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江泓徐緩睜目。
十二年來,他頭一次以這樣的角度仰視宋顯維。
恍惚間,對方已和巍巍山色融為一體。
受此壓迫感逼近,他呼吸如堵,下意識捏了捏手上的折斷的短弩。
宋顯維時刻防備江泓要拼個同歸于盡,右手緊握凝血的長劍,換了個問法:“說,為何要殺顧小娘子!”
江泓鼻唇輕微扭曲,啞聲答道:“我曾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立誓保護您,因此我不會傷害您。”
宋顯維怒極而笑:“那你傷害本王心愛的女子,有何差別!你傷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能如何!到底為的是什麽!”
江泓胸口起伏,悶聲道:“為了洩憤。”
宋顯維恨不得一劍戳死他!
因生母出身之故,宋顯維養成了平易近人的脾性,對待親随可謂半點架子也無。
視為哥們的江泓卻說……要殺顧逸亭洩憤?洩什麽憤!
宋顯維憤恨交集,腦海中隐隐約約浮出一樁往事。
——能讓江泓耿耿于懷的,大抵只有養育他的叔父,在戰時遇襲,杳無音訊。
當年奔赴北境,年僅十六歲的宋顯維僅僅作為歷練,原無上戰場的計劃。
巧遇異族大軍來犯,他以親王之姿領兵殺敵,既有少年意氣,亦有無奈和籌備不足之處。
一度身陷重圍,被困祁城,宋顯維派遣狄昆和袁峻連夜冒險出城,聲東擊西,生擒敵方四王子才逼得對方撤兵。
其後,他本打算和駐守當地的朱将軍商議如何追擊,不料立功心切的路岷擅自突襲敵軍殘部,先是贏了一仗,待乘勝追擊時,中了埋伏,英年早逝。
随軍者包括了江泓的叔父江皓延。
與路岷身首異處不同,江皓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極可能被俘虜了。
當時宋顯維親率兵将趕去救援,剿滅異族餘部,遭毒箭所傷,昏迷了三天三夜,做了個夢。
夢中,他仿佛度過數載時光,歷經姐姐稱帝、柳太嫔暴斃、與顧逸亭相逢,乃至後來的定親、缱绻、被抛棄……
回憶快速閃現,宋顯維不由自主回望身後的顧逸亭,見她靜然端坐,并無丢下他之意。
他暗舒了口氣,轉望江泓越發蒼白的臉,揚起劍眉:“何來的憤?為了江叔的事?”
江泓恨恨地道:“原來您心裏清楚。”
宋顯維失笑:“本王知江叔于你而言比父親還重要,但戰場上,生死勝敗乃兵家常事!誰能保證自己能有不死之身、立于不敗之地?”
“不,”江泓眼角淌淚,“我怨的,不單是您的指揮不當,導致他失蹤!更多的是,他生死未蔔,您卻急着回京,且一抵京便跑去尚書府打聽千金是否有婚配!我們叔侄二人視您為最親近、最尊敬之人,您無情無義的舉措,實在令人心寒!”
“江泓!你錯了!”宋顯維勃然大怒,“大錯特錯!你以為,路岷和你叔……真是本王派去追截殘兵的?”
江泓愣住:“您、您……”
“那是路岷自作主張!”宋顯維艱難解釋,“本王見了他身首異處的慘狀,于心不忍。為顧存路夫人的顏面,也為了讓枉死弟兄的遺孤不擔罵名,外加自責管束不當,沒将真相公開,而含糊以‘主将指揮失當’為由,扛了下來!你若不信,大可去問阿俞和阿竺……”
贏了那一仗,他博得了不少誇耀。
實際上,他自知初出茅廬,能力不足,用人失當,意氣用事,為了顧念兄弟情誼,處理得不夠公平公正,導致真相僅有為數不多的人知曉。
他還怕江泓失去叔父而忌恨路家和康平侯一家,刻意瞞下路岷的好大喜功。
可他萬萬沒想到,保住路岷的身後名,反倒讓江泓陷入更深的誤會。
“而且,本王自始至終未曾放棄追尋江叔的下落,”宋顯維咬了咬下唇,“可你要明白,諾瑪族在那之後舉族西遷了三千多裏!如若你叔父被俘,要尋找、要解救,絕非易事!
