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顧家三艘船率先從餘杭出發,順着蜿蜒運河,緩緩北行。

沿途山色明麗,兩岸偶有漁歌互答,或畫舫笙歌,商船穿梭,墨客如鲫,一派熱鬧繁榮。

出了杭州轄地,船速加快。

顧逸亭無心欣賞民情風俗,剛适應船上微晃,她投身廚房,與廚娘們一同做飯。

水沸後,她将提前以油鹽腌制過的大米倒入鍋中,丢入幹貝、淡菜等熬粥底,再命人将船家餓養在泉水中的幾尾大草魚放血、殺好、分頭尾、骨肉皮分離。

準備功夫完成後,她麻利地剔除魚瘦肉,加入河蝦仁,一并打成魚膠狀做魚丸;又用魚尾做豆腐湯;備面粉、胡椒炸骨腩;魚背上最厚的部分則用于制作薄生魚片。

肥美肉腩切段,以豆豉清蒸;将炒過的香蔥香蒜墊在砂鍋底部,放入處理魚頭悶燒;剩下的魚腸魚卵用來煎雞蛋;魚皮在水中快速焯燙後撈起做成涼拌。

一魚八吃的菜式,由顧逸亭和駕輕就熟的廚娘同時進行。

當顧逸亭往豆腐魚湯中加入野蔥、火腿絲提味,以長勺輕輕翻攪,一股難以言表的鮮香味混合着火腿的鹹香,肆虐于空氣中。

跟在他們三四丈後的船似忽然提了速度。

待砂鍋蓋子一揭開,顧逸亭往裏倒了一小杯料酒,魚頭和蔥蒜融彙的濃香更是霸道地占據河道。

這一下,後方船只漸起躁動聲。

“見鬼了!這麽香!想饞死人哪!”

“早知道不落在她們家後面!我才剛吃飽,馬上又餓了!”

“我還沒吃上呢!這香……”

起初蠢蠢欲動的多數是船夫或下人,他們或嘀咕或叫嚷,間或夾雜着吞咽口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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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想追上前一探究竟,又怕看到了卻吃不上,倍加揪心。

專注于手上事的顧逸亭自然聽不到這些埋怨,她嘆息挑剔食材未達最佳狀态:“這魚餓養的時日還不夠,只怕生魚片,不夠肉實甘爽。”

她取出顧家專用切魚片的刀子,細細拭淨,手起刀落,把魚背肉切片成無數片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薄片,于冷涼的盤中排成花狀。

廚娘忙于切細姜絲、蔥絲、蒜片、橘葉,搗碎炒熟的芝麻,炸芋絲,備蘸醬用的食油和醬油等。

随着香味濃郁到極致,顧家衆人齊聚甲板,垂涎三尺地等待丫鬟端出一道道菜肴。

香菜拌爽脆魚皮絲,魚尾豆腐湯、魚腸煎蛋、砂鍋魚頭、豆豉蒸魚腩條、魚丸海貝粥、酥炸魚骨腩,菊花生魚片……每一道有不同做法,葷素搭配,奇香随和風吹拂,橫掃一河兩岸。

顧逸亭除下圍裙,匆匆洗了把臉,才姍姍來遲,忽覺寬闊江面上,已有別家船只與他們齊頭并進。

船上冒出不少打探腦袋,竟有圍觀他們吃飯的趨勢。

二叔公、顧仲連已不客氣地喝上了湯,贊不絕口。

“這豆腐湯中有河鮮、地鮮、山鮮,香味濃郁!”

“不對,湯底還有特殊的味兒!說不上來!”

顧逸亭笑道:“咱們顧家秘制調料含有烤禾花雀磨成的粉,算是融入空中鮮吧?”

她嗓音嬌軟悅耳,與香風一同送出。

鄰船上幾名男子伸長脖子盯着他們歡快進餐,忍不住吸鼻子、吞口水。

船艙內隐約傳出女子惱羞成怒的呼喝:“把船開快點!受不了你們這些饞鬼模樣!曲家的飯養不活你們?”

