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臨風閣屹立于山光水色間。

因閣內新采撷了靈隐下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茶工們正忙于把茶葉蒸熟、漂洗、壓榨、揉勻,再壓成茶磚焙幹。

鮮嫩清香,柔柔散入江風。

宋昱伫立在雕雲琢鶴的窗戶前,可飽覽遠處繁華,又能獨辟一處清幽。

與顧家人分道而行後,他情緒低落,乃至借酒消愁。

曾讓人核查阿維及同夥的身份,礙于密探指揮使無據可考,只能作罷。

但前兩日,部下忽然談起,混在顧家隊伍中那個姓秦的男子,眉眼像極了謀逆藩王那位失蹤數載的私生子北海郡王!

北海郡王原為親王之尊,後被南貶至廣西,曾和榮王攜手對抗異族動亂。

因此,榮王部下大多對其有深刻印象。

當年謀逆案牽連甚大,也确曾聽聞熙明帝的禦前侍衛指揮使秦澍為逆王之子,更被處于極刑……但當中是否有內情?

宋昱唯恐顧逸亭一家子惹上麻煩,思前後想,遂放下尊嚴,快馬加鞭趕來,意在提醒她,切莫與來路不明之人交往過密。

而榮王府若能揪出附逆餘孽,更是奇功一件。

此刻,宋昱端坐閣樓雅間,親手碾羅、調膏、注水、執筅點擊,打出新茶厚沫。

細品甘醇厚滑的口感,他的心情也随之而舒暢。

然而,當邵管事把顧逸亭帶至臨風閣,其身後還多了個阿維,宋昱心底來之不易的一點點愉悅感瞬即煙消雲散。

一別數日,顧逸亭如舊穿了銀絲線滾邊的淡青色褙子,月白繡花錦裙,通身素雅端麗;阿維如常穿得樸實大方,昂藏身軀與俊朗容顏自帶坦蕩蕩的朝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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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态親密,一對璧人。

宋昱見狀,鼻頭發酸。

“世子爺,”顧逸亭維持慣有的禮貌與從容,态度無可挑剔,“沒想到在杭州能遇見您,請問有何示下?”

分外謙卑的語氣,使宋昱的心涼了半截。

也許在他們眼裏看來,他像極了不要臉面的癡情漢子?

誠然,他自問未能在三五天內,迅速切斷對她的想念,本不應再來滋擾。

若非對她身邊的人存有懷疑……

而今當着阿維的面,他自然不好提這茬兒,唯有皮笑肉不笑地應道:“不過是偶得了新茶,見你們還沒起程,相邀敘敘舊罷了!”

他招呼客人落座,寒暄過後,另協兩只新盞,親自替二人點了碗茶。

顧逸亭與宋顯維面面相觑,均搞不懂他此舉是何意,只得笑而稱謝。

茶香四溢的雅間內,三人相顧無言,尴尬随沉默延長而倍增。

宋顯維本想誇贊兩句茶的甘香,又恐聊多了,易露馬腳。

畢竟此茶已近貢品級別,如若他僅僅是對外所宣稱的身份,對此不會有過多研究。

為打破僵局,顧逸亭唯有把話題轉向《珍馐錄》的編撰,談及自己在江浙一帶的見聞和收獲。

她往日與宋昱交流時,大多圍繞美食。

眼下一聊起,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宋顯維在旁品茶,已覺腹中饑餓,再聽了一大堆菜名,兩眼直放光,小聲嘟囔:“餓,待會兒你做給我吃吧!”

室內安靜,這句微帶撒嬌的親昵之言,清晰落入宋昱耳中。

聽顧逸亭微微而笑,随口答應,仿佛此狀态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他心下更不是滋味。

草草結束一場無甚意義的會面,他轉念又想,決定親去顧家所在的船只一觀。

“對了,此前不慎弄髒了蘇小娘子的絲帕,沒來得及賠她一塊。昨夜抵達杭城方購置了新的,我随你們二位走一趟吧!”

宋昱取出一精紋理精致的錦盒,唇角淺淡輕勾。

這本是他買來送贈顧逸亭的,此番阿維如護主忠犬般死死守着,他再摻合進去,只怕連世子顏面也丢盡,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禮物贈予蘇莞绫。