“一直以來,派去打聽的人遲遲沒下文,本王自然不能在你面前誇下海口,免得你希望落空,再受打擊。依照西行商隊的最新線報,的确有人在諾瑪族俘虜營中見到一批做苦力中原人,但江叔是否在其內、如何營救,還需與鎮守北境的武定侯商量。
“江泓啊江泓!我倆打小相伴,彼此熟悉,你若心存疑慮,為何不及時提出?非要胡亂猜忌!走旁門左道!乃至殺害弱女子‘洩憤’?
“大丈夫行事,只論是非,不論利害,自當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可你圖謀不軌、恃強淩弱,實在令本王大失所望!你叔父若在世,亦因你蒙羞!”
江泓由宋顯維那句“打小相伴”,記起了自相識至今的點點滴滴。
他們從全然不會武功的扭打,日漸轉為切磋琢磨,共同成長,共同進步。
他本該相信宋顯維。
那是他最尊敬最擁戴的人。
是他舍棄性命也要保護的人。
可他在激憤之下,受到了挑撥和教唆,以致心生怨念,繼而扭曲,一步步踏上不歸之路。
他的确無面目再去見叔父,無論在人世間,或在九泉下。
宋顯維等不到江泓的回答,偷眼去看癱軟在樹底的尹心,再三确認她無加害顧逸亭之意,正欲轉目察看顧逸亭的情況,未料江泓猝然抓起斷折的箭頭,直往自身心窩猛地紮去!
“你!”
宋顯維手中長劍防的是對方暴起反抗,何曾想過此人會被他訓斥後突然自殺?
他搶出數步,托起江泓鮮血淋漓的上半身,霎時只覺雙臂沉重,腦中混沌一片,言語匮乏,怔怔說不出話。
“殿下……屬下确走了岔路。您的行蹤,是我透露的!阿峻的死……也是我洩密,導致清姬去截殺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若叔父尚在人世,求您救救他!我……我以死謝罪便是!”
江泓氣息減弱,語氣則十分堅決。
宋顯維無從辨別這一刻是哀傷多一些,抑或是憤恨多一些。
他早該懷疑江泓,畢竟袁峻之死是江泓的人最早發現的,且江泓奉命進京禀報,卻一拖再拖,擺明了不願讓熙明帝知曉,勾連海外殺手的另有其人。
偏生出于私心,宋顯維最不願懷疑的人,是江泓。
當下,他已無暇追究江泓為何與殺手組織勾連,朋友的道義也容不得他再繼續逼問。
“本王答應你,不會牽連家人……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江泓睨向尹心的方向,嘴唇翕動片刻,似是欲言又止,又似上氣不接下氣。
最終,他努力将視線攏聚在宋顯維的面容上,如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溫度,停留半晌,逐漸渙散。
宋顯維嘆了口氣,伸手撫過他的雙眼,緩緩将他放回地上。
一顆心沉甸甸的,未因放下亡者而安穩。
于昏昏暮色中伫立良久,宋顯維一動不動,陷入了悲憤與深思。
顧逸亭起身向他走了兩步,又躊躇未前。
尹心墨綠衣袍滿布血跡,兩眼無力地觑向二人所在的方位,等待宋顯維上前補上一劍,遂她所願。
谷口腳步聲漸近,來者是随行的護衛和榮王府的管事,他們見狀大驚,全然搞不清狀況,頓時手足無措。
宋顯維說明情況,簡單交待幾句,命部下将江泓的屍首帶回去安葬,又讓人去攙扶尹心,便轉身行至顧逸亭跟前。
他曾說,等料理了那兩人,再與她好好聊聊。
此時此刻,他不僅要承受好哥們的叛變,還得面對其身死的現實。
哄意中人的心思已抛到了九霄雲外。
不知是否因死裏逃生或英雄救美之類的原因,顧逸亭似乎不像昨日那般,拒他于千裏之外。
她凝向他悲容的剎那,除了未消的餘悸,更多的是關切與撫慰。
四目相對,他甚至在她異常溫柔的眼神注視下産生某種錯覺——倘若周邊無旁人,或許,她會給他一個擁抱。
然而,相顧無言,她幽幽垂眸。
宋顯維竭力按捺鼻翼的酸澀,溫言道:“亭亭,先別走,好嗎?”
