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二:天留客

雖是乍來乍去的一番怪症,但總歸在人身上過了一遭,這滋味,必然仍是難過的。

绮羅生迷迷糊糊醒過來時,還未睜眼,已覺得鼻澀口幹,腦中也還隐隐有些脹痛,連帶着整個身子都不暢快起來。他自習武後,罕有病痛,似這般的萎靡不适更是少見,連着奮力兩三下,才把粘在一起的眼皮,勉強張開了。

入眼已是天光大亮,雨後放晴的陽光金燦得幾乎有些刺目,打窗口明晃晃的照進來。窗戶下書案前,安安靜靜坐了個人,腰背挺直,手裏持了卷書,正在慢讀。透亮的日光在他端正英挺的側臉上勾起一道金邊,緩了三分嚴肅,竟是說不出的好看,叫绮羅生一時幾乎失了神。

發呆片刻,绮羅生漸漸從腦子裏将昨晚的事樁樁挖了出來湊到一處,還有些生疏的名字在舌尖打了個轉,啞着嗓子跳了出來:“意琦行?”

喉嚨裏缺了水潤,聲音甚是幹澀難聽,一聲入耳,绮羅生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意琦行似也被這聲叫喚驚到,丢下書轉過身看他半晌,才道:“醒了?”

绮羅生心裏頭默默翻了個白眼,撐着床爬坐起來些,閉緊嘴點了點頭。意琦行知他心想,不由失笑,将書案上的茶水倒了一盞過去,塞到绮羅生手裏後順便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然後出了屋。

抱着茶水,如同抱了一盅瓊漿玉液般,绮羅生一口氣全吸了下去,嗓子中的幹痛立刻去了好多。他掐着個空杯子,後知後覺扯扯身上淩亂的衣衫,才覺得這般儀容不整,實在失禮,忙不疊打理起來。待到意琦行端了個熱騰騰的湯碗再回來時,他已經勉強收拾整齊了,正攔腰束緊腰帶,一副端莊有禮的模樣作了個揖:“昨晚真是有勞先生了。”

意琦行不置可否“嗯”了一聲,将湯碗遞給他:“把姜湯趁熱喝了,驅驅風邪。”

接碗在手,一股熱辣之氣撲面而來,湯水倒是清亮,顯然已經濾過了渣子。绮羅生一邊腹诽意琦行萬事理所當然的模樣,一邊倒也謝他體貼。将嘴湊到碗邊,輕吹兩下,一大口灌了進去。

還冒着熱氣的姜湯入喉,初覺竟是一股涼意。绮羅生尚不及愣神,那股涼意轉瞬間轟然爆開成一片熱燙辛辣,下入肚腹,上沖七竅。绮羅生手上一抖,險些将湯碗扣翻了,人是早已涕淚橫流,嗆得話都說不出來,空着的另一手胡亂那麽一劃拉,早抓住了意琦行半邊袖管,不管不顧把頭抵了上去,咳成一團。

意琦行未料得他反應這般激烈,忙在他後背上又拍又撫:“绮羅生!绮羅生?”

绮羅生眼圈周圍泛紅一片,好半天才緩過了這口氣,有氣無力道:“這姜湯……你擱了多少姜進去……”

意琦行一手攬住他,一手接過湯碗,有些疑惑的湊近嗅了嗅:“我在廚下翻到五六塊,怕味道寡淡了無用,就都捏碎了擱進去。莫非是……多了?”他這般說着,試探着也就着碗邊抿了一口。绮羅生和他貼得極近,清晰覺着意琦行全身陡然也是一僵,許久才艱澀着開口:“罷了,見你已無大礙,不喝也無妨。”

绮羅生口鼻之中一片熱辣,聽了這話卻忍不住笑出來,一邊咳一邊道:“何必……多兌些水進去,再煮一開就是了。我那些都是隔年的老姜,這樣倒掉了豈不是可惜。”

話雖是打趣,但這碗濃濃的老姜湯果然勁道十足,不過幾句話間,绮羅生額頭上早滲出了一片薄汗,乍一遭那股讓人招架不住的刺激過去,腦中已是神清氣爽了許多,身上也頗覺松快。

