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阿心?你怎麽來了?”

顧逸亭回眸,淚光泫然的妙目悲色未退,便已漫上了驚詫。

尹心凝視她的淚眼,當中只有訝異,并無畏懼。

看來,顧逸亭還不曉得,她是前任清姬。

嘴唇動了動,尹心終究沒開口說話,以雙手打了個手勢。

——我來找你。

注意到她在樹下擺放了各色蜜餞,并将小糕點排列成三下一上,尹心臉上難掩震驚。

她在拜祭什麽人?為何無茶無酒?倉促至斯?

顧逸亭的腦袋塞滿了感傷,全然無法思考,柔弱的啞女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尋到此處,又是誰人指派她從京南別院趕來。

她只是僵硬地跪在樹下,尋思該編什麽借口,來掩蓋自身古怪行為。

尹心狐疑端量顧逸亭如梨花染露的悲容,素來堅硬的心軟了三分。

手語溝通困難、且不願張嘴的情況下,她該如何将這名女子騙走?

尹心原以為,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牢房。

她一心想誘寧王出手殺她,或尋利刃自裁。

藏毒的發簪被二叔公扔掉了,手腳被束縛,連個體面的死法也尋不着。

正在她絕望之際,江泓來了,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身型纖細的女子,粗略打扮成她,灌了迷湯丢進牢房內,頂替她被囚禁。

“去年你救過我,今日一命抵一命,兩清!”

江泓塞給她一個盒子,補充道:“這也歸你了,趕緊走吧!”

尹心驚喜交集,顧不上饑餓,順應他的安排逃離京南別院。

然而,當他們步出那片柳林,她于日光下細看那密匣,心裏一片冰涼。

“等等,你是如何拿到匣子的?”

“寧王親自帶人去追顧小娘子……把這匣子交給我,叮囑我務必等到蕭指揮使前來……怎麽了?”

“是個外觀一模一樣的贗品!你、你暴露了?”

“這小子狡猾得很!”江泓一拍大腿,後知後覺,“他出發前語重心長說了許多話,不外乎是最信賴我、看重我,讓我替他轉交!且要小心保密!而今想來,阿俞、阿竺他們……說不定也被秘密會談過!”

“他這一招,一則瞞人耳目,二則試探誰是內應……真正的匣子究竟在誰手上,除了逐一去找,別無他法!可他們三人武功高強,沒法同時擊敗!”

尹心好不容易從黑暗中窺得一線光明,此刻只覺希望再度泯滅。

江泓咬牙切齒:“都怪我太小觑他了!說不定……真的還在他手上!”

事到如今,他只得帶上假的密匣返回,裝作一切沒發生;而尹心則打算孤注一擲,趁寧王出門在外防守人少,想辦法碰碰運氣。

她策馬狂追一路,寧王不知所蹤,反倒獲得“顧小娘子繼續南下”的消息。

她深知寧王愛顧逸亭可謂愛到了骨子裏,只要拿下他的意中人,沒準還能垂死掙紮一番。

于是,她尾随而來,真逮住顧逸亭孤身一人的時機!

平心而論,哪怕她內力已失,手無寸鐵的少女也不會是她對手。

然則,凝望那張沉浸在悲傷中的嬌顏,尹心沒來由心生恻隐。

記得最初相遇,眼前的美貌女子曾受她以性命相脅迫,始終強忍淚意,未曾哭出來,更甚的是慷慨赴死,還膽敢反抗,以發簪在她手掌心狠紮了一下。

此際,緣何跪在樹底下默然哭泣?

小蜜餞小點心,拜祭誰?

尹心自記事起便接受訓練,靠服食藥物來維持強健體格和殘忍心性,以殺死動物、弱小同伴為鍛煉,絕不允許心軟、手軟、退縮,還有過分好奇。

同情?關愛?友誼?在她的理念中,全是笑話。

她聽命于人,随時随地扼殺世上所有的美好或醜惡、光明或黑暗。

顧逸亭和蘇莞绫,不知不覺成為她滿布荊棘血腥的陰冷人生中罕見的暖光。

她們一遍又一遍教導她最為不屑的烹煮、女紅,乃至給她做滋補藥膳調養身子,對她捏造的遭遇深表憐惜。

甚至,視她為友。

起初,尹心煩不勝煩,又暗生玩弄旁人的自得之情。

而今,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變得軟弱。

是失去藥物支撐?還是她保留了殺手不該擁有的慈悲?

