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因收拾秀彩齋送來的“禮物”,顧家人耽誤了時辰,沒來得進城內作物資補給。

他們只随意小逛了小吃街,品嘗酥香炸銀魚、油亮有嚼勁的黑豆腐幹、其貌不揚的的麥芽塌餅、以清酒釀發的酒釀餅等,填飽肚子後回船歇息。

暮色蒼茫中,衆人路遇宋昱。

他如常穿着高貴儒雅,氣宇軒昂,惹來同道貴女們的羞澀打量與回避。

除去曾與之打過照面的宋顯維、顧逸亭外,顧家餘人無不大驚,立時記起方才所收的華美衣裳和奢華布料。

難道……宋昱對顧逸亭尚有餘情,又怕直接送禮遭拒,才串通秀彩齋的掌櫃演了這一出戲?

抑或是……宋昱聽說顧逸亭在秀彩齋遇冷,特地派人去施壓,把人家吓得急急送來了華貴成衣?

顧逸峰流露意味深長的笑:“世子爺好大的手筆!”

顧逸亭連忙以淩厲眼神制止口不擇言的弟弟,上前對宋昱施禮。

宋顯維暗自留心宋昱的反應,但見對方面露震驚與狐惑,似搞不清狀況,只淡笑應對,說了句“好巧”,由一衆仆役護衛簇擁離開。

“世子裝什麽偶遇啊!擺明是腼腆,不好意思表達!”顧逸峰感嘆,“原來,給表姐送的絲帕不過是小禮物,給姐姐的才是大驚喜!”

蘇莞绫眸子裏的華光瞬間一暗,又再度複原。

顧逸峰存心讓宋顯維不好過:“阿維!你瞅瞅你!連根毛都沒給我姐送過吧!”

宋顯維懶得與他擡杠,裝作沒聽見。

先前,宋顯維認定是宋昱搞鬼。

而今見對方看顧逸亭的眼神,遠無昔日溫軟,也泯滅了那道亮光,大概是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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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不像會耗費大筆金錢來讨好她。

陸望春、蘇莞绫、顧逸峰長居宅院,沒見過世面,只知秀彩齋送來的是好東西,卻不曉得究竟有多好。

若宋顯維沒判斷錯誤,那應當是秀彩齋杭州主店今年最新制作的華服。

這類華服絕無類同,不輕易示人,主要用于送贈給州府乃至京城的貴人眷屬,一則聊表心意,二則開拓財路,三則彰顯自家的格調。

如今精調細選了一批符合顧逸亭年紀、氣質、身材的衣裙,仿佛是為她入京後出席各種場合、安度四季提前準備。

這份心思,可不簡單!

是誰在讨好顧逸亭?有何居心!竟比他想得還周到長遠!

要知道,他對情侶相處模式的理念,來自于他的兄姐。

天下握在姐姐手裏,姐夫不需專程購買東西去哄姐姐,把自己送出去就好了。

回想二人婚前,姐夫會給姐姐刻章、雕琢玉石供她把玩,陪她念書,給她畫像,随她微服出游逛夜市等等。

風雅之事,宋顯維幹不出來;微服出游……他不正在做麽?

至于三哥三嫂,一個對草藥有興趣,一個對草藥有研究,湊到一起,一拍即合。

可宋顯維尚武,顧逸亭尚烹饪。

他顯然沒法讓顧逸亭陪他練武,只能投其所好,走另一條路。

念及此處,宋顯維有些懊惱。

*****

夜裏,月明星稀,顧家三船先後沿寬闊河道,往平江府方向駛去。

艙內燈火通明,陸望春、蘇莞绫二人興致勃勃翻看秀彩齋所贈,不時在對方身上比劃,模拟穿着效果。

顧逸亭靜坐一旁,意興闌珊:“一兩件倒也罷了。這十箱東西,天大的人情啊!別的不說,光是那件一根雜毛都沒有的白狐裘,就已教人難以承受。”

“你想那麽多做什麽?不是偷不是搶,也沒有威逼利誘,是人家心甘情願送給你的!你拿着用便是!”陸望春瞄上了一套杏色暗花缂金絲錦緞褙子,愛不釋手。

顧逸亭也覺既已當衆收下,還回去怕是不可能,遂讓嫂子和表姐挑選合意的自留。

陸望春比顧逸亭豐腴,外加是寡婦身份,沒法穿得太招搖,選了幾件相對穩重大氣的;蘇莞绫則比顧逸亭略矮了兩寸,部分款式穿着嫌長,挑了四五套雅致的。

二人各自歡喜,笑眯眯稱謝,不住說“沾了亭亭的好福氣”。

顧逸亭轉目望向霧沉沉的水面,心下暗忖,瞧宋昱的反應,此事與他沒多大關聯。

那……秀彩齋沖誰的面子?

