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這……這……”

顧逸亭犯難,喉嚨裏像被塞了一團棉花。

姑且不談宋顯維是位親王,即便他只是江湖人,也容不得她招之則來、揮之則去。

陳氏見她遲疑,狐惑道:“有問題?”

“娘,他、他身負要務,最近未必在京城。”

顧逸亭猶記宋顯維昨夜之言——密匣的事,有些棘手。

依照他不顧反對、當衆宣布提親,自是有随時離京的計劃,才急急從她手上讨一顆定心丸。

陳氏生怕她上當受騙、被耍了或癡心錯付遭抛棄,問長問短,鬧個不休。

顧仲祁對妻子如防賊似的态度倍覺無奈。

明明是自家女兒甩了人家,人家反倒抛下親王尊嚴、巴巴跑去追,竟被當成騙子……

他曾想訓斥女兒的胡鬧,礙于寧王小心翼翼将她捧在手心,只得作罷。

而今聽妻子義憤填膺,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眼泛淚光。

顧逸亭從母親唠唠叨叨中,感受到久違的溫暖。

她當初醒在舉家北遷前夜,混沌一片的腦海迫使她倉促做決定。

為遠避孽緣,她甘願舍棄陪伴家人的溫馨時光,想盡辦法滞留在穗州的家,何曾想過兜兜轉轉,她終歸回到京城,即将定親的仍是寧王?

蹉跎數年,阖家共聚的日子着實不多,她正尋思該如何讓母親安心,門外匆匆奔入一名顧家管事。

“老爺!夫人!少爺!尚書大人的車馬過府不入,朝咱們的方向來!”

“快!快準備相迎!”顧仲祁料想,兄長提早下值,親來探望二叔。

顧逸亭乍然聽聞大伯父親自到訪,喜悅與興奮溢滿胸臆,急忙理了理發髻和衣裙。

大伯父顧仲安幼時在穗州出生,十六歲進京考試,自此青雲得路。

他從員外郎一步步做起,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直至七年前,被代兄執政的長公主提拔為吏部尚書。

後在換位的動亂中,他堅定不移地支持熙明帝以女帝身份登。此後,顧仲安父子更是仕途坦蕩,聖恩無限,連帶顧仲祁全家也沾了不少光。

顧逸亭前世蒙他悉心照料與教導,出落得優雅動人,比起堂姐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重生的她仍保留了在尚書府的言行舉止、學識修養,平添豆蔻少女不具備的成熟沉穩。

遺憾今生緣薄,和大伯父一家相逢恨晚。

沉思中,顧逸亭随兄弟按照輩分,立于府門外石階前相候。

午後陽光和煦,為熙熙攘攘的人群鍍上一層細碎金光,連喝道聲、禮讓聲、馬蹄聲都顯得暖融融的。

當尚書府的馬車停靠階前,顧逸書陪同父上前迎候;顧逸亭立在陳氏身側,目視緩緩下車的中年赤袍男子,忽有一瞬息的恍惚。

顧尚書容光飽滿,須眉隐隐發白,狹長眼眸慈愛與嚴厲兼之。

他剛從宮裏趕來,卻已提前換下官袍,改穿便服,擺明不願以官員形象拜見長輩。

記起他語重心長的教誨,顧逸亭心潮澎湃,眼眶濕潤,下意識張口喚道:“大伯父!”

顧尚書微微一怔,正半眯眼察看是何人發話,忽見男女老少齊齊出迎,大驚之下,忙向那位須眉俱白的清隽老人深深一揖:“二叔,侄兒因公務在身,未曾遠迎,不勝惶恐。”

二叔公盯了他好一陣,似是記起了什麽,迷茫撓頭:“安仔?長那麽大了?”

“……”

年近五旬、朝中柱石顧尚書,被他當街喊了聲“安仔”,臉上神情稱得上異彩紛呈。

場面一度尴尬。

顧仲祁連忙對兄長道:“阿兄,二叔記性不大靈光,重遇小弟夫婦,皆沒認出,您二位十年不見,他能叫得出名字,實屬奇跡。”

“原是我不孝之故。”哭笑不得的顧尚書眸底滑過憾意,慰問幾句,繼而打量顧家小輩。

顧逸亭與長嫂、幼弟和表姐上前行禮,殷勤問候,一雙霧氣缭繞的水眸徜徉着久別重逢的感激與敬重。

她本就儀容出衆,外加呼喚聲流露的情不自禁,及非比尋常的熱切眼神,顧尚書很難不注意到這位侄女。

他慈和眸光須臾暗淡,沉厚嗓音意帶拷問:“你,是亭亭?”