她不得而知。

*****

日影西傾,顧逸亭跪累了,緩緩起身。

見尹心神色複雜,她悄然挽了對方冰涼的手,柔聲問道:“你怎麽找到我的?為何沒随我表姐?”

尹心揚了揚嘴角。

顧逸亭又問:“你更想跟我?可你……如何趕來的?”

誠然,一名弱女子不大可能如此迅速走了上百裏,還精準抵達她的所在。

尹心厭煩了裝啞巴,正要敲暈她帶走,忽見谷口方向閃過一道黑影。

是寧王?

尹心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定睛再看,那人身形瘦削,面容冷峻,鳳眸狹長……

江泓?

他不是已帶假密匣回去裝傻充愣了嗎?

他……他手執短弩,要做什麽?

顧逸亭順着尹心震驚的目光轉頭,那陰戾的面目入眼,此景此地,宛如前世。

她體內血液如凝,全身發抖,背脊上滲出細細的汗珠,粉唇哆嗦着:“寧、寧王……又讓你來殺我?”

可阿維真的是歹毒之人嗎?

倘若上一世,彼此相互不了解,他為挽回顏面,興許會起殺心。

但今生,他……他會因得不到而毀掉她?

顧逸亭說服不了自己。

她不相信。

江泓聽聞她适才所言,手上動作略一遲疑。

——寧王?又?此話何意?

他冷眼斜睨顧逸亭,語氣淡漠:“對不住了!”

顧逸亭想逃,可她知道,逃了也沒用。

結果跟上輩子別無二致。

陷入相同的困境,落得相同的下場,此生意義何在?

另一側,尹心猶自為江泓的舉動而震悚——他為何拿武器對準顧逸亭……?

瘋了?

她正欲出言相詢,冷不防顧逸亭猛力推了她一把,“阿心快跑!”

功力已失的尹心毫無防備,險些跌倒。

她萬萬沒想到,跟前的女子居然沒顧念自身安危,反而要保全她?

電光石火間,江泓弩··箭離弦,直直飛向顧逸亭的胸腹!

尹心于瞬息間僅剩一念——不!她不能死!

動作緊随意念,她拼勁全身力氣撲向顧逸亭,硬生生把對方壓在地上,卻覺肩頭一陣劇痛。

勢頭強勁的銳箭,斜斜從後肩穿透前胸。

血登時沾染了二人的衣裳……

虧得她此前身經百戰,強行忍得住,不至于痛暈過去。

“阿心!”顧逸亭大驚失色。

“江泓你他媽瘋了!”尹心怒不可遏,雙目快要瞪裂。

顧逸亭傻了眼——尹心她……會說話?還喊得出那人的姓名?

她的聲音,有些耳熟!

“你才瘋!”江泓冷笑,“我知你留着她意欲何為,可你真以為,寧王會因私忘公?”

尹心笑了。

對啊……以顧逸亭來要挾寧王,她不是早就試過了?

結局是什麽?

她命懸于一線,寧王只中了昏睡力極強的毒罷了。

江泓哂笑道:“我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知曉他的能耐!他擅長在逆境中反殺,你我皆不是他的敵手!救出你後,我已被錢俞他們覺察,再也回不去!我打不過他們三人聯手,更鬥不過寧王!何不鬧個魚死網破?……你讓開,我殺了寧王的心上人,好讓他嘗嘗,失去至親是何滋味!”

顧逸亭搞不清這二人如何相識、有何恩怨糾纏,但她從簡單對話中聽懂了這局面。

——尹心要留她性命來對付寧王,謀取好處。

——上輩子殺她的人,則是想令寧王痛苦!

這人是……叛徒?!

如此說來……她前世的死,不一定出自寧王之命?

顧逸亭忽地粲然一笑。

眼角眉梢的喜悅與釋懷蔓延至整張清麗的芙蓉臉,竟有種愉悅的明媚。

江泓被這如花笑靥晃得一愣,随即再次舉起弩:“清姬,你讓開!否則我連你一起滅了!”

尹心竭力隐忍痛楚,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就算……寧王不肯拿匣子來換人,我、我也不會讓你殺她!”

顧逸亭聽她提及匣子,總算想起她是誰。

被踹下山崖的女殺手沒死!還僞裝成啞女潛伏在顧家人當中,與他們朝夕相處了大半月?

她毛骨悚然,又為對方的一再維護而錯愕萬分。

江泓懶得再啰嗦,寒眸緊盯尹心,悶聲道:“你咎由自取,莫要怪我。”

尹心仍抱着顧逸亭,悄聲在她耳邊低語:“你先躲樹後,我拖住他……你再跑!”