顧逸亭抿了抿唇,終歸略微颔首。
*****
是夜,衆人在周邊縣城的農家留宿,料理江泓的身後事,也找了名大夫,替尹心處拔箭并理傷口。
尹心震驚得無以複加——寧王不殺她了?
也對,他曾放話,不會為成全她的名譽而犧牲自己的。
救活她,定是另作處置。
兩個月前,她已受過一回重擊,勉強揀回小命。
此番失血過多,她原想着死了一了百了,卻不得不被動地接受治療。
顧逸亭留下紫陌照顧尹心,自己則打起精神,給大夥兒準備膳食,試圖用煮食來減淡白日的恐慌。
在山谷內,因相距有一段距離,江泓和宋顯維的對話,她聽了個七八成。
如她先前猜測,江泓之所以殺她,完全是叛心所致,絕不是奉宋顯維之命。
可上輩子呢?江泓也是為同樣的理由殺她?
但她印象中,前世的寧王鮮少回京,更未打聽過什麽千金婚配……外加也不曾聽說過,有海外殺手制造混亂……
是否意味着,有某些特殊原因,導致今生事态發展變得既相似又相異?
了解前世的死與寧王無關後,恨意消退,愧疚再生。
假若是他殺了她,她倒還覺得,自己犯錯在先,已顧全大局,是他睚眦必報,她死得冤屈。
然則他沒派人殺她。
只剩下她“被人陷害”、“失身于人”、“羞慚退婚”……怎麽聽都像是她的錯。
她和他還能回到北行路上的甜蜜恩愛嗎?
重返京城舊地時,她坦然接納往事,并與他白頭偕老嗎?
顧逸亭不敢肯定,也沒敢再往下想。
她只是洗淨了菊花菜,瀝水、摘葉,燙焯後制作成菜泥,加入鹽和面粉揉和。
醒面時,她蒸了雞汁,将熟雞肉撕成絲狀,再把生青瓜也切絲備用。
意外的是,宋顯維沒再像往日那般糾纏她。
他遠遠站在院落,披一身霞光,隔着門窗,平靜地目視她一舉一動。
看她擀面,撒面粉防粘,看她将面皮鋪平、對折,看她把綠油油的面切細,看她燒開大鍋的水下面,看她以雞汁、開水、麻油、醬醋等調料制作醬汁,看她撈起面條過冷河、裝碗、澆醬、綴配菜……
每個動作熟練而優雅,宛如仙子下凡塵,以巧手将人間煙火氣揉為仙氣。
宋顯維忽然明白,自己何以在夢裏夢外都深深迷戀着她。
她高貴清雅而不孤傲,溫柔和善而不俗媚,容顏嬌美而不自戀。
獨一無二。
可惜,她怕他。
今夜的絲雞淘簡單而美味,隐約為春末增添夏初的爽朗滋味。
衆人辛勞奔走多時,如今美食下腹,臉上皆漾起笑意。
而宋顯維深邃墨眸,難改此前的冷寂。
*****
夜色彌漫。
蒼穹如墨綢鋪展,落滿了密密相依的繁星,璀璨光華仿似伸手可及。
顧逸亭悄悄探望過尹心,見她包紮傷口後草草吃了小半碗面,其後睡得深沉。
未作打擾,緩步出屋,顧逸亭靜立于空無一人的院落。
擡眸時,星輝跌進她清澈的眸子裏,映出了燦爛星河。
尋思片晌,正要轉身回房,側方屋頂上傳來宋顯維的聲音,“亭亭。”
顧逸亭扭頭,但見清輝勾勒出他健碩身姿,又平添頹唐之意,像極了他和她鬧翻後與秦澍同坐的場景。
這人……不高興便會跑屋頂發呆?