她既非大富之家,又無顯赫貴人撐腰,除出發前在船頭說了一番話之外,根本沒做出格之事。

秀彩齋總不至于因為她是嶺南百家盛宴的優勝者,急巴巴送她東西吧?

完全沒有任何道理啊!

蘇莞绫試了新衣,見顧逸亭無動于衷,柔聲道:“亭亭,多想無益,興許那位掌櫃與您有緣?”

顧逸亭自是不信這類軟綿無力的安慰之詞。

但光憑想,她也想不出答案。

無功不受祿,或許秀彩齋有求于她?

目下沒法再折返回去詢問,只能見機行事,靜觀其變。

*****

當夜已達平州府,衆人留宿船中。

翌日晨起,顧家老少上岸游覽城內著名的辟疆園、任晦園、滄浪亭等地,于清雅園林間感受江南之美。

蘇莞绫自從收到宋昱的那方絲帕,一直小心翼翼保存,壓根兒沒舍得用。

後見顧逸亭收到了千倍以上貴重的厚禮,暗覺自己多心,反而大大方方用起了帕子。

果然,她這場夢做得有點大了。

幸虧一天便醒。

顧逸亭沒穿秀彩齋送來的衣裳,而是換了從家中帶來的水青绫織銀線褙子,合身熨帖,更顯蜂腰細細。

她身兼南北兩地血脈,膚白水潤,五官別致。

眉目稍作點綴,換上精致珠飾,整體登時明豔了幾分,引來啧啧稱贊。

更有阿維深邃眸光。

随着阿維在顧家的地位日漸提高,他的打扮也日益多了些雅貴之氣。

同游時,他似乎對她仍穿自己的衣服表示高興,終日以微笑打量她,甚至給她折下淡紫色的月季花,眼光難掩贊賞與寵溺。

她羞得一手挽着嫂子,一手挽着表姐,故意沒搭理他。

其間,一行人品嘗了玲珑牡丹鲊、清溜蝦仁、暖鍋、響油鳝糊、蜜汁火方、棗泥拉糕、腌桂花糖藕等當地特色菜式,鹹甜有致,濃而不膩,淡而不薄,清雅多姿,與廣南東路、江西等地風味又不相同。

顧逸亭一路走來,對吳越一帶多樣化的特色美食深感興趣,又仔細留心師傅的制作手藝,收獲頗豐。

她讓顧家仆役去購買了一大缸太湖莼菜,打算再給阿維做一回莼菜羹。

畢竟上回,他只喝了一小碗,她得趁着機會給他補上。

游玩大半日,老少盡歡,沿來時路走回渡口。

夕陽如碎金細粉,洋洋灑灑将兩岸雜列的船只裹了個嚴實。

平州府為江南名城,終年來往各色各樣的人。河岸邊聚集了不同身份的旅人,還有漁民商販、挑夫腳力,熙來攘往,可謂龍蛇混雜。

顧家人離船尚有十餘丈,前方人聲鼎沸,人群圍攏在碼頭,似有熱鬧可看。

顧逸亭滿心只想着如何制作更好喝的莼菜湯,忽聞一聲叫喚,“小娘子!您總算回來了!”

她擡頭見阿福從人群中擠出,神色古怪,忙問:“怎麽了?”

“又、又來了!”

顧逸亭聽得一頭霧水:“什麽又來了?”

“杭州的鋪子……”

顧逸亭第一反應是——秀彩齋弄錯了,派人把東西要回去。

她加快腳步向前,穿過圍攏在顧家船前的一大波人,只見空曠處站了好幾隊人,每隊約十人上下,衣着統一,各自捧着錦盒或木匣,一動不動站着。

……?好像,不是她想象的那樣?

一見顧逸亭現身,最前面那隊走出一名中年女子,衣飾講究,容色憔悴,竟有點眼熟。

她欣然朝顧逸亭行禮:“顧小娘子,前日您芳駕親臨杭州城撷春齋,遺憾陳列首飾已被其他的千金挑選過了,未能入您的目,小的實在惶恐。這是我們一點心意,懇請您笑納。”

另一隊人不等顧逸亭回話,搶先招呼:“顧小娘子,我們是杭州翠玉軒的,此為小店收藏的玉佩和手镯,一共是二十四件,供您旅途玩賞。”

“顧小娘子,這是杭州新宮橋東鳳星扇行的敬贈您的十二把扇子……禮物簡薄,實在慚愧!”

“顧小娘子,我們是杭州容香坊的……”

面對一連數人自報家門,顧逸亭又一次懵了。

她逛了幾家被搶購半空的鋪子,什麽也沒買。過後,這些商家跑了上百裏,非要把更好的精品送給她?

杭州城內的商家,竟然有此等離奇的待客之道?

對方莫不是誤以為……她大有來頭?

“且慢,”顧逸亭臉上滿是狐惑不解,“小女子一非皇親國戚,二非達官貴人,請問,諸位為何出手大方、辛勞奔波走這一趟?當中是否存有誤會?”

