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一:牡丹風
寒天懸垂雨雲松,瀝瀝輕陰潤谷紅。
靈鳥倦啼春過晚,青山猶有牡丹風。
山深地氣則寒,連帶着春去春來的節氣,也要比平地上相差了一個月左右。五月末的時節,猶是春意盎然,新綠撲面。
細雨如酥,一日連綿,洗得滿山青翠。攔也攔不住的草木芬芳,從門板縫隙,窗格子裏,絲絲縷縷漫進來。绮羅生覺着這雨,連自焙的山茶味道也被沖淡了,索性棄了杯,順手拿起把傘,到院子裏去踏閑。
山居清靜,場院又寬敞,半邊院落都被绮羅生辟了出來,改障竹籬,植上花木。他性好牡丹之花格,院中所培,也多是這花中冠絕。此時正值花期,滿園爍爍,姹紫嫣紅,姿态萬千。又經瀝瀝春雨灌洗,愈發顏色可愛,嬌豔欲滴。
這一番賞玩,不覺時移。直到打在傘面上的雨聲緊了,绮羅生才回了神。張目一看,本是如絲細雨,不知何時竟然已漸漸大了起來。天際灰雲濃合,山風亦起,一派暴雨将來之勢。
心裏暗叫一聲疏忽,绮羅生家常只着一件素白的春綢單衫,半邊袖子已經帶了潮氣。他忙将傘偏了偏,頂着風遮住雨勢,拔腳就要回屋。不想轉身間,忽然看到近門的院外籬笆處,竟然定定站了一人。
愣了一下,绮羅生自覺修為不俗,竟未發現何時有人近了院落。但見那人一動不動站在門外,而雨勢更大,他便無論如何抽不得身了,快步走了過去,招呼道:“這位客人,可要進來避雨麽?”
門外那人聞了聲音,本是半側的身子轉了過來,兩人猛的打了一個照面。绮羅生腦中轟然一響,片刻失神得一片空白。眼中所見,寬袍負劍,銀發高髻,青年眉目卻帶肅容,明明是從未見過的陌生,卻更覺得刻骨的熟悉。他一手不自覺按上心口,只覺有什麽要沖口而出。張了張嘴,卻發現叫不出任何名姓,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恍惚中,手上不覺松了力道,叫傘柄歪歪斜斜滑脫了出去。
衣風瞬息拂面,滑落的傘柄穩穩落入另一只手中,半點不曾放縱了雨絲。這一番紙傘易手,绮羅生也瞬間醒過神來,頓時尴尬連連,胡亂側開了目光:“抱歉……啊,不,多謝……”
銀發青年卻是從容靠近幾分,傘面微斜,将兩人都籠在其下:“這句謝,似是該由我來說吧。”
“啊?”绮羅生茫然擡眼,從那雙似乎天生帶着寒肅的藍眸中竟仿佛看出幾分笑意來,然後聽到對方愉快的道:“你邀我進門避雨,我自當說謝不是?”
一傘之容,兩人挨擦着進了屋,将雨氣甩開。绮羅生猶覺赧然,請人随意落座,便去重新扇起爐火,燒水煮茶。
他這般忙碌,半為待客,半為搪塞失态窘狀。卻不知身後安然靜坐的銀發人,眼底去了遮掩,亦是含着幾絲濃得化不開的疑惑,默默打量白衣青年的身影,似有所思。
少時水沸,縷縷茶香含着花香浮動,叫人心境一時舒緩。兩人各自收拾好了心思,重新互通名姓見禮。绮羅生溫顏笑語,心中卻早把“意琦行”三個字翻來覆去嘀咕得爛熟。陌生的名字,一如從不曾見的面容,卻叫他困惑得如同百爪撓心,坐立難安。意琦行倒是自若了許多,只稱自己是來山中訪友不遇,又遇淫雨,一時困住了腳步。绮羅生心中莫名便要信他七八分,并不過多追問。只見窗外雨聲愈急,毫無收住的勢頭,便道:“這雨勢大起來,怕是要下得整夜。山居雖然簡陋,但還算寬敞,又無女眷。先生如果不棄,不妨暫且留宿,意下如何?”