顧逸亭懶得理那些被虐了胃的閑雜人,起筷夾住一截肥嫩魚腩,優雅送進口中,咀嚼片晌,露出滿意笑容。

*****

船行了大半日,路過桐鄉停歇一個時辰,下半夜抵達嘉興。

顧逸亭與蘇莞绫、陸望春同住,深覺不适應。

外加船輕搖慢晃,她睡不安穩,借窗邊月色,半摸黑下了床。

自從蔻析為她施過針,她于暗中視物的能力大大提升。

小心翼翼踏出船艙,并未驚動門口和衣而卧的丫鬟們,顧逸亭逸立甲板之上,頓感夜風冷涼。

其時月白風清,草露凝香,浪聲潺潺,她正要轉身返回,肩頭忽而多了一件玄色披風。

“亭亭。”

宋顯維原本随二叔公、顧仲連、顧逸峰及男家丁們在另一艘船上休息。

出門在外,他往往打醒十二分精神,極少深睡。

依稀聽聞這邊有動靜,他悄然無聲,飛掠而至。

見顧逸亭裙裳單薄,他連忙脫下披風,将她牢牢裹緊。

顧逸亭無端被他包成粽子,并摟在懷內,不由自主記起昨夜遭他壓在床榻上深吻的旖旎場景。

霎時,心跳欲裂,臉紅欲燃。

宋顯維最喜她這羞赧垂首、抿唇不語之狀,與白日裏端立船頭以清音為己申辯的從容少女、或巧手變出各類菜式的溫婉女子相比,如完全不同的第三人。

人有多面,他也不例外。

而他的亭亭,有三面。

每一面,都讓他傾倒。

“想我想得……睡不着?”他的唇貼向她耳邊,柔柔低語。

顧逸亭被滾燙呼吸激得一顫,奈何雙手被縛,掙脫不開,唯有悄聲警告:“別鬧,被人瞧見多不好!”

“那……找個瞧不見的地方!”

他哼笑着,陡然橫抱起她,飛速掠過船艙之外,躍至後面的行李船上。

那艘船屬于半拖尾船,僅有為數不多的掌舵人和船夫,外加看守花草物資的柯竺。

柯竺知情識趣躲開,連影子也藏得嚴嚴實實。

宋顯維把顧逸亭放在船尾的盆栽堆之間,尋了把竹椅,抱她坐下。

顧逸亭被迫坐他腿上,翻騰的羞惱占據全身。

這家夥!先前的約法三章,全抛至九霄雲外!

可她還能怎麽辦?

是她,在他軟言安撫并作出退讓的情況下,主動親他,一把火自毀堅守多時的規定……

事到如今,只能慢慢适應并享受他的親昵。

河風穿過包圍他們的大小盆景,吹送濕潤芬芳之氣,讓人有種身處于微醺微醒的混沌之感。

“亭亭,”宋顯維溫香軟玉在懷,禁不住開口請求,“咱們到京城便成親,然後……留在那兒,可好?”

顧逸亭聽聞“成親”二字,心兒噗通亂蹦。

然則聽出他意欲長留在京,心跳似有瞬息停滞。

“為、為何要留在京城?”她強作鎮定,以壓抑嗓音的微顫。

宋顯維暗喜她沒當場拒絕“在京成親”的提議,只道她為《珍馐錄》的任務而猶豫,複笑道:“我母親、兄姐全在京城,我……我在京中也有不少事務要處理。當然,往後你想去各地游玩,嘗遍天下美食,我都能陪你。”

“你……家在京城?”

“是啊!我以前沒和你說過?”

