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那句話仿佛引起風搖星動,頃刻間,穹頂如有粲然星光傾瀉而下。

宋顯維先是一愣,沉靜面容逐漸泛起了淺淡的愉悅。

“我的腰難有那麽容易酸呢?你累了?我讓你靠一會兒。”

“不,不必了。”

顧逸亭聽出他語調中的戲谑,腮邊滾燙,又暗自慶幸,他心情似乎大有好轉。

意識到自己為此而高興時,她遲鈍地發現,對他的關心、依戀,并未因他身份的改變而改變。

宋顯維從夜風醞釀的蜜意中嗅出了回心轉意的氣息。

他的亭亭,此前走得何等決絕!

莫非是歷經了生死,外加對他的感激和憐憫,以致她心生恻隐?

宋顯維自然不會錯過任何挽回她的機會。

他依舊保持奇怪姿勢,悄然伸手去握顧逸亭溫軟的小手,柔聲喚她:“亭亭。”

“欸?”

“亭亭。”

他微仰起唇,灼熱呼吸噴在她柔嫩肌膚上,幾欲燙熟了她的耳根。

顧逸亭被他低沉嗓音撩撥得身子發顫,偏生他是個王,她不好不理他,只得又應了一聲。

“雖然我不曉得,我以前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讓你心生厭惡;或是皇族人有過何種作為,導致你産生惡劣印象……”宋顯維邊說邊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若願意告知,我犯的錯,我彌補的盡量彌補;能解決的,一定為你解決……只求你……”

顧逸亭垂目,回避他那雙溢滿誠懇之意的長眸。

宋顯維手上力度稍稍加重,語氣則更加柔和。

“我只求你,相信我,往後有任何問題,先與我商量,別一聲不吭撇下我走掉,好不?”

顧逸亭自從見他以寧王身份怒斥下屬、乃至拔劍相向,慌張的內心隐約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他有平易近人的一面,私下常和旁人打成一片,但那份溫柔備至與悉心呵護,只留給她一人而已。

擡望他俊朗容顏流露的懇切,她幾乎忍不住撲入他懷內。

然則再感動、再情動,她仍然記得,他是她前世的未婚夫。

她有負于他。

她的沉默令宋顯維略感窘迫。

既然肯留下陪他,還由着他接近,按理說,已算是重新接納他了,緣何又無動于衷、不聲不響?

借星火光芒細察她的眉眼,依稀捕捉到痛徹心扉的哀傷和自責。

他心中惶恐,悄聲道:“咱們不鬧了,好麽?随我回京城。”

“我……還沒想好,”顧逸亭抿了抿唇,“您能容我……再考慮一下嗎?”

宋顯維只想仰天長嘯——到底哪個王八蛋造謠生事!害他心愛的女子吓成這樣!他得拿劍把那人戳個稀巴爛!

“亭亭,先回京城,大不了……請求賜婚的事,我暫且緩一段日子。你想啊!咱們千裏迢迢趕來京城,你連母親都不見上一面就走?未免……”

“不孝”二字雖未出口,但已精準地戳中顧逸亭的痛處。

“是我太沖動了。”她愧疚萬分之餘,忿然睨了他一眼。

都怪這家夥瞞她那麽久!吓得她魂飛魄散,連上京最重要的任務都抛諸腦後。

她不僅要探望父母和兄長,還得向大伯父交待穗州顧家的紛争!

臨近京城居然丢下一切、落荒而逃?

沒準在顧氏族親眼中,會成了她怯懦心虛的表現。

宋顯維從她微妙的神色變幻猜出她的心思,安撫道:“別擔心,我一直在呢!”

顧逸亭只覺此話無比耳熟。

驀然回首,她在楊家酒樓被設下圈套,他飛身而入,打暈楊少東家後,曾低頭在她耳邊軟語,說出這句安慰之言。

從遇竹葉青蛇的攻擊,到山道上的躲避;從受人算計,到山匪攔路搶人;從誤入人潮,到備受貴女奚落……

一次次相助或相救的場景,如翻飛雪片紛紛來襲,落在她心上,卻溫暖了她疲憊的心。

而她用無人得知的不堪記憶築成一道圍牆,防備他、拒絕他……算是恩将仇報?