“為什麽?”顧逸亭杏眸圓睜。

為何要舍命相救?

“我……”

尹心也說不上緣由。

在弩··箭發射的瞬間,她咬緊牙關掙紮而起,未料半空中“呲”的一聲,箭疑似被什麽東西打偏了,飛往一旁的樹幹。

與此同時,一昂藏身影從谷口飛掠而至,淩厲劍氣直刺江泓!

江泓随手以短弩一擋,“咔嚓”聲起,弩臂被削斷。

待看清來者是宋顯維,江泓放棄抵抗,束手待斃。

宋顯維沒想到他絲毫不還手,又恐有詐,長劍交錯橫飛,恍似飛虹缭繞,一連在他手上臂上劃開七八道口子,後飛起一腳,将他踹飛三丈外,才閃身掠向顧逸亭,一把将她抄入懷中。

“沒事吧?可有傷着了?”

顧逸亭從他微喘氣息與焦灼語氣品味出愧疚和擔憂。

重歸他溫暖而結實的懷抱,她檀唇張合,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唯有熱淚滑落。

她曾千方百計想要逃避的人,再一次出現在眼前,她的內心卻溢滿從未有過的欣慰。

宋顯維見江泓摔翻在地,料想他一時半會兒起不來,忙低頭端詳顧逸亭的衣裙。

幸好,僅有的血跡來源于尹心。

“沒受傷吧?”他放心不下,又問了一遍。

顧逸亭抿唇搖頭,轉目望向尹心,滋味複雜難言。

尹心傷勢頗重,眼看大局已定,再也撐不住,一手捂住傷口,一手撐着樹幹,大口喘氣,随後艱難滑坐在地。

宋顯維對她危急關頭挺身而出感到詫異,又認定她詭計多端,不可不防,遂單手托住顧逸亭的腰肢,行出數步,低聲道:“我扶你到邊上坐,你……你別跑,等我處理了這兩人……咱們再好好聊聊。”

顧逸亭先是茫然地搖了搖頭,又迷糊地點了點頭。

宋顯維以左手圈她入懷,俯首偷偷吻了吻她的頰畔。

懸了一整夜的心,勉強獲得一絲安穩。

昨日大清早被顧逸亭拒絕後,他一度自我懷疑,胡亂在野外狂奔。

憤怒、憋屈、厭煩、無奈……不同程度的痛苦将他的心撕得支離破碎。

他發瘋似的拔劍亂砍,在無人的荒郊仰天大吼,以宣洩心中的狂怒與悲涼。

“顧逸亭!你是故意的吧!”

“一顆真心被你無故蹂··躏摧殘!本王不要面子的?”

“定是腦子被人踩扁了!才會屢次縱容你!”

“我若再把臉湊過去任你打,我就是天下間最笨最蠢的傻瓜!”

冷靜過後,不久之前,秦澍的一番話仿佛從天邊飄來——在自家媳婦面前,好意思要臉?活該!收起你“堂堂親王”那套!

宋顯維閉上雙眼,細味臨別前,顧逸亭強硬背後無意間流露的不舍,他非常确定,她心裏依然有他。

即便沒有,在這紛亂世道、險惡路程中,他忍心放勢單力薄的她就此南下?

算了,他要什麽面子!

她的安危,至關重要!

當個傻瓜,總比看她受苦受難要好。

然而回頭再去追趕,顧逸亭與榮王府的馬車已沒了影兒。

宋顯維誤以為他們會馬不停蹄一路狂奔,卻沒料對方中途歇下了。

直至追出百餘裏,他發覺不對勁,方折返而回。

此刻,搶在江泓殺人的千鈞一發之際,他無比慶幸,這一步沒走錯。

他扶顧逸亭到谷口邊上的岩石上坐下,未作停留,提劍步向倒地不起的江泓。

江泓手腳傷痕累累,胸骨被踢斷,傷及髒腑,呼吸淩亂無序。

他臉色慘白,兩眼閉合,并未乞憐求饒。

仿似将生死置之度外。

宋顯維定定注望這張熟悉的面孔,卻覺其浮現的神情極其陌生。

片晌後,他徐徐擡起劍尖,喉底嗓音亦如劍鋒冷冽。

“本王自問待你不薄……阿泓,你為何而叛?”

作者有話要說:【元宵節,你們有木有吃亭亭做的六色湯圓呢?】

感謝小褲衩的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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