山雨瓢潑如洩,莫說上下山路,便是舉步都難。意琦行自然謝他美意承情。兩人閑話片刻,眼見天黑漸晚,绮羅生到廚下張羅了一桌飯菜。無非山蔬米面,但收拾得整潔,香甜爽口,倒也可稱美味。見了飲食,意琦行才覺山中跋涉大半日,腹中饑餓火燎一般。只有兩人對坐,他既不客套,亦不拘束,淨了手入座,明明舉止瞧來有度,添飯吃菜的速度卻快得叫人咋舌。绮羅生也抱着碗飯,一邊往自個嘴裏扒着,一邊忍不住頻頻偷眼看他,只覺得這樣風卷殘雲的吃法,自家胃裏都隐隐脹痛起來。少不得等下再濃濃沏上一壺茶,好歹給他順氣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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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心中這般盤算着,吃罷晚飯果然腳不沾地又忙碌起來。他避居山中,個性本是疏曠,自己竟也不知,如何魔障了般對着個初識的陌生人,如此上心。心思恍惚中,已從盛茶的竹筒中,連掏了兩大把出來。還要再伸手,忽然手腕被虛虛壓住:“多了。”
數不出這是今日第幾次鬧出笑話,绮羅生窘迫非常。好在山居簡樸,只昏昏一盞油燈燃着,隔開幾步,看清眉目都要吃力。他便微微別過頭去,勉強道:“飯後将茶煎得濃些,以免積食。山茶粗劣,少不得多放,倒叫先生笑話了。”
他話語牽強,意琦行倒似受用了,笑道:“既是如此,我入鄉随俗便是。”只是绮羅生那抓在手裏的第三把茶葉,終是沒了底氣掏出來,又丢回竹筒裏去。
饒是如此,濃茶斟好入喉,绮羅生仍是苦得臉都抽搐了下。他吐不得,咬牙咽了下去,看對面意琦行雖然也擰了擰眉頭,卻比自己輕松許多,一碗茶盡了,還要再添一碗。那滿滿一壺的茶水,除了绮羅生手裏掐着的,倒是都被他灌了個幹淨。
雖然绮羅生琢磨着,酽酽的濃茶這樣喝法,怕是一夜都不用想睡了。但地主之誼,總還是要給人安排住處。好在空屋頗有幾間,床鋪也是現成的。只是鋪蓋等物為免積塵都收了起來,要去擱置雜物的板櫃裏現取。他便先知會道:“舍下空置的屋子卻是不少,先生不妨随意擇一,我去找些鋪蓋之物,稍後就來。”自己于是掌了油燈,蹭到隔壁的廂房裏去。
待他被褥枕頭抱了一大捧出來,意琦行果然已到了廊下,手掌虛扶在一間屋子門板上:“這一間便好,有勞了。”
“且慢……”
绮羅生來不及阻,意琦行已經一把将房門推開。入眼雖然黑祟,卻能看出是間布置頗為清雅的寝房。桌椅琴臺俱全,尚有随手擱置的衣物書卷,疏而不亂,一派家常氣息。
意琦行終是愣了愣,扭頭看向绮羅生,多此一舉的問了一句:“這是你的屋子?”
绮羅生卻更是尴尬,簡直要面紅耳赤起來,直似給人撞破了什麽隐秘,半分理直氣壯不得:“是……我的……”忽然手上一輕,鋪蓋等物被意琦行盡數接了過去:“抱歉,那我換一間就是。”
绮羅生猶自愣着,他已經又選了間屋門頂開,自去鋪陳了。
回過神來,绮羅生忙将一并備好的油燈送了過去,草草囑咐幾句,無非山風夜冷,雨勢又大,門窗都要關好免得着涼之類,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也顧不得堂屋裏還有些茶盞炊具不曾收拾,一頭紮回了自己屋子。
房門适才慌亂中不曾關上,門外雖有木廊阻了阻雨絲,但山風亂卷,無孔不入,早掃進房去,将窗前書案上的書卷字紙掀得紛亂。绮羅生一見之下,肉痛得緊,忙過去收攏整齊了。散落的紙張還罷,那書本不過是尋常可見的一卷古詩,他卻小心翼翼将紙頁撫平,又插回牆邊的桧木書架上去,然後才捂着頭在床邊坐了。
此時夜闌人寂,再無喧嚣之聲。他忙亂了半日的心思也終于掙出了幾分清明。绮羅生哀嘆一聲,将額頭抵在床柱上,一手胡亂摳着枕面。手指勾到塞在枕頭下的物件時,一把拽出來攥緊了,才覺得心中安定了些,翻身躺到床上。
他手中所握,乃是一條深色的挂穗,顏色絲縧都已破舊,栓在其中結子上的古銅色圓墜卻是光滑潤澤得很,顯見是長年把玩的結果。绮羅生把挂穗按在心口,紛亂的心情便仿佛得了撫慰,這般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如何,就歪頭睡了過去。
屋外大雨瓢潑,屋內睡着的人也不甚安穩。醒時郁結的心事,睡夢中更是鋪天蓋地而來。绮羅生只覺昏昏沉沉中一片迷霧不辨東西,自己惶然追着心底的那個影子而去,奔跑中卻失了方向。一片惴惴中,那身影又在不遠處出現。绮羅生心中一喜,奮力起身追了過去,漸近漸清晰卻始終觸不及。他又急又慌,張口要喊偏叫不出聲音,憋得胸口都要被扯開了似的痛。忽然迷霧中的人影似有所感,站住腳步慢慢回過身來。绮羅生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卻只見劍眉朗目,端肅的面容陌生又眼熟……
“意琦行!”