旁人興許覺察不出異常,但顧逸亭前世與他相處六年,自是能輕易捕捉其中的冷冽。

她的心仿如一塊硬石,“咕咚”地墜入了冰湖,直沉至昏暗無光的深淵。

*****

重回偏廳,衆人根據長幼次序落座。

顧逸亭在顧尚書的示意下,起身行至廳中,原原本本地交待了穗州顧家的變故。

一切,緣起于她托病不赴京。

她坦誠告知,早聞父母催她來京,融入京中貴女的圈子,然則她認定,自身生性頑劣、不适合過規規矩矩的京城生活,更擔心失儀失言,辱損家風,因而一再耽擱。

其後又覺,在行政扶持下,女子大可走出閨閣,研習技能、傳道授業解惑,便試着以參加百家盛宴來謀一份閑職。

由于她遲遲未放棄穗州的家,四叔四嬸甚至動員一衆族親,多次登門相勸。

勸說無果,四叔為盡快還清債務,和楊家人聯合買通她家仆役,盜取百家盛宴的食材、嫁禍于事業上的競争對手,乃至利誘丫環偷竊她的玉佩、制造她和楊少東家的私相授受的暧昧。

事發後,四嬸攔路當街咒罵,四叔派人夜間縱火,楊家更為報複而通匪羞辱他們。

這些惡劣事件,相較于她上輩子的經歷而言,算不上什麽。

衆目睽睽下,顧逸亭态度從容,平靜陳述,并未刻意抹黑陷害過她的人,也承認自身的清高傲氣,難免有不夠尊重長輩之處。

她素知大伯父對于家族的團結和睦看得極重。

她和四叔之間的紛争,說到底是兩房人貧富不均所引起。

原為家族內部的小小争執,逐漸演變至四叔一房人的抄家流放,從此成為顧家恥辱,她的确要負上一點責任。

如她真的只是二八年華的少女,在巨大惡意下自保成功,已是萬幸。

但她心裏清楚,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處理得更圓滑更妥帖,不致于傷及顧家顏面。

畢竟,她此生對四叔四嬸的防範之心,源自上輩子的厭惡。

她的疏遠或多或少表露了蔑視态度,導致雙方矛盾沖突越演越烈。

假若她當時避其銳氣,軟硬兼施,或許結局将截然不同。

聽了顧逸亭完整的敘述,顧尚書陰暗的臉色逐漸緩和,眉頭則擰得更緊了。

顧仲祁夫婦、顧家兄弟等人對此雖非初聞,仍無比激憤。

偏生顧尚書一言未發,他們敢怒不敢言。

少女婉轉清音消散後,顧尚書以沉聲打破緘默:“亭亭,你四叔不争氣,讓你受委屈了。”

得他一句安撫,餘人長舒一口氣。

顧尚書嘆息:“七弟先前寫來的家書,語焉不詳,模棱兩可,僅說了句‘二房小輩與四房起争執,四哥四嫂獲罪,抄家流放’,讓老夫憂心忡忡、日夜難安。”

顧逸亭與陸望春、蘇莞绫等人啼笑皆非。

沒想到……七叔不光窩囊,連話也說不清楚!差點把鍋全甩給他們了!

顧尚書又道:“今日從宮裏出來,巧遇面聖的榮王世子,他簡單闡述過穗州之事,老夫方知背後案情複雜。此番前來,除了要接二叔到尚書府中居住,也想聽聽你們的說法。”

顧逸亭無愧于天地良心,更無懼在大伯父面前坦言來龍去脈。

此刻驟然聽說,宋昱竟已事前向他老人家打過招呼?

她既驚訝又感動。

有了身份尊貴的榮王世子作證,她所言可信度自然高了許多。

但宋昱不是早就放棄追求她了?緣何将此事扛身上?

大伯父不肯聽信一面之詞,才故意板起臉吓唬她?

細看他墨眸凝聚濃重的暗雲,顧逸亭瞬即明白他的複雜感受。

哪怕他入京時,四叔年紀尚幼,終究是他的嫡親弟弟。

雙親過世已久,長兄如父,眼看對方淪落至此,他心慈仁和,第一反應是幫一把。

可怎麽幫?動用職權相救,有違法規。

不管不顧?大損兄弟情誼,有失族中威信。

顧逸亭知他突然明白真相,一時間躊躇未決,當即盈盈一福,語氣誠懇。

“大伯父,此案人證物證俱全,侄女相信知府大人的判決,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正所謂‘禍之至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此事雖非好事,但四叔歸四叔,他在穗州的所作所為,無損您的在朝中的威望和名聲,更不會影響族親關系。”

她說完,假裝不經意窺觊父母兄長的反應。

顧尚書從她的眼光轉向顧仲祁,心中一突兀。

他竟然忽略了極其重要的一事!