她曾對自己說,她今生幹幹淨淨的,大可無所畏懼,放手去愛。

也許,她該試着,砸破那堵牆,沖破隔閡,忘掉前生的種種。

至少試一試。

*****

翌日清早,顧逸亭從淺眠中蘇醒,燒着臉頰向邵管事致歉,打算改變行程回京城。

邵管事和護衛們早知她和宋顯維在赴京途中生情,昨晚将他們二人于熠熠星輝下依偎之事瞧了個真切,全當是小情侶鬧了別扭又和好如初,自是沒好意思抱怨這一來一回的折騰。

顧逸亭為表歉意,為大夥兒做了頓黃魚鲞粥。

黃魚鲞用石首魚風臘而成,鹹香味濃,口感精致。

她把魚幹浸泡發軟後,切成大小均一的條狀,與粳米同煮,熬至粥米開花粘稠狀,再加入微量醬油和胡椒末調味。

香滑的粥水混合了恰到好處的油脂和辛辣,熬煮過魚幹既有海鮮的甜味,又有豐厚柔韌的口感。

衆人無比胃口大開,人人連吃三大碗。

宋顯維雖恨未能與顧逸亭恢複先前的親密,但見她完好無損、情緒穩定地忙碌着,心底深處的濃霧随她的微笑而消散。

顧逸亭草草喝了一碗,便親自端粥,步入尹心房中。

粥香霸道地彌散入簡陋房間,尹心咬着牙側坐起身,臉色蒼白,盈潤水眸定定凝視她,看她輕輕吹了吹碗裏的粥,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這是她們離開山谷後初次正面相對。

“阿心,”顧逸亭的态度一如往常,“我怕他們一頓猛吃,半點不剩,提前給你留了些,你的手臂……”

尹心傷的是右肩,貫穿式的傷口,使得她一條臂膀全然無法擡起。

顧逸亭微微一笑,坐到榻邊,以瓷勺舀了口粥,送至她嘴邊,“趁熱喝,暖暖胃。”

尹心茫然張嘴,任由她傷害過、欺騙過又救過的女子,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

眼前情景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早在僞裝成受欺辱的柔弱啞女、踏上顧家船只那天,顧逸亭喂她喝過一碗雜魚湯。

湯裏浮着煎過的魚肉碎和新撒入的蔥花,入口時還隐隐帶有豬骨的鮮香味。

那時,尹心的饑餓和饞嘴,并非全是僞裝。

如今細細回想,大抵從第一日起,她便開始被鮮嫩無比、馨香撲鼻的美食所收買。

狠下的心,也一點點被蠶食。

她自知過往二十年服用藥物,遭組織除名後,即便沒死成也活不了幾年,一心亡羊補牢,搶回密匣,也算是死前挽回點顏面。

沒想到,步步算計,眼看就要得手,終究栽在寧王手上。

顧逸亭見尹心傷後脾胃虛弱,也禁不住喝完一大碗,遂滿意地擱下碗勺,扶她靠在軟墊上。

越是被溫柔以待,尹心越發忐忑::“顧小娘子,你……不恨我?”

荒山上,她模仿寧王的嗓音将顧逸亭騙出、用利刃挾持、逼迫寧王交出匣子,甚至說“先扒光你衣裳,再當大家之面,将你的細皮嫩肉一刀刀割下來玩”的殘暴言辭……

河道上,也曾利用蘇莞绫的柔善心獲取信任,在大家的飲用水中下藥;為衆人浣洗被褥等物時留下的藥,兩種藥物的效力結合,令船上所有人在靠近床鋪後迅速入眠、睡得昏沉,方便她徹查行李物資……

到了京南別院,她用毒粉迷惑了寧王,模仿顧逸亭的嗓音套話;為了奪取裝有密匣的盆景,不惜對二叔公下手……

或許顧逸亭不知悉全部細節,但起碼能猜出大部分,且清楚明白她才是幕後操控者。

緣何還肯施予魚粥,親自相喂?不是該恨之入骨嗎?