他和蘇莞绫早在三年前已有一面之緣。

當時寒冬臘月,他和顧逸書結伴參加詩會,天氣突變下了冷雨,是蘇莞绫和下人送來了雨傘。

其時,蘇莞绫剛到顧家沒多久,衣着簡潔,凡事親力親為。

起初,宋昱還當她是下人,後來得悉她是顧逸書的表妹,也沒往心裏去。

近來,蘇莞绫的着裝、打扮、談吐、舉止無一不在模仿顧逸亭,宋昱瞧在眼裏,原是有幾分嫌棄與不屑。

但景德鎮陶瓷會展那天,他莫名其妙腿腳酸麻,全賴蘇莞绫手疾眼快攙了一把。

待仆役反應過來将他扶穩,卻輪到蘇莞绫沒站好,跌坐在地,手上絲帕掉落後被人踩了一腳。

之後,宋昱沒法騎馬,迫于無奈與蘇莞绫同車而坐,場面一度十分窘迫。

幸而,蘇莞绫與他閑聊了些天南地北的人和事,半字不提顧逸亭與阿維大庭廣衆下的摟摟抱抱。

時至今日,宋昱對顧逸亭的表姐已沒太多反感。

目下要随二人到船上視察情況,情急之下,把“弄髒絲帕”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給搬了出來。

殊不知,這在顧逸亭眼中,又成了另一種境況——世子該不會……看上表姐了吧?

蘇莞绫遲遲未獲婚配,顧逸亭的焦灼不亞于她本人。

眼看宋昱似有轉移注意的傾向,她當即爽快邀他至船上小坐。

*****

自離開景德鎮,陸望春、蘇莞绫和顧逸峰等人雖各懷情緒,但已日漸習慣顧逸亭與宋顯維的眉來眼去。

驟見宋昱現身,大夥兒驚詫萬分。

宋昱逛遍了他們的三條船,尋不着姓秦的一家子,裝作随口問了句:“先前那趣致可愛的小男娃怎不見了?”

顧逸峰黯然道:“回世子,他們今早一走離開了……也沒跟我正式道個別。”

顧逸亭淺笑:“你慌什麽?來日總能在京碰到的。”

宋昱驚聞秦姓男子拖家帶口離開,但日後将會抵達京城,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他向邵管事使了個眼色。

邵管事拿出錦盒,雙手遞至蘇莞绫面前。

宋昱淡淡一笑:“蘇小娘子,感念你當日助我,現下賠你一塊帕子,還望笑納。”

蘇莞绫茫然接過錦盒,打開驚覺是一方上好的青白色桑蠶絲帕,兩個角上繡有幾團蓮葉和錦鯉,樣式簡潔秀氣,繡工精細。

她愛不釋手之餘,大為惶恐,忙盈盈福身道謝。

宋昱為掩蓋此行真正目的,幹脆與她多聊了一陣,方悠然告辭。

顧逸亭越發斷定,宋昱對蘇莞绫多少有點意思。

否則以他堂堂藩王世子之尊,何須親自跑到船上,借故繞來繞去,才腼腆贈送禮物,還一副依依不舍之狀?

她親送宋昱下船,眸光隐含三分窺探與審視。

“冒昧問一句,世子來杭州,也計劃坐船北上麽?”

宋昱一怔,随即笑道:“正有此意,你們先行一步,道上有緣再聚。”

顧逸亭無法琢磨他話中含義,客套幾句,恭送他離開。

宋昱一走,顧家人登時以詭異眼神端量蘇莞绫。

陸望春嬉笑道:“绫绫,瞧不出來呀!有兩下子嘛!”

顧逸峰也滿是好奇:“表姐,你何時勾搭上世子爺?我咋沒弄明白?”

蘇莞绫鬧了個大紅臉:“別胡說!什麽勾搭!沒有的事!”

宋顯維在旁默不作聲,反複細想宋昱的舉動,暗覺事情沒他所呈現的簡單。

最初,顧逸亭便不曾給宋昱太大的希望與幻想。

被徹底拒絕後,依照對方顧存皇家顏面的家風來看,死皮賴臉再來糾纏的可能性不大。

于顧家人臨行前單獨約見顧逸亭,定然不會為單純喝口茶、粗略讨論食譜和飲食風俗。

可若說宋昱為了借顧逸亭而接近蘇莞绫,旁人不知底細倒也罷了,宋顯維卻清晰明白,當初二人的接觸,完全是秦澍無聊所造成的。

那短短一段同行之路,本不相幹的兩個人,能擦出多大火花?

不管宋昱是借顧逸亭而見蘇莞绫,或反之,他每艘船都走走看看又是為何?

對應他最後出言相詢的話題,意指秦澍一家?

這兩年,已為人夫人父的秦澍,比起往時,容貌略有變化。

但他以真面目行走在外,若與朝廷中人碰面,難免會被認出。

念及此處,宋顯維不由得為他捏了一把汗,也為當年授意換囚的姐姐、秘密執行的姐夫捏了一把汗。

趁旁人不注意,宋顯維把錢俞叫到一旁,悄聲吩咐了幾句。

錢俞神色一凜,應聲而去。

*****

顧家人因宋昱到訪而耽擱了近一個時辰,奇怪的是,周邊船只竟未起航,大有看熱鬧的跡象。

吵吵嚷嚷的人聲中,素來耳力頗佳的顧逸亭隐約聽到了幾聲議論。

“方才來的俊俏公子爺是何人?”

