微低頭,與她前額相抵。
俊顏赭紅,氣息沉亂。
他想親她,很想。
尤其夢中相互倚偎、意亂情迷之際,是她,猝不及防地獻吻,誘發不可收拾的局面。
與她相遇相知相惜相愛以來,他一直堅定信念,誓要奪回親吻的主動權。
此刻,他眼中看不見別的。
偌大世間,只有她吹彈可破的柔嫩雪膚,如飛倦蝶翼輕垂的長睫毛,連帶眼眸底下的薄影亦格外迷人。
更別說她小巧挺秀的瓊鼻,還有那……
翹起玄妙弧度的粉唇,如致命誘惑,吸了他的魂。
軀體相貼,呼吸相聞,她如蘭輕飄的氣息也越發急促,勾得他胸腔跳動如擂鼓。
兩眼傾垂,對上她嬌羞帶驚惶的視線。
他腦子如被亂哄哄熱流融化,癱軟成春泥,無從分辨今夕何夕、身處何地、此身為誰。
是夢裏或夢外,已不重要。
他以長指挑起她的柔嫩下颌,迫使她顫顫仰首。
随後,他嘴角浸着笑意,朝她撓人心的粉唇,果斷地、狠狠地……壓去。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遵循了“千絲四十三定律”,嘿嘿,這是個秘密。】
Q&A:
Q:寧寧,你姐和你媳婦同時掉進水裏,你先救誰?
寧寧:我會拽着我姐夫一起跳下水,一人救一個!
姐夫:有我在,你姐怎麽可能掉下水?你以為我有秦澍那麽笨嗎?
秦澍:可惡!笨的明明是你媳婦!
姐姐:給點面子,往事不要提QAQ
·
特別鳴謝:
阿紋家的頭頭鴨、頭頭家的阿紋鴨、木昜扔了1個地雷
“無名權兵衛”,灌溉營養液+1;讀者“月下弦歌”,灌溉營養液+1
謝謝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咱們明天見(^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