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阿心……?”

漫長緘默中,顧逸亭一聲低喚,打斷尹心的思緒。

尹心勉強回過神,苦笑:“我,不姓尹,更不叫‘尹心’。”

頓了頓,她補充道:“在成為清姬之前,我只有編號,無名無姓。之所以随便起這名字,是因為筆畫不多。別的字,我會認不會寫。”

顧逸亭顯然不了解何為“清姬”,狐惑望向宋顯維。

宋顯維淡淡發聲:“據我所知,‘清姬’是殺手組織中頭名的代號,為承襲制。世上可有無數個清姬,但同一時間,僅有一人能此稱號。”

尹心俏目閃過驕傲與黯然,皆稍縱即逝。

宋顯維劍眉輕揚:“清姬,你若道出雇主是何人,以及在中原的目的和所為,本王念你救過亭亭、戴罪立功的份上,饒你一命。”

尹心冷笑:“你忘了?我反而想死在你手上。”

“本王說過,不屑于親手殺死無力抵抗的女子,除非你傷害亭亭。”

宋顯維話音剛落,忽覺此言帶有強烈暗示,下意識進入戒備狀。

一瞬間,尹心确起了“借襲擊顧逸亭而博取宋顯維下手”的念頭。

她睨視顧逸亭,對方良好的出身、明媚動人的面容、不驕不躁的态度、美滿的姻緣,均是她此生向往卻不能奢求的美好。

她不忍心毀掉。

宋顯維覺察,尹心眼中的狠戾,逐漸軟化為絲絲縷縷的溫柔。

他心中莫名震悚。

這清姬……該不會想搶他家亭亭吧?

許久,尹心恢複平素的淡漠。

“我說過,你不可能從我嘴裏套話,我即便被組織清除,亦絕不透露雇主的任何信息。如寧王不動手,還請借我一把足夠鋒利的短刀,以作剖心之用。”

“剖誰的心?你……要自殺?”顧逸亭聽出了她話中孤絕意味,不由得渾身發抖。

尹心垂目:“我不得不這樣做,否則,就算我想茍且偷生,他們也會追殺我到天涯海角。”

她以前未領略過人世冷暖時,心是麻木的,生與死,毫無差別。

此際,她初嘗喜怒哀樂、人生百味,無端生出一絲眷戀。

顧逸亭嘆了口氣,伸出右手,握住尹心的冰涼的手:“真沒別的法子?阿心,你且告訴我一句,想不想活下去?”

尹心沒說話。

顧逸亭轉頭見宋顯維臉色如被烤過似的越發難看,硬着頭皮哀求道:“殿下,若她立誓不再害人、不再與您作對,您……可否放她一馬?反正,她原是受雇于人,現今已沒了內力,更回不了那組織……”

宋顯維原是要引尹心道出來龍去脈,轉念一想,匣子在己方手上,用不着多久,他也能查個水落石出。

他不甘示弱地握住顧逸亭的另一只手,悶聲道:“本王可不怕她!”

尹心目光摻雜嘲諷與蔑視,幹脆以手扣上了顧逸亭的右手,冷笑:“我武功尚在時,你也沒将我放在眼裏,更何況如今!”

顧逸亭兩手分別被二人一左一右地握牢,摸不清狀況,勸道:“有話好好說,別吵架啊!”

說罷,向宋顯維連使眼色。

宋顯維一口氣不上不下,冷聲道:“既是亭亭替你求情,本王姑且饒你一命!記住,不得再為非作歹!否則,本王定将你碎屍萬段!”

尹心本想說“誰稀罕你饒命”,未料一股溫和的力度從顧逸亭手中傳來。

她心一軟,沒再頂撞宋顯維。

她無懼死亡,但若能以新的姿态去過新的人生,必将另有一番天地。

“本王會放話出去,說你因盜竊密匣,被本王親手擊斃,”宋顯維沉聲道,“你就當自己死了吧!”

尹心一怔,盡管宋顯維眼下的神情冷峻得讓人讨厭,可他所做決定,無疑顧全了她身後之名。

此消息一旦宣告,她這任清姬将不會成為恥辱。

她一心求死,不就是為免除後世的唾罵麽?

如能換個方式去活,她何樂而不為?

霎時間,她只覺眼眶發熱,從未感受過的淚意沖破防線。

她急忙垂首,低聲道:“那就謝過寧王了。”

顧逸亭見二人達成一致,自覺免去一場血光之災,遂柔聲道:“你有傷在身,我倆不打擾你歇息。”

尹心眼角含淚,不敢轉頭看她,輕輕“嗯”地應聲。

宋顯維牽了顧逸亭的手,起身出屋,召紫陌入內陪着。

顧逸亭驟見農家院中有榮王府的侍衛,迫不及待甩開宋顯維的手,丢下一句“我去料理回程的食物”。

宋顯維鼓起腮幫子,亦步亦趨跟她踏入小廚房。

她背影纖細,柔中帶韌,有條不紊地浸泡核桃肉、搗碎松子等堅果,竟沒回頭看他一眼。

他免不了心裏發堵。

”亭亭,你連要挾你、謀害你的女殺手都予以機會,我呢?”