緩過了勁,捋順了氣,覺着兩人姿态過于親昵,绮羅生忙站直了身。待要去推意琦行橫攬着自己的手臂,又覺尴尬;不推,更是不妥。躊躇間,意琦行倒是先放了手,将那碗罪魁的姜湯撂到一邊去,向他正正經經道:“你昨夜的高熱發得突然,褪得倒也古怪。這般怪症,郁結在身終非長久之計,諱疾忌醫更不可取。若是有暇,你倒該下山一趟,尋上兩個醫館問個究竟。”他想了想,終是沒将昨夜自己所見牡丹豔身之事明言,以免绮羅生再生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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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心思卻是與他不同,這般熱症,他非是首遇,心中自有分寸打算,笑一聲扯開話頭道:“多謝先生關心,我自當記着。時候不早,可容我先梳洗了……”他後半句話欲言又止,意琦行會意,也不多言,端起姜湯道:“我去外面等你。”便出了屋,複到廚房裏。竈頭湯罐猶是熱的,他擡手便将一碗的湯湯水水都折了回去。再看竈臺上自己親手濾出的大碗湯渣,也覺好笑,搖了搖頭。

因着晨起這一番折騰,兩人也只能不早不午胡亂用了餐飯便罷。那罐濃濃的姜湯終是兌了三倍的水進去,重新煮開,绮羅生又捏了撮茶葉一灑,兩人各倒一碗,飯後在桌邊對坐而飲,也算落了個周全的收尾。

姜茶飲下,通體舒泰。绮羅生正覺惬意,忽聽對面意琦行擱下碗,淡淡道:“昨夜避雨,已是叨擾,如今天已放晴,你病勢也褪,我是該告辭……”

绮羅生乍然一愣,未料他說了這番話出來。按說兩人不過萍水相逢,雖然一夜波折,不覺間淡去了許多生分,但一聚一散,也是無可厚非之事。只是绮羅生心中,百轉心思,早起波瀾,若眼前真是自己十數年來欲尋之人,放任這般擦肩,豈能甘心。但冥冥中感應之說,猶似怪力亂神,也非是随意便能說給人聽,叫人取信。他心中一亂,口不知所言,留不得又送不得,一時竟然讷讷。

意琦行半分不曾錯失了他的神色,種種猶豫失措,俱瞧得仔細,心情不由一爽,繼續慢條斯理道:“但今早我曾沿山路而出,本想到鎮中尋個郎中來,替你瞧病。行至中途,才發覺昨夜暴雨,雷電劈折了兩株古樹,斷了道路,要清理出來,也需時日。好在你病情無恙,只是我卻免不得要再叨擾幾日了。”

句句入耳,绮羅生心頭一松,眼底亦是不由自主帶了分喜色,立刻擡頭笑道:“古語雲,‘下雨天留客’,如今這也算是天公美意,叫先生留步才是。”

“主人願留,自無不可。”意琦行振衣起身,幫手一同收拾碗筷,“我尋友不得,本以為此行成了敗興。不想人世際遇,總有扭轉之力,倒也是意外的收獲。”

既是議定了留宿之事,兩人各自都覺稱心,一時間談笑起來也極為輕松随意。收拾罷碗筷,绮羅生便往院中去,那連片花木,受了一夜暴風驟雨侵襲,枝幹零落,半數已成了香塵。绮羅生雖是心疼,也只能打掃殘局,扶培弱枝罷了。

這般細致瑣碎的活計,意琦行上不得手,只好在一旁閑看。他見绮羅生拈着殘花神傷,便覺不忍,勸慰道:“風雨難測,草木天生。譬如我今早所見,那兩株古木,高逾十丈,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一遭雷劫,也化作焦炭。這花雖是殘謝了,但根本未傷,明年猶有抽枝生苞的機會,你也不必過于惋惜。”

绮羅生将衰折的花枝扶起,嘆了口氣:“道理我自然清楚,只是這院中牡丹,我精心培植許久,今年方是第一次見了開花。結果才幾日便被一場風雨打殘了,不免惋惜。”

他随口嘆息,不想意琦行上下瞧着眼前花木,倒是問了句叫他哭笑不得的話出來:“這花莫非不是栽植下去,便年年開花的?”