她沒來由想起,他在顧家養病時,曾因同伴之死而借酒消愁。
那夜,她為表姐與他獨處而滋生出醋意,從而口出惡言,逼得他撂下一句“會盡早離開”。
事實證明,不管他被她氣得多深,最後總會挂念她,抛下臉面回到她身邊。
他視她為至寶,她卻在他毫不知情的上一世中,以令人不齒的方式,辜負了他的厚愛。
顧逸亭怔然出神,回過神時,盈盈一福身:“殿下,請問有何吩咐?”
“陪我坐一會兒,”宋顯維聽出話音的疏遠,無奈嘆息,“就一會兒。”
“是。”
顧逸亭意欲尋個幹淨的角落,不料他飛身而下,一把摟住她,足尖點地,兩道緊密相挨的身影已掠回屋頂。
“……”顧逸亭雖被他摟抱過無數回,此際莫名紅了臉,心也跳得七零八落。
宋顯維扶她坐穩後,依依不舍松了手。
他沒想做什麽,只想讓她陪着。
江泓的叛與死對他來說,打擊固然不小。
但他更憂慮的是,清姬不可能受江泓指使。
真正讓他和熙明帝擔心的不明勢力,始終未浮出水面。
他們想做什麽?做了什麽?是否會影響江山社稷?
宋顯維仔細回想近年不尋常的現象,除去有兩名官員死于非命,還有……太後久病不起,醫官束手無策。
會是這幫人所為嗎?
假如打開密匣,能否找出線索?
約莫一盞茶時分,顧逸亭見他緘默不語,主動勸慰道:“殿下,您長途跋涉,想必已困乏,何不先歇息?許多事,一時半會兒未必想得通透,興許睡上一覺,又會有新的發現。”
她嗓音自帶三分嬌軟,如春風拂動了宋顯維的心。
轉眸望向她棱角柔潤的俏顏,他眼中的蕭飒盡退,徒增如孩子般撒嬌。
“亭亭,借我靠一下。”
顧逸亭萬未料到,他身材高大,地位尊崇,竟會說出此言,不由得錯愕。
宋顯維見她未拒絕,壯着膽子,歪着身子,把腦袋輕輕貼向她細嫩的肩頭,形成了極其詭異的姿态。
他因生怕頭太沉而刻意遷就,壓根兒沒把重心往她身上放。
顧逸亭僵坐不動,由着他“靠”了一陣子。
這并非他們最親密的時刻,卻是逐步抹去謊言和誤會的溫馨時刻。
她不曉得今生是否能成為他的妻。
他不曉得她能否抛開對他的成見。
但這夜的瑰麗星辰,以閃爍華光驅逐黑暗,終将照亮前路,讓未來更趨明朗。
夜風習習,二人紋絲未動,如被人施了定身術。
顧逸亭忍不住打破僵局,輕聲喚他:“殿下。”
“叫我‘阿維’。”宋顯維撅嘴。
“阿維,”顧逸亭斜睨他那歪歪扭扭的坐姿,遲疑須臾,小聲嗫嚅,“你……腰不酸嗎?”
作者有話要說:阿維:不酸不酸!本王腰可好了!不信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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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頭頭家的阿紋鴨、木昜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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