“問過了,是榮王府的世子。”

“榮王府?”應聲者一時沒反應過來。

“南國穗州的榮王府!聽說一行人昨晚突然到杭州,知府還驚慌失措,連忙安排食宿飲宴呢!”

“那……那家人究竟什麽來頭啊!船這般好,還有位王府世子親臨拜會?”

“聽說也是穗州的官家眷屬吧?瞧他們老中青三代,連花草都帶來了,行李還特別多……倒像是遷居?”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衆議紛纭,忽有一尖酸女嗓悠悠地道:“興許,人家是沖着寧王妃之位去的京城!”

顧逸亭每每于一場對話中初聞“寧王”二字,總會不由自主一顫。

轉頭望向岸邊說話之人,一張倒三角臉,眉心紅蓮盛放,卻是曾在香粉鋪出言諷刺她的那名貴女。

那人和身畔的黃裳女子均在打量顧逸亭,眸光滿滿的鄙夷。

顧逸亭細辨,勉強認出,另一人則是在秀彩齋橫行霸道、搶了阿維所挑的銀紅緞子的曲家千金。

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顧逸亭心頭漫過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與厭煩。

不料,對方蹦出一句話,似刻意提高了聲調,順風而來。

“身邊已有年輕小夥大獻殷勤,不單妄圖招惹寧王爺,竟又搭上了榮王府的世子?當真可怕!”

熱議聲四起,不乏指指點點。

顧逸亭忍無可忍。

她今生為回避寧王其人,寧可背負不孝罪名,也不肯随父母入京;其後因寧王要求制作百家盛宴上的菜肴、并為沉船之事面見她,她吓得連夜打包行李,滿口答應二叔公北上的要求……

她何曾招惹過寧王?

杭州貴女們争風吃醋,緣何要扯上她?

先豎一個靶子,好轉移別人對自身的挑剔?

自從與楊家人、四叔四嬸起過糾紛,她清楚了解——若過分心慈手軟,人家只會把她當成軟柿子亂捏。

謠言必須止于當下。

然則,與一群信口雌黃的女子撕破臉争論?她豈不降低了自己身段?

河岸美景如畫,遺憾嘲諷譏笑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顧逸亭挺立于船頭,清音琅琅:“各位小娘子與小妹不過一面之緣,既不知彼此姓名,也未曾作交流,你們為何捕風捉影、宣揚子虛烏有之事?

“我們一家北上入京,只為尋訪親友,對京城任何一位王公貴族皆不曾起過非分之想。小妹受聘于榮王府,負責《珍馐錄》下卷的編撰事務,與榮王府世子既有朋友之誼,也有公務事來往之需,可不能容你們随口污蔑!”

她實事求是,不誇不耀,做了最直接的辯解。

态度端肅,坦然自若。

明明簡單往那兒一站,那不容小觑的氣韻,似糾合了十裏風華。

此言一出,旁人嘩然。

榮王愛好美食,天下人常有耳聞。

歷時數載的《珍馐錄》上卷完成後,深得聖心,大受好評,被譽為當朝美食第一實錄,掀起各地争相效仿的熱潮。

而今,這位青絲如瀑、雪肌盈透的嬌顏少女,竟自稱負責下卷的編撰?

有人似記起了什麽,“看來,傳聞那場盛大美食宴的首名,确由一位妙齡女子率領府中人奪得!”

“這位小娘子才貌雙全,不可多得啊!”人群中穩重之輩插話。

“也對,瞧她服飾精致而不張揚,一行一止氣派清貴,顯然身負才學、胸有抱負,并非她們所說的勾三搭四、朝秦暮楚、攀附權貴之人。”

一時間,風向逆轉,小半人開始誇贊顧逸亭,倒顯得那幾個造謠生事者有眼無珠、不學無術,只會搬弄是非。

倒三角臉的貴女和曲家千金臉色愈發難看。

她們仗着父兄有官職,亦自恃有兩分姿色,成為城中矚目的貴女。

可女帝大力推行新政期間,單靠家中地位或容貌,到了京城,将不易得到旁人認可。

顧逸亭見她們啞口無言,遂淺淺一笑:“擇辭而說,時然後言,不述浸潤之谮,不出膚受之愬擇辭,方可不厭于人。想必衆位姐姐深明其義,無須小妹贅言。”

說罷,她略一擺手,轉身入了船艙。

宋顯維緊随其後,暗自琢磨那些人加于她的罪名——“已有年輕小夥大獻殷勤,不單妄圖招惹寧王爺,竟又搭上了榮王府的世子”。

他嘴邊浮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最後那句,大錯特錯!

前兩條嘛……總結得還湊合。

作者有話要說:亭亭:她們誣蔑我!

寧寧:咱們把最後那句劃掉就好。

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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