陡然一聲炸雷,驚醒迷夢。绮羅生猛的睜眼,才覺夢魇中,自己早掙出了一身大汗。胸腹之內,自幼痼纏十六年的那股灼熱之氣,也自蟄伏中翻湧起伏起來,熱麻之感貫通四肢百骸,說不出是痛苦還是熨帖,但那滾滾熱氣,卻很快将他徹底拉扯得清醒了。
狠狠一頭磕在床板之上,“咚”一聲響,似也難洩郁悶之情。绮羅生沒了睡意,翻身爬起來,盤腿坐在床上,拄膝發呆。他此刻心中,影影綽綽的,七分是猜疑,三分卻又隐然的歡喜。歡喜的是,自打黃昏見到意琦行後,種種連自己也控制不了的異樣感挨着個的爆發出來,叫他隐約覺得,或許冥冥中叫自己記着念着看着,卻又摸不到抓不着的那個存在,終叫天意推在眼前。但更叫他忐忑難安的猜疑,更是這樣一張陌生的面孔,果然便是自己多年所尋覓的答案麽?心中無解,夜寒侵身,透汗更是冰涼一片。绮羅生呻吟一聲,踉跄着下床,胡亂扯了件幹淨的白絹中單換上,一把推開了房門。
與绮羅生不同,意琦行回房之後,簡單收拾一番便上床躺下。那一大壺的濃茶,灌到他的肚子裏,倒似連個聲響也沒有。哪消一刻鐘,便安安穩穩睡了過去。
好夢正酣,驀然丹田之中,真氣一蕩,似被異力所引。全身經脈都受鼓動,意琦行立刻驚醒過來。他一身內功,早臻圓融,坐卧休息,自行運轉周天本是尋常,但這般猶似失控的情況,卻是少見。飛快內視一番自身氣息,鼓蕩之後,再無異樣,意琦行卻是若有所思,披衣起了身,将床頭燈火擦亮。
燈光微弱,照得一室明暗不定,一如他此刻心情。思忱之中,忽然雨中“吱嘎”一響,聲音輕微卻逃不過他的耳朵。意琦行挑了挑眉,也不整衣,就那麽幾步跨過去抽開門栓。打開門的同時,正見到隔壁绮羅生昏昏沉沉探出半個身子來,叫風雨一激,突的打了個冷顫,用力甩了甩頭。
心下失笑,意琦行快步過去,扯住人的手腕,就往屋裏帶。绮羅生半阖着眼,心緒又紛亂,本未察覺他也開了門出來。乍被抓住手,唬了一跳,本能中手肘一兜,轉了小半個圈,掌緣劃向鉗制自己那手掌的腕脈。
意料之外被還了一招,意琦行倒也不跟他計較,順勢松手,扯下自己披着的外衣,一抖一合,已經将绮羅生整個包在其中,不分上下圈住了,一推一拽:“別鬧,進屋。”
绮羅生招式用出,人也反應過來。自己冒失出手,想來拂了意琦行一片好意,雖未傷人,也覺不安。這一轉念,踯躅中動作一緩,措不及防已被寬大衣衫裹了個劈頭蓋臉,耳邊又聽哄教小孩般的言語,叫他瞬間又窘又發愣,一個晃神間已被意琦行不由分說的拉回了房,才撲騰着掙了頭出來,漲得滿臉通紅:“放手!”
意琦行眼神中帶了幾絲笑,也不繼續為難,站開了幾步道:“半夜出來吹風淋雨,這癖好只有小孩子才愛。你非童蒙,如何也發了童心?”
