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夢中身
入了冬,山裏的氣候總要比山下冷上不少。半夜裏紛紛揚揚的一場雪,積在地面竟也有半尺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聲音清脆。空氣清寒,格外的醒神。
一留衣透早起來,就這麽“咯吱”着在院子裏轉了兩圈。冬夜時長,天是黑的,地是白的,竟也不覺得視物艱難。兜完圈,他幹脆利落的去一旁柴棚裏掏出一柄木鍁來,一邊甩着胳膊腿,一邊精神頭十足的跟滿院子的雪奮戰起來。
山居獨院,四面無鄰,習武人家的院子,便不免圈蓋得大了些。待到一留衣終于把院子當中的場地清理出來,天色已經大亮。萬裏長空一掃昨日雪前的陰霾,透藍無雲,一派晴朗。
自己叫着號子把堆到院角的雪包拍實,一留衣一時興起,又颠颠跑回屋裏去。竈頭常年溫着,一早擱上去的飯菜已經熱透了。他叼了個拳頭大的饅頭,又從竈下扒拉出兩塊炭渣,回到院子裏,左鼓搗右鼓搗,弄了個白胖胖傻乎乎的雪人出來,再把鏟雪的木鍁往背後那麽一插,倒也憨态可掬,十分趣味。
這山居中只剩了他一個人的日子,算算也有将近一年。好在一留衣是個天性樂呵的,每天習武看書,衣食住行忙活着,再隔上十天半月下山一趟,倒也不覺得難捱。只不過他終究是個年才弱冠的年輕人,心裏頭時常總要忍不住,雀躍着想如自己少年時那幾年,再往江湖中走一遭。
院子裏堆了個雪人,他便忍不住冒着傻氣蹲在那裏,一邊用小木棍戳着雪人的肚子,一邊嘀咕:“明年吧,明年開了春,暖和了,老子一定要下山去!可是……萬一那臭小子捎了書信來我收不到怎麽辦,真是頭疼啊!”
他頭疼着把一個饅頭都咬光了,拍拍屁股站起來,決定先不去思考這麽麻煩的事情。擡頭看看天,時辰不早,便去将自己的一柄長戟取出,在剛剛掃幹淨的場院裏習起武來。他個性上雖是不着調了些,但戟上功夫,卻是精湛。身法騰挪,戟劃寒光,已堪跻身高手之列。一時院中唯聞刃挂金風之聲,輕小的雪沫四開,盡被渾雄之力排出數丈之外,隐隐落成一個巨大的雪圈。
兩路戟法走完,人也出了一身的透汗。一留衣覺得全身都活動開了的舒坦,将長戟“锵”一聲插在地上,快手快腳把自己扒了個幹淨,只留條犢鼻褲。他日常慣以井水沖身,但如今有現成的新雪,樂得不用提水,直接在雪堆上扒起幾大團,從頭到腳搓将起來。一邊跳着腳大喊“爽快”,一邊眼見着皮肉都漸漸開始泛紅,周身熱氣蒸騰,直比泡在浴桶中還要痛快淋漓。
一留衣掬雪擦身正覺暢快,忽然空山之中,接連響起一串踩破新雪的聲音,又急又促,直沖着這片院子而來。一留衣耳力聰敏,聽聲便覺來人一非高手、二無兇意。只是這般大早冒雪進山,來意倒是難猜。他心中好奇,待聽到有什麽重重撲上門板,然後響起一串擂門聲後,立刻竄過去,一把拉開了院門。
一個又白又軟又冰的物什,順着門板抽開的方向,就這麽一頭紮到了他懷裏。
一留衣被一大團寒氣措不及防冰得“嗷嗷”叫喚了兩聲,才看清楚那不過是名十一二歲的孩子,天生一頭雪白的發絲挽了兩個童子髻,全身都裹在一件又厚又暖,價值不菲的雪白貂裘中,乍眼一看,可不就是一個巨大的雪團。
見對方不過是個小孩,一留衣差點沖口而出的罵娘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心裏卻還忍不住惡劣的想着:“穿成這樣,等會走的時候,下山是不是用滾的比較快……”
他心思還沒轉完,那個孩子已經揪着他胸前的頭發擡起頭來。一對眼珠是罕見的紫色,精致漂亮,卻滿溢茫然。小孩子順着一留衣的頭發望上去,一直看到他的臉,幾乎是下了死力的盯着,定定看了半晌,嘴唇掀動,擠出一句話來:“不是……不是你……你不是他……”
“什麽不是你不是他?”一留衣一頭霧水,忽然胳臂上一沉,小孩子腦袋一歪,一頭又栽回他懷裏昏了過去。
一留衣險些跳腳,抱着這巨大的一團怒吼:“喂,小子,誰準你昏過去的,你先把話說明白,你是哪家的小孩,老子不玩略賣那狗屁行當的啊!”