顧逸亭默然不語,将莳蘿籽研成碎末,與核桃、芝麻、松子、油餅、綠豆粉等物按照比例放入一個巨大的鍋中混合,再緩緩倒入清水揉成軟面。

她自知放不下他,又未做好充分準備,能心無旁骛當好寧王妃。

“阿維,我心裏的确念着你,只是我……一時半會接受不了‘寧王’。回京後,你別對外張揚,也別來糾纏我,容我适應一段時間,可好?”

宋顯維直覺他們又回到北上途中的狀态,負氣道:“你該不會又搬出你那套規矩,要求我不能公開、不能碰你之類的吧?”

從相識、相知、相愛,一步步走來,眼看抵達京城,她忽然跑了不說,追回後還倒退至最初的不尴不尬?

他快氣炸了!想咬人!

顧逸亭停下手上的動作:“以前,你是江湖人阿維;現在,你是寧親王。”

宋顯維委屈:“可我依然是我,對你未曾有變!”

“于我而言,不一樣。”

顧逸亭無法坦言,他們早在上一世已定過親。

這秘密太過驚人,還涉及難以啓齒的風流韻事,她不能說。

她另燒一大鍋水,将軟面放入內蒸,蓋上鍋蓋後,又去烤韭菜餅。

宋顯維不甘心地湊過去:“你打算考慮多久?”

“我不曉得。”

他想起她方才喂尹心喝粥,心下酸澀又生,語帶讨好:“要不……先給點甜頭,容我親一親?”

顧逸亭回答得斬釘截鐵:“不要。”

“就一口?”

“不!”她小嘴微抿,紅着臉補了句,“你一口氣,能把人親死。”

得到她如此評價,宋顯維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什麽親死?他親死過誰?她不好端端的麽?

*****

翌日,衆人出發回京。

途中路過一片密林,尹心用發簪“脅迫”顧逸亭,假裝要求宋顯維交出密匣。

她拖着顧逸亭走出一段路,嘴上卻并非要挾之詞:“顧小娘子,他日相逢,要裝作不相識。”

“嗯,我不問你去向,免得洩露你的行蹤。我身上包裹裝有療傷藥和利于傷口恢複的糕點,還有衣裳、銀子,你肩傷頗重,最少三個月才能好……”

“沒事,”尹心“挾持”她走至山邊,“小傷,微不足道,倒是你……往後嫁入皇家,得處處謹慎。”

顧逸亭首次從殺人不眨眼的女殺手口中聽出關切之言,心頭微暖,鄭重點頭:“謝謝你的提醒。”

平心而論,她對尹心的情誼緣于同病相憐,後來雖猜出,被男子侵犯的可怖危機,興許是尹心自編自演,但對方終究從江泓箭下救過她。

如不是身份差距太大,說不定能成為朋友。

後得知尹心的遭遇,她素來易軟的心,悄然泯去了仇恨。

“對了,我曾下藥把寧王放倒,模仿你的聲音,誘他供出匣子的藏匿之處……他當時處于幻境中,曾想着拉你去他幼時居住的行宮,還說夢見和你在什麽泉玩賞……”

顧逸亭聽得雲裏霧裏,然則“寧王幼時居住的行宮”,她很清楚。

前世婚前,熙明帝曾于鏡湖行宮舉辦過為期大半月的溫泉會,請來皇族宗親及二品以上大員和家眷。

顧逸亭作為尚書府的貴女兼準寧王妃,自然受邀在列。

正正是那一回,她着了道兒。

尹心未注意她愣愣出神,續道:“寧王還說,等他把事情辦妥,就求姐姐賜婚,圓他多年之夢……你倆認識好多年了?男人嘛!表面乖巧,內心實則壞透了,正式成親前,你可要小心些。”

顧逸亭有點懵,全然分不清這“夢話”有幾分真。

行至偏僻處,宋顯維追來,在幾名仆役的圍觀下,硬生生把顧逸亭搶回身邊,“怒而揮掌”,将尹心“打”下山坡。

顧逸亭奔至山邊,遠遠見滾入草叢中的尹心沖她擺手,繼而趴下裝死,她努力壓抑唇邊的淺笑,“失手”掉落手上的包袱,扮作驚恐萬狀,由宋顯維攙扶回馬車所在。

她兩世遇到不少觊觎她、算計她的惡人,面對一而再再而三欺壓她的,她選擇還擊。

時至今日,面對效命于不明勢力、殺人無數的清姬,她忽而想,與其扼殺此人,不如念在其有改邪歸正之意,施予一條活路。

或許,終有一日,開出的善花,而非惡果。

被宋顯維半摟半抱着,顧逸亭小聲問:“阿維,如我不求你放她,你會如何處置?”

“若非她替你擋了一箭,我會将她交給大理寺。但對救了我心愛女子的人,我沒那麽狠……亭亭,我真不是你說的睚眦必報、冷面心狠手辣之人。”

宋顯維一臉憋屈。

顧逸亭無從辨別,是前世對他有所誤解,抑或是今生他活成了不一樣的寧王。

說不準,因柳太嫔的命運改變,導致寧王的心情也柔軟了三分?