顧逸亭最初視他如處處為家的江湖客,後雖知曉他家人為官,又沒好意思問家在何處、官任何職,生怕他誤會她在調查家世。

此刻兩情既定,她驚覺自己無意間挑選了一位京官子弟,不由得心慌意亂,脫口而出:“我不想留在京城。”

“那也無妨,咱們換個地兒。”

宋顯維的封地為繁榮的河東地區,只因熙明帝和柳太嫔同在京城,他平日又多在異地奔波,反倒極少回領地。

如若顧逸亭婚後不願長居京城,随他回榆州寧王府度日,亦未嘗不可。

顧逸亭聽他爽快答應,遂把腦袋靠在他肩頭。

感受他溫熱氣息,人也如暖化的春泥般,成了軟綿綿一團。

難得她乖乖聽話,宋顯維心懷激蕩,一手托住她腰背,一手捧起她的臉,徑直低頭細吮她的柔唇。

一回生、二回熟,他迅速摸到真谛,覓得撩撥的樂趣。

顧逸亭宛如網中之魚,既無從掙脫,也沒法叫喚,被夜靜更深、袒露在夜空下的親吻羞恥而不住顫栗。

宋顯維越親越尋獲王者勝利,舌尖将不容抵抗的溫柔探入她唇齒間,予以她深深吮吻和淺淺輕齧。

她閉眼時,似有漫天星河于視野中流轉,頭昏腦脹,節節敗退,淪陷至任由他肆意妄為的境地。

思緒渺渺幽幽間,她莫名生出奇異錯覺。

仿佛她悉心喂養的可愛小狗長大了,化身為狼……

遲早把她吃掉。

*****

迷蒙中,顧逸亭飄飄蕩蕩,如置身蒼茫大海上,漫無邊際漂流。

睜眼時,天色已有轉亮跡象。

動了動酸澀的手和腳,她方知仍受困于披風制造的“繭”中,且被他安置在幾張條凳拼成的“榻”上,又好氣又好笑。

“醒了?餓不餓?”

宋顯維昨晚與意中人缱绻許久,極盡纏綿,直到對方喘不過氣,才滿足地擁回懷內。

被折騰壞了的她沉沉睡去,他沒法回客艙,幹脆守了她一夜。

此際見她惺忪睜目,羞惱無措,發覺他時,眸光猶如糖刀飛襲,他心裏樂開了花。

謹慎扶她站起,繞過層層花木,并立眺望煙波浩渺處的青嶼,以及尾随船只沖破漸散煙岚駛近。

顧逸亭總算有機會掙開他寬大的披風,正想說“送我回前面那船,我給你弄早食”,忽見十數丈外,一艘船乘風而來。

船頭上立着一銀袍公子,竟有幾分眼熟?

宋顯維細辨之下,心頭無名火起。

那人長身玉立,容顏清隽;長袍于熹微晨光下華彩流動,如覆霜雪。

又巴巴追來!宋昱這算何意?

與二人目光隔空碰撞,宋昱長眉蹙起淡淡的反感。

昨日上午,與顧家人道別後,他火速從知府處要來一艘船,帶着手下揚帆追趕。

一則改走水路更快捷,二則緊跟顧家,以便照應;三來,随他們進京,更易于盯着那姓秦的男子有否去而複返。

船上睡眠不佳,宋昱早早起身等待日出,未料正好撞見這對情人。

一大清早,孤男寡女,頭發披散,衣衫不整?

沒想到……顧家小娘子,竟奔放至斯!真是人不可貌相!

宋昱本已涼了一半的心,徹底凝成冰。

接連數日盤繞在心的眷戀,因這一刻所見而消散風中。

顧逸亭徹夜在外,驟見宋昱,不禁面露震驚與尴尬。

——他正好路過?還是有意來找表姐?

略一颔首以示招呼,她裹緊宋顯維的玄色外披,回身步往船頭。

宋顯維為宋昱的現身而心生煩膩。

可仔細一想,河道非一人承包,他沒資格驅逐對方。

再說,他和顧逸亭感情趨于穩定,宋昱若窮追不舍,只能日日夜夜看他倆的形影不離、恩愛癡纏。

難受的人,又會是誰?