顧逸亭眸光摻雜了難以言述的複雜,她注視尹心良久,嘴角翹起清淺笑意:“恨,我恨你。”

“那你……這又是何意?”尹心秀眉輕蹙。

“可我知道,若非你昨日挺身而出,此時此刻,我絕不會毫發無傷坐在你面前。”

尹心默然。

顧逸亭又道:“你最初替我擋的那一箭,可能懷藏了別的目的,但不能抹殺你救了我的事實。沖着你脅迫過、瞞騙過我,最終卻沒傷害我,反倒救過我的性命……我縱然恨你,也心存感恩。小小一碗粥罷了,何足挂齒?”

“寧王要如何處置我?”尹心容色稍添幾絲寒氣。

“我不知,興許……你可以問問寧王本人。”

顧逸亭轉頭望向門外,宋顯維長身玉立于庭院中,一身玄色衣袍彰顯出肅殺之氣。

人如墨玉堆砌的孤松,飄逸而沉穩,淡泊而清雅。

*****

“我也恨你們。”

尹心面對并坐房中的二人,以冷淡嗓音敲破微妙氣氛。

“本王理解,”宋顯維薄唇無端噙笑,“可你在船上随時能毒殺我們,為何沒下手?”

“首先,我接到命令,無論如何不能取你性命;其次,我若為一己私利或義憤下毒殺你,更難尋回密匣;第三……我不忍心殺她。”

宋顯維笑得諷刺:“不能取本王性命?這是什麽要求?……不忍心殺她?你是清姬,殺手組織的頭名!也有不忍心之時?”

“我……”尹心磨了磨牙,瞪視宋顯維,“你以為,我們天生擅長暗殺、下毒、出狠招且六親不認?”

顧逸亭從她的話語中品味出淡淡的忿恨,溫聲道:“那又是為何?”

尹心見是她接話,神色緩和了些:“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服食藥物,以便徹底服從命令,嚴格遵守約定……藥性常年潛伏在血液與內力,我重傷過一回,藥力已沒大多效用,加上組織已選拔新人取締我名號,追殺我都來不及,別說提供新藥。”

“我懂了,”顧逸亭眼眸含霧,“你情非得已。”

尹心不屑而笑:“不,為組織賣命,是我的抉擇。只不過,我沒想到自己竟會有心軟的一日。”

沒法重拾往日的狠戾,是對她最大的諷刺。

她生來被收養、被培訓,為的就是練武、暗殺、完成任務。

當失去武功和榮耀的那一刻,她本該被奪去性命,因潛入顧家隊伍,獲得了短暫自由。

生平第一次,有人喂她喝湯,甚至專門為她炖了補品。

生平第一次,有人誤以為她是知己,絮絮叨叨和她說了好多。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人間的信賴、真實、溫暖、憐愛和美好。

這大抵是世上平凡女子該有的歡樂和關懷。

但她未曾經歷過。

蒙在頭頂二十年的陰雲,似裂了道縫,偷偷漏下幾縷陽光。

她記得顧逸亭說過,身為女子,原是有太多身不由己,可不論選擇哪條路,心性與努力程度,決定了她們的成就。

顧逸亭還說,有過特別無助、特別絕望的日子,即使遭到親近之人的背叛,仍堅信——世間險惡之人随處可遇,但他們嘴臉再惡毒、手腳再肮髒,卻不能扼殺世上的良善與美好,更不能摧毀人心中原有的善念。

尹心當時聽了,一笑置之。

而後,她從顧逸亭的言行舉止中潛移默化,逐漸接受了此前唾棄的觀念。

此際,她身負重傷,電光石火間恍然大悟——其實,她從不曾真正活過。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啊~~寧寧準備把亭亭叼回寧王府啦!】

感謝阿紋家的頭頭鴨x2、頭頭家的阿紋鴨、木昜、無名權兵衛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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