绮羅生窘迫非常,氣也氣不得,躲也躲不得,只好硬撐着道:“雨勢太大,院中花木都是我一番心血,半夜醒來聽着雨聲便再睡不安穩,起身看看罷了。倒是閣下作為,不覺過于唐突了麽!”
意琦行理所當然的回道:“你是主,我是客。作客在此,總要顧及主人情況。你若淋雨受寒,我這客人,便也做不安生了。”他忽然伸出手去,碰上绮羅生臉頰,“不過怕還是遲了。”
若是绮羅生此刻對鏡,便可瞧見自己雙頰早如抹了層胭脂般,色如桃花,豔麗得反常。意琦行指尖觸及,燒紅一片。绮羅生卻還不知,憤憤扭頭:“這般陣仗,如何便病得……”不想動作略大了些,忽然一陣暈眩,半點預兆也沒的沖頭而上。他眼前一黑,剩下的話含在嘴裏,腿腳早酥軟了,歪歪斜斜直往地上滑去。
滑到一半被意琦行一把撈到了懷裏,他雖是見绮羅生氣色有異,卻不想這人如何說昏便昏了過去。好在人近手快,接了個妥當。
軟綿綿的身子一入臂彎,意琦行驀一愣。即便隔了兩三層衣衫,自己手臂攔到的腰背處,仍覺火燙的高溫熾熱反常。就算大發了一場風寒,也斷然沒有這樣的熱法。他不假思索,雙手一抄,将绮羅生直接托到床上去。微有淩亂的被褥被他一把揮開了,就勢将绮羅生翻了個身,叫他半趴在自己懷裏,一手已經抽開了白絹中單的衣結。
将微微蓬亂的頭發随手捋到前面去,意琦行沒半分遲疑的扯下衣服。雖然桌上油燈只剩了豆大焰頭,但光滑脊背上,一副冶豔昳麗的牡丹紋身,仍是鮮亮着顏色跳進眼簾,讓人一時驚愕。
萬沒想到看似一副溫潤如玉的姣好容貌,白發青年身上竟還有這般手筆,意琦行愣了愣,将手掌輕輕覆蓋到盛開的大朵紅花上去。掌心一觸,灼燙的熱度叫他心驚。後背覆蓋着牡丹豔身的肌膚,無不是這般滾燙灼人,簡直如同剛從爐膛中取出的炭火,烙得手心都刺痛起來。
從未曉得人的身子能燒熱到這種程度,意琦行饒是經過見過,也有些無措。眼前情況,再說風寒之症未免牽強,意琦行只疑他是突發了什麽暴病。自己不通岐黃,深山野林,更無處尋個郎中來,身上雖有些應急的丹藥之類,但豈是能胡亂吃的。這樣一時心焦,病急亂投醫的扣住绮羅生腕脈,輸了細細一縷真氣進去,探他髒腑情況。
不想真氣一入經絡,绮羅生體內竟似有所應,一股熱氣同樣自丹田萌生出來,迎頭卷上,霎時竟如水乳之融,化作一股烈陽之氣,灌走全身。意琦行大驚,自身修習的龍元之功乃是至剛至陽之力,绮羅生正值高熱,如何再受得這番火上澆油。他顧不得傷身,強行收功,一時卻再無他法,只好冒着暴雨到院子裏胡亂取了冰涼井水來,打濕手巾覆在他後背之上,權作一個揚湯止沸。
這樣足足折騰了半宿,窗外雷雨竟也在不知不覺中收了聲勢,淅淅瀝瀝,漸漸放晴。隐隐有白亮的天光透進屋時,绮羅生背上的高熱也消褪了許多,随之而淡去的,是那副绮麗的的牡丹豔身,也不再有滴血般殷紅模樣。意琦行終是松了口氣,胡亂扯過被子,将衣衫不整的绮羅生翻成仰面睡着的姿勢,整個塞了進去。動作間,手指在枕頭下面觸到一個光滑冰涼的物件。意琦行順手掏出來,看了一眼,忽攸啞然。片刻後,他重将那小挂墜塞回去,另一手在绮羅生猶然沉睡的眉眼上拂過:“我要見之人……當真是你麽?”
他抖抖袖子起身,也要回房去梳洗穿衣。一把拉開屋門,乍見一夜的雨橫風狂,院中早已紅香滿地,翠葉枝殘,憔悴敗落了許多。但他視草木不過賞玩之類,亦無綠肥紅瘦之恨,只覺雨後山風花氣,格外潤澤許多,倒叫心懷為之一爽,可稱暢快。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