绮羅生愣了愣,擡頭眨眼看他半晌,噗的笑了出來:“草木培育,一花一性,猶以牡丹為甚。若是那般唾手易得,何來‘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之說呢。雖是此處氣候極佳,我又覓得上好花苗,精心培育,但卻欠了地利要人為去補,因此歷經一歲,也不過開花十之六七罷了。”

意琦行何曾在花鳥蟲魚之類閑事上花過心思,聽他這般講,才曉得這半院芬芳,也是得來不易。因話中提及地利,他便也蹲下身去,在一株花根輕輕撥弄了幾下,點頭道:“原來這也是件極耗心血之事,非我所想那般輕易。算來也是我疏忽,将這半院菜畦俱換成砂土,所費時力,已是不少,更勿論其它雜事。早通此節,我昨夜該替你弄些遮蔽之物來,擋一擋風雨,也不會這般一地狼藉了。”

他言辭誠懇,自覺發自肺腑,說完之後,卻不見绮羅生有何動靜。意琦行心覺他沉默得意外,一扭頭,卻見绮羅生定定瞧着自己,紫眸之中,半是呆愣,半是驚疑,掐了一半的花也頓在那裏,動不得了。

绮羅生本就生得面嫩俊秀,這般發呆模樣,不覺愚惡,反倒有幾分可愛。意琦行眯了眯眼,伸出手去,在他手心輕輕一抽,半朵紅花落入掌中。而乍失了指掌中物,绮羅生終于回過神來,臉上神色卻是複雜,怔怔向意琦行道:“你要訪的友人,莫非是一留衣?”忽而又垂眼晃了晃頭,“是了,此地多少年來,也只有一戶人家。你說尋友而來,直到門前,自是來尋大哥,這是我糊塗……”他心中隐隐約約,只覺幾分失意,又說不甚清楚,一時無話。

意琦行卻不曾有那千回百轉的心思,拍拍衣服站起,又伸手去拉他:“大哥?一留衣麽?”他把這個稱呼又念了兩遍,便忍不住笑了一聲,“難怪一留衣疼寵你,這麽多年來,只怕你是頭一個這樣喊他的吧。”

頓了頓,又道:“若說訪友一事,四年前一留衣遠行西域,是我親身相送,我豈會再來此尋他。我欲訪之人……”他提及此,忽而神色也有些飄忽,“罷了,尋他尚要随緣,但我自覺定不會空手而歸便是。”

“大哥竟是去了西域!”忽而聽到了意外的消息,绮羅生倒顧不得揣摩自己那絲異樣心思,也站起身,“難怪我多年來一直難尋他的音訊,他為何忽然作此決定?”

“當年憾事情傷,累他遠走散心。”意琦行提及往事,半是唏噓,卻更有些不忿,“一留衣赤誠相待,卻被鼠蟻小人翻覆利用,也難怪他視中原為傷情之地,不惜遠涉了。”

他情緒明顯不悅,绮羅生對當年之事,卻未曾親歷,那時更遠在家鄉,不得而知內情。只是事關一留衣,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當年究竟發生何事?長久以來,多是大哥前往石州見我,待我四年前歸來,卻已失了他的音訊,直至今日才知竟已不在中原。你……可能告之?”

绮羅生小心斟酌語句,瞧着意琦行的眼神倒是執着。他少年失怙,與一留衣雖也一年難得見上幾面,但總是情分不同,格外親厚。這一點亦兄亦友的情義,倒叫他顧不得意琦行再提往事,是否心有不快,只想問個清楚明白,才肯安心。

見他追問,意琦行卻将話頭一轉,問道:“你所習者,可是七修刀譜?”

绮羅生愣了一下,忽然澀口難開,半響才從牙縫裏低低擠出一聲來:“是。”

意琦行又道:“七修武學,包羅甚廣,傳藝卻是随緣而為,得者得之。但藝傳內外七修十四門,如今剩者幾稀,你可知?”