不過一留衣這份擔心顯然多餘了,不消片刻,山路上腳步聲一片狼藉,少時氣喘籲籲又追上來四個人。為首的老爺子管家打扮,須發花白難得竟還能冒雪上山,左右兩個年輕家丁半攙半架着他,俱是一頭大汗。更稀罕的,最後竟然還跟了個中年仆婦,手上挽個巨大的包袱,一樣跑得滿頭大汗,見到那昏過去的小孩子,立刻腳一軟坐在了雪裏,捶着地喊起來:“小祖宗啊我的小少爺,你是要跑散了我這一把老骨頭啊,老天爺啊要了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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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喊,眼瞅着都已經挂在了家丁身上的老爺子,也抖抖着伸出手:“少爺啊,你要了老奴的命啦!”
這一時間,哭的喊的叫的,好不熱鬧。一留衣幾乎傻在當地,愣了半天才找到自個的舌頭:“老爺子……大嫂……你們等等……那啥……你們先等等,這小屁孩,不對,你們的小少爺,好像昏過去了……要不你們先進來……”
好一通人仰馬翻,這一行的一主四仆終于全被一留衣弄進了屋,該安置的安置,該倒開水的給倒碗開水。忙活得差不多了,一留衣揉揉鼻子打了個噴嚏,忽然慘叫一聲沖了出去,好半晌,才穿好了衣服回來,有點尴尬的蹲在那把火盆撥了撥:“老爺子,您瞧這屋也進了,水也喝了,能給我說說了不……您幾位這浩浩蕩蕩的來,到底是怎麽個陣仗?”
他話一問出口,一旁的中年婦人眼圈先紅了,捧着水碗抽抽搭搭:“造孽啊!都是造孽啊!”
老管家緩過勁來,倒是個腦筋清楚的,先喝住了婦人不要胡說,然後才嘆了口氣,向着一留衣解釋原委。
原來這一行人遠自石州而來,家主也是殷實富戶,中年得子,愛逾珍寶。不想這位小少爺幼時聰明可愛,六歲上卻生了一場兇險之極的大病,後來雖是莫名病愈,卻落下了一個奇怪的毛病。
說到此處,中年婦人已在偷偷拭淚。老管家嘆了口氣,繼續道:“小少爺自打那之後,有兩三年總嚷着有個地方有個人在陪他等他,問起是哪裏叫什麽,他又說不出,日日夜夜成了魔障。老爺也請了和尚道士來看,都說不出個原委,只能這麽拖着。後來小少爺再大了些,不提這茬了,大家都以為這事可算過去。誰想到他十一歲時,也就是去年頭上忽然又鬧起來,說自己知道了那個地方,要去找那個人,全家上下被鬧得人仰馬翻。這麽折騰了一年,夫人終是拗不過小少爺,才叫我們陪着小少爺找來,沒成想還真讓他找到了……”
一留衣聽得目瞪口呆,拿手使勁戳自己的鼻子:“找到了?難道就是我家?別啊,我真不認識你家少爺,我也不信神鬼,老爺子您別忽悠我!”