“……”最先說話的中年婦人微愣,“沒有誤會啊!讓您白跑一趟,小的真心過意不去,希望小店沒讓您失望。”

“你們确認,沒送錯對象吧?”

“您是穗州顧家的小娘子,曾在百家盛宴上奪魁,對不對?”

“這倒沒錯,可我……”

“那就是了!時候不早,不耽誤您的行程了。”中年婦人滿臉笑容,擺手命人将東西送上船,又補了句,“祝願您玉體康健,吉祥如意。”

顧逸亭簡直莫名其妙,她在嶺南贏了個美食盛事,值得千裏之外的商家如此追捧?

必有貓膩!

周遭議論聲源源不斷。

同路而來的杭州貴女們和丫鬟仆役個個目露豔羨、指指點點,本地的商販、異地的旅客也目不轉睛盯着,讨論得熱火朝天。

“怎麽回事!昨日秀彩齋派了镖局送禮,今兒來了一波?”

“這幾家老字號如雷貫耳,平江府也有分號!尋常人家連他們的大門都不敢邁進呢!”

“我那日去買首飾,只買了一支銀質鎏金點翠梅花簪,就要五十兩銀子……心疼啊!”

“擠破頭給這位嬌滴滴的小娘子送禮?什麽來頭?不過,長得倒像仙女下凡。”

顧逸亭聽在耳中,心裏發虛。

可她若公然拒絕,或改用別的方式阻止,只怕誘發更多複雜言論。

待那幫人逐一把東西塞進床艙內,臨別前還不忘對她說出祝福之辭,顧逸亭整個人如掉進了一團雲。

她不顧遠處聚集的目光,悄然拉住最後送扇子的女掌櫃,小聲問:“請問……是不是有誰付錢,請你們親為此事?”

那人驚得花容失色:“不不不!真真是我們大家的心意!您難得路過杭州,大、大駕光臨敝店,敝店沒來得及補貨,讓您見笑了!”

顧逸亭見對方誠惶誠恐,語無倫次,啼笑皆非:“我真的只是随便逛逛,什麽也不缺……”

“敝店扇子……請您務必收下!也可送贈親友……敝店真誠希望,您在京城舒心愉快!”

那人目露祈求之色,雙腿打顫,一副顧逸亭若拒收,她就要跳河的模樣。

顧逸亭無從推拒,勉為其難收下,強顏歡笑與她們道別。

那幫杭州商人離去後,看熱鬧的人群卻未散,翹首等待顧逸亭打開各類匣子,好窺探當中寶物。

顧逸亭料想這幾家商戶的目的,與秀彩齋別無二致。

她雖猜不透緣由,亦知盒中所藏絕非俗物。

若當衆打開,定又招致觊觎目光,沒準兒還惹賊。

她命船家即刻開船,吩咐顧家人各自忙活,等大家散去,她目視宋顯維,低聲問:“阿維,這其中……可有詐?”

宋顯維說不出所以然,皺眉道:“咱們先看一眼,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步入內艙,燃亮燭火,大小匣子連同秀彩齋的衣裳布料堆滿了房間。

顧逸亭随手抽開鳳星扇行送來的一個匣子,內裏放置着一把雙面繡的團扇,芝蘭圖畫面清雅,繡工精巧;扇柄以老酸枝木所制,扇墜子卻是以镂花金鑲了一枚拇指頭大小的合浦珠,圓潤之極,光華流麗。

宋顯維哼笑道:“那人還口口聲聲說‘禮物簡薄’,光是這一顆罕見的天然合浦珠,就得三五百兩銀子。”

顧逸亭素知合浦珠禁止捕撈有十年之久,價值非同小可,聞言臉色一變,急忙又打開其餘的。

不出所料,從各式材料所作的團扇,到新興的镂空象牙雕折扇,無一不是極其難得的佳品。

顧逸亭看了容香坊送來的胭脂水粉和調香材料、熏香爐子等,有奇楠、沉香等物,件件極品。

再觀撷春齋和翠玉軒所贈,更是吓得手心冒汗。

玉佩、手镯、玉簪子等分別由紅玉、翡翠、羊脂玉幾種矜貴材料,且從樣式、選料、做工等,全是一等一的好,已不亞于她前世在尚書府所得。

而撷春齋作為杭州城最大的首飾鋪子,分號遍布全國,所贈的璎珞、腰鏈、步禁、耳墜子、發簪……金銀寶石,璀璨生輝,精工打造,無可挑剔,任意一件都能教女子為之心折,是真下了血本。

顧逸亭深覺,要麽是她瘋了,做了一場匪夷所思的夢。

要麽是杭州老字號商家們……集體發瘋。

但如此名聲遠播的商家,豈會無緣無故做虧本生意?

精明如他們,信誓旦旦說“沒送錯”,而此舉又非榮王府的宋昱所為,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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