有了勝者的喜悅,宋顯維洋洋自得跟在顧逸亭身後,如孔雀驕傲地開屏,巴不得旁人羨慕誇贊,更當宋昱之面,摟着顧逸亭,飄然躍回前方大船。

顧逸亭無暇顧及旁人異樣目光,簡單梳洗後,盤起半頭青絲,再套上罩衣,系好圍裙,與早起的廚娘煮粥、蒸小籠包。

閑談笑語中,忙得不亦樂乎。

水上時光無聊,得讓自己忙起來,才不至于過分擔憂抵京後的生活。

因入睡前的纏綿,消磨了她對阿維家族的疑問和好奇。

過後,她便不好再追問。

有些人,有些事,既來之,則安之。

意外的是,宋昱的船在趕上顧家後,沒再加速,而是不緊不慢落在後頭,也沒專程過來敘舊。

黃昏時駛入吳江境內,衆人移船靠岸,正欲下船小逛,只見碼頭上匆匆奔來一中年男子,疑惑張望,高聲詢問:“借問一聲,是穗州顧府的船只嗎?”

顧逸亭一愣,顧逸峰已大聲答道:“正是!請問有何貴幹?”

“太好了!趕得及!”中年男子歡喜萬分,向背後的十餘人擺手,“快!快把東西呈上!”

顧家人面面相觑,眼睜睜看他們挑扛着十個喜慶的漆紅木箱,快步上船。

方形的長寬高約兩尺,長形的則三尺有餘,件件刻花精美,一看知內裏裝含貴重之物。

“你們這是……?”顧逸亭摸不着頭腦。

她初到吳江,不曾預定過任何物件,為何一上岸,居然有人送東西?

莫非弄錯了?

為首的男子笑道:“這位必定是顧家小娘子,果真國色天香。我們受秀彩齋掌櫃托付,連夜快馬加鞭捎來禮物,請您笑納。”

誰?顧逸亭尚未反應,陸望春已尖聲道:“就是杭州城內有名的那家絲綢坊?”

在嫂子提醒下,顧逸亭總算想起,是那家被貴女瞬間擠滿、導致她們一無所獲的店鋪。

無緣無故,那掌櫃為何急匆匆請人送來這些東西?有何用心?

顧逸亭正想拒絕,那幫人已七手八腳把箱匣搬至船頭,對他們深深一揖。

“祝願諸位路途平安,事事遂順。”

而後,火速離去。

顧家人全懵了。

該不會……有詐吧?

興許這批人動靜頗大,惹來岸上行人與路過船只乘客的注意。

衆目睽睽下,顧逸亭只好讓丫鬟仆役逐一将箱子打開,一看究竟。

長形的長匣內,整齊地疊着嶄新靓麗的綢紗、雲霧绡、素羅紗、香雲紗等昂貴綢緞,色彩絢麗,有素色也有花錦,半數以上為不同深淺的紅色與青色。

而方箱子中,均是女子成衣,有褙子、披風、上襦、拖裙等,春夏秋冬款式皆有,連一塵不染的狐裘也備上,無不做工精細,刺繡精巧奪目。

大多符合顧逸亭的年紀與身段,卻又看得出,每一件皆費時費心所制,盡是大筆金錢難買的精品,比起鋪內所陳設的成品衣裳,不曉得要奢華多少倍。

漂亮衣裳自是輕易吸取了遠近的目光,一時間,驚嘆與豔羨的議論如潮湧來。

顧逸亭百思不得其解,茫然不知所措。

最終,顧逸峰在匣內找到一張玉箋,上寫:敬贈顧小娘子,祈恕招待不周之罪,恭祝年華似錦,玉體安康。秀彩齋敬上。

“奇了!倒像是……秀彩齋送我的?”顧逸亭如墜雲霧。

她不就是路過,什麽也沒買成麽?

姓名未曾留下,對方怎會差遣人追了一路?

太!詭!異!

對上顧逸亭狐疑的眼神,宋顯維錯愕俊容平添三分懊惱、三分驚疑。

餘下的,是若即若離的忿然。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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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蛋蛋扔了3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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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頭頭家的阿紋鴨”,灌溉營養液+1

麽麽每一位訂閱、留評、投雷、灌溉的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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