绮羅生又愣了愣:“不知。”

意琦行拂袖道:“六人罷了。高妙武學難得,便總有利欲熏心之輩,得隴望蜀,以至于同支相殘,七修半數凋零。一留衣因此事神傷遠走,七修之說也黯于江湖,再少有人提。”

萬未料根源竟是如此,绮羅生一時垂首握拳:“我……竟不知。大哥他當時,必是愁苦萬分,我卻無能為他分憂,倒是枉擔七修之名了。”他心中自責,面上自也流露戚色,意琦行在旁看了,心中莫名便起不忍之意,将半朵紅花拍回他手中:“憾事之起,乃是一念差池,時你既然遠在石州,千裏之遙,如何須臾可至。何況此事已平,無須自責過甚。七修式微,終有再起之時,譬如花木冬蟄春萌,根本既在,便無消亡的可能。”

绮羅生心緒紛亂,低聲道:“我知……只是乍聽噩耗,一時難以平靜。七修同門,我雖只識得大哥一人,但同氣連枝,思及當日慘狀,總是嘆息。七修武學,雖已開宗,但未曾立派,本已是江湖閑散,再經這一番阋牆之劫,更不知幸存之人流落何處,可還安好。”

他之嘆息發自肺腑,忽覺肩頭一沉,被意琦行拍了兩下:“何須挂懷,有緣自會相見,譬如……你我?”

“是,端看緣分,譬如你……”後面的字忽然被绮羅生死死咬了回去,“你究竟是何人?”

意琦行被他突來的情緒問得一愣:“我名喚意琦行。”

“你也在七修之列?”

“呵!”意琦行反應過來,并不遮掩,揚眉一笑,“塵外鳴一劍,孤标響世俗。雖然我确在七修之列,但倒是更習慣被稱一聲‘七修之首’。”

“七修劍宿!”绮羅生字字念出,心底突兀的着惱起來,“既是同修,你為何一直隐瞞身份,還要試探于我?”

“你問,我即答,知無不言,何來隐瞞一說。”

意琦行坦然作答,绮羅生心中卻更是無名火起的不爽快,連自己也不知這股惱怒之意何來,終是背了身,忿忿而去。

快步回了自己屋子,绮羅生順手擱上門時,才察覺尚握着那朵紅花,在兩人手中反複得時間久了,也微染了些手心的熱度。

欲扔又止,绮羅生終是将花丢在書案上,就近在椅上坐了。案上端放筆墨,又有一方石硯,擺放整齊。他一手将硯臺抓來直接貼到額上,沁涼之意滲透肌膚,也叫他情緒為之一醒。火氣消褪,才恍然覺得,自己剛剛何其失态,簡直既無顏面,又失口舌,竟似魔障了般,無法自控。□□一聲,他幾乎将額頭直接磕到書案上去,咬牙切齒敲了自己一記,閉上眼睛自欺欺人不肯再想。

心情缭亂,那股未随高熱褪盡的病倦又湧了上來。迷迷糊糊中,绮羅生隐約覺得,自己似是打了個盹,又仿佛還清醒。似夢非夢中見自己少幼之時,或坐或卧,或行或立。那時童蒙年少,猶梳着雙髻,本該是一派天真,卻喜怒哀樂,仿佛時刻被人牽引。本在玩耍時,忽感心中一處悲傷,便不由自主嚎啕出來;本在困覺之時,忽感心中一處喜悅,便要開心拍手而笑。直到再年長許多,才恍惚知曉,這便叫做神有所牽,意有所至。只是素未平生之人的悲喜,如何牽系在了己身。

但年歲漸久,不知不覺中,又隐約生出一份眷戀來。似乎這樣冥冥中可感一人私密,也成了自己可以獨守的秘事,進而滋生孺慕之感,羞對人言。

這樣一頭發着夢,一頭經脈之中,漸生一股熟悉的灼熱之感,混雜在內息之中,流轉周身。行經四肢百骸,便如撫慰全身,叫他漸漸沉靜下來。

這一頭睡下去,渾然不覺時辰易過,日頭早挂不住了,漸漸西滑,屋子裏也就都灰蒙蒙籠上了一層暗色。

忽然一聲輕響,屋門應手而開。夕陽拉長了意琦行站在門口的影子,他的動作頓了頓,似是沒有料到屋內人這般毫無警覺,但轉眼看到绮羅生趴在書案上別扭得不是一分兩分的睡姿時,又覺得有些無奈。

幾步過去,輕輕一攬,绮羅生便順着力道直接歪進了他懷裏。不大幅度的動作讓他人醒過來,意識卻還迷惘,一時混沌得抓住了意琦行的衣袖,含糊一句:“是你麽?”

他自覺是在問夢中人,意琦行卻垂下眼來,瞧着他被雪白鬓發遮了半邊的臉,也低聲應了一句:“石州,見勝園,是你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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