*****

在顧逸亭和宋顯維先後離開的第四日,京南別院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身材魁梧,貌不驚人,雙目如電,正是禦前密衛指揮首領老蕭。

老蕭不老,正值壯年,是寧王兒時随意喊習慣了,外加不知其名,于是大夥兒私下都這麽叫。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老蕭,錢俞、柯竺、狄昆急奔回屋,各自從床底下、箱籠裏、枕頭內翻出宋顯維交托的密匣,興沖沖奔去交給老蕭。

“你們咋人手一個?”老蕭掂量着大小、花紋、重量一致的三個密匣,滿臉詫異。

錢、柯、狄三人也倍感糊塗。

不是說好,要小心保管、不可洩露的麽?寧王一下把他們仨全耍了?

老蕭研究了一陣:“假的,統統是假的!你們确定未曾被人調包?”

“該不會是被阿泓那小子偷了吧?”狄昆咬牙切齒。

老蕭小眼睛瞪視三人:“江泓不在?”

錢俞語氣艱澀:“前些天,殿下捉拿了上一任清姬,囚于地牢內,未料有人趁殿下外出,悄悄從我這兒盜走鑰匙,打倒守衛,把人調了包。我們發覺情況不對時,正好阿泓沒了蹤影,便加強搜尋……此後,他再未現身。”

老蕭一驚:“江泓可是寧王殿下打小一起玩耍的夥伴!”

話雖如此,他見過更多更嚴重的背叛,問了些細節,基本确認,江泓出了問題。

仔細研究了三個匣子,老蕭複問:“殿下沒再交待別的?他去了何處?何時歸來?”

“他、他去追顧家小娘子……”

錢俞供出自家王爺,換來老蕭哂笑,“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柯竺則竭力回想:“他說讓您留宿,且通知顧大人負責膳食。”

“這倒奇了,是掌管禦膳的那位顧大人?有勞引見。”

老蕭小道消息極其靈通,早聽聞寧王有意納這位七品小官之女為妃。

宋顯維做事缜密且有分寸,再客氣再重視,也不會指定未來岳丈給他這密衛首領籌備晚膳,十之八··九是個暗號。

果然,當顧仲祁被請來書房,懷裏抱着一只尺來長的錦盒,神色略顯惶恐:“蕭指揮使,此為寧王殿下托付給下官的信物,臨走前吩咐要親自轉交,請您過目。”

老蕭打開,內裏裝着一紮紮的冬蟲夏草和靈芝,數盡取出後,不出意料,看似鋪着厚厚軟墊的底部,藏了個四寸大小的木匣!

與錢、柯、狄三人所呈的看着十分相似,不同之處在于,那三個的花紋是畫上去的,而顧仲祁這一個,則是由木材的天然色澤拼成的圖案。

相較之下,此匣精美非凡,表面看似毫無縫隙,實際上必須按照精确步驟,才能順利打開機關。

老蕭此前截獲過好幾個海外密匣,分別需要從看似無縫隙的拼接中尋找端倪,花上十、十四、二十一等不同步驟開啓,可眼下這一款,似乎又與他嘗試過的截然不同。

得了真正的密匣,老蕭廢寝忘食,折騰一整夜。

期間錢、柯、狄三人輪流守衛,不許旁人打擾。

次日中午,老蕭已推開二十七個小機關,竟沒能完全開啓。

他雙目赤紅,坐立不安,恰逢下人來報,寧王和顧小娘子剛進別院。

按理說,老蕭應當出門禮迎。

況且,他滿心好奇,讓寧王巴巴跟着、哄着、追着的少女,究竟是如何天仙似的人物。

奈何機關匣子在手,他沒法随意離開,唯有埋頭拆解。

約莫過了半炷香時分,門外駐守的狄昆恭敬地道:“殿下,您回來了!”

宋顯維推門而入,見老蕭滿頭大汗,唇角輕勾:“老蕭,這回不行啊!本王一來一回跑了三百裏,你居然還沒打開!”

“您行,您來啊!我走了!失陪!”老蕭不和他客氣,拱手悶笑。

宋顯維早把這密匣摸了個遍,只開過兩道機關,便再尋不着第三道,眼見老蕭一夜間打開二十七道,戲谑之色盡收,肅然起敬,慌忙拉住他:“本王錯了還不成?您繼續繼續!”

老蕭悶聲道:“這是我見過最小最複雜的秘密匣,越到後面越難。您若無旁的事,不妨與我一同試試。”

宋顯維好勝心重,正有此意。

二人敲敲打打,搖來晃去,共同研究将近一個時辰,已是煩不勝煩。

反複推敲,宋顯維覺其中一個角落有些松動,忙用巧勁一拽,當真被他抽出一條細木線!

花了二十八個步驟,總算将這密匣徹底解開。

兩人同時好奇湊近,腦袋“嘭”地撞了個正着。

幸好,內裏既無毒··藥,也無暗器。

而是一枚用軟布牢牢包裹的印章。

作者有話要說:密匣參考的是寄木細工哈!年代有偏差,大家別考據了。

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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