二弟顧仲祁看似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只專注于飲食搭配,私下全無脾氣;可一旦傷及他的子女,他的袒護與怒火絕不亞于聒噪的陳氏。

身為長兄,若拉四弟一把,反倒招致二弟怨言,顯然大大的不劃算!

最佳方式是聽從判決,順其自然,不再插手。

“大伯父理解你的意思,還真是個伶俐的孩子,”顧尚書直視她端雅清麗的面容,捋須而笑,“各人福緣自修,誰造孽!誰擔着!”

他此前得悉穗州顧家出事後,曾認定不聽父母言的顧逸亭,是個不孝不義、心機重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此際相見,她不但容姿不凡,溫和有禮,更有一身湛湛風華,無論儀表行止、思想氣度,絲毫不輸王公貴族的千金。

如此佳人,至今未獲婚配?

憶及榮王世子豐采俊逸,與顧逸書交好,此行又與顧逸亭同路,再念及她死活不入京……顧尚書忽然嗅出了什麽,意味深長一笑。

“亭亭,你如今才來京城陪伴父母,只怕也陪不了多久,就得出嫁啰!”

顧逸亭俏臉一熱:“大伯父說笑了!”

垂眸處,羞澀之态畢現。

顧尚書樂了:“得空要多來尚書府陪陪你堂姐,你堂姐明年也要嫁人啦!”

見大伯父和她前世所見無異,顧逸亭滿心喜悅,哪裏還管得着他話裏有話的“也要”二字?

當下,大伯父力邀二叔公到家裏長住。

二叔公發自內心想和顧逸亭、顧逸峰他們住在一起。

但一聽尚書府又大又寬敞還更華美,老人興致勃勃,拉了大夥兒同去參觀。

顧逸亭迫切想見堂姐,忙趁長輩們享用點心時火速回房,翻出江南掌櫃們所贈的珠釵首飾、華貴梳篦,細細檢查無礙,以錦匣裝好,以備送贈給伯母、堂嫂和堂姐。

全是符合她們喜好的小禮物,按理說,能為她減少陌生感吧?

她換過一套新衣,揉了揉躲在床角的大白貓,滿懷期待地信步返廳,又讓紫陌去尋寫名貴藥材和字畫備着。

只有回尚書府,她才會更真切地意識到,她确确切切回來了。

*****

西城兩座顧府相距不遠,幾輛馬車穿街過巷,拐彎後走了十餘丈,便已放緩速度。

其時臨近黃昏,暖光柔柔,惠風暢暢,花香幽幽。

莊重氣派的朱色府門外,并立着衣飾煥然的大伯母、堂兄堂嫂和堂姐,和神态畢恭畢敬的仆役丫鬟。

從揚起的紗簾悄然偷望,大伯母一往如初的雍容,堂兄堂嫂略顯富态,而堂姐淡妝濃抹,滿身綢緞……仿佛比起前世多了三分妩媚,少了兩分親切。

馬車停穩,顧逸亭由紫陌攙扶下車,對上堂姐顧盈芷好奇的端量,略微羞赧垂了眼眸。

尚書府千金顧盈芷自诩豔動京師,未嫁貴女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一刻,堆積多時的自信,竟如山崩岳毀,坍塌一空。

這就是她遠在穗州的堂妹?

昔時體弱多病、後帶領廚子、代表顧氏家族參加了一個什麽美食盛宴,奪得頭名的堂妹?

顧盈芷只當南人粗鄙野蠻、富而不貴。

再說……喜好飲食者,大多身材臃腫、言語粗放,豈會有此等超凡脫俗的仙姿麗色?

暖風揉合夕陽霞彩,投落在顧逸亭杏花粉輕絲褙子與象牙色百蝶舞花裙上,衣裙合體,料子講究。

妙齡少女膚光如雪,脖頸修長,秀肩若削,纖腰如束。

她發髻簡單地插了一支蓮荷銀簪,栩栩如生的銀荷葉上點綴圓潤璀璨的海水珠,奢華精巧不失雅潔。

精雕細琢的五官,豔一分顯俗,淡一分顯寡,妍麗娟秀,恰到好處。

垂目時,濃睫毛翹長,亦難蓋掩她的翦水秋瞳所透露的澄明清澈、通達圓融。

頃刻間,顧盈芷心頭大震,柳眉颦蹙,美目難以抑制地迸射出淡淡抵觸與淺淺妒意。

作者有話要說:叮——您預定的新女配已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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