正說着話,床上昏昏沉沉的小孩子咳嗽兩聲,醒了過來。一群人聽到聲響,又“呼啦”一聲都圍了過去,喂水的喂水,抹胸口的抹胸口。忙亂半晌,小孩子迷迷糊糊睜開眼,一張嘴又是那句話:“不是你……我要找他……你不是他……”
一留衣險些氣樂了,敲着床沿道:“我不叫‘你’,也不叫‘他’,更不認識少爺你。這屋裏除了我再沒第二個人住了,小少爺你八成是找錯地方了吧!”
話雖如此,這一群人老幼婦孺占了個全,一留衣總不至于真的閉門謝客。好在屋舍寬敞,收拾了兩間出來給他們落腳,又燒了大鍋水大鍋飯菜。那中年婦人倒是個手腳麻利能幹的,緩過勁來,立刻腳不沾地的幫忙,叫一留衣樂得清閑。
待入了夜,因自己睡覺的屋子給那魔障的小少爺占了,一留衣揉着腦袋出來,在另一間緊閉的房門前踱了快有七八圈,還是放棄的嘆了口氣:“兄弟,你這屋子,我覺得我還是消受不起,我去睡地鋪好了!”
他在剩下的空屋子裏快手快腳墊了個地鋪,又到院子裏打水洗漱。夜深人靜,那四名家仆已經都睡下了,滿院子裏空曠的雪氣,讓他一時半會沒有睡意,索性在空地上走一趟拳腳。
舒展了筋骨正在惬意,忽然門板一響,本該乖乖縮在被窩裏睡覺的小少爺就那麽不分頭腳的裹着那件白貂裘,晃晃悠悠走了出來。一留衣一眼看到,吓了一跳,正想着這孩子是被魇住了還是怎樣,那小少爺已經飄飄忽忽在一間房門前站住腳,試探着伸出手推了推。
一留衣幾步搶過去,在小孩子頭頂虛敲了敲:“喂,小少爺,這屋不是你該進的。乖,快回去睡覺,明天好回家。”
小孩扭過頭,眼神又像清醒又像在做夢,喃喃道:“我認得這裏,讓我進去好麽,我想見見他……”
一留衣痛苦的捂住腦袋:“這屋裏快一年沒人住啦,你進去找個鬼啊……喂,我連灰都沒掃過啊,有蜘蛛網……”
他兀自念叨着,房門已經應手而開。空洞冷清的屋子,卻幹淨得很,絲毫沒有一留衣口中塵土飛揚的情況。一留衣頗有些瞎話被戳穿的尴尬,小孩卻渾不在意,拖曳着袍子闖了進去,直到窗前書案,抓起了狀似随手擱在那裏的一條挂穗。古銅色的圓墜,随着擺動清脆一響,小孩子如遭雷擊,緊緊抓着穗子蹲了下去,頃刻已經淚眼汪汪。
一留衣跟在後面看得傻眼,那個小孩子蜷成了一個雪白的大球,叫他一時不确定自己該不該直接抗人起來丢回去睡覺。就這麽一站一蹲了好半天,小孩子許是哭夠了,抹着眼淚站了起來,直奔旁邊的桧木書架。一留衣措不及防,頭疼的嚷:“小祖宗啊,你又去那邊幹啥,回來!”
小孩子充耳不聞,直接跑到書架前,踮起腳将一排的書籍都揮開了。這房中的布置一留衣自是熟悉,見了這孩子的舉動,心中驀然一驚,一時竟剎住了腳步,瞧他動作。
書籍胡亂被撥開一片,露出後面同樣木質的書架板壁。小孩子努力伸長了胳膊進去,也不知在哪裏鼓搗了下,“咯”的一聲輕響,緩緩裂開一個暗格。一留衣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孩子從暗格裏拖出幾部書,将其中一本跟挂墜一起摟緊了在胸口,轉過頭來說出了一留衣今天聽到的第一句正常的話:
“我……我叫绮羅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