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三:長幹行
“見勝園”三字入耳,将绮羅生直從迷夢中一把拽了出來,幾乎要從椅上驚跳起身。
意琦行借着便利,掌心略微吐勁,重新将他按坐下,一邊在他肩背上輕拍了拍:“我少年時,曾随親長到過石州。”
直覺意琦行接下來要說,便是自己多年來渴求而不得之事,绮羅生也顧不得此時兩人姿态暧昧,擡起了頭,定定看着他。屋裏天光暗淡,只能模糊見得五官輪廓,绮羅生卻打心裏覺得自己瞧見一片溫柔眉目,如同握在肩頭的手掌,叫自己心安。
意琦行卻是頓了下,似是在思索如何開口,然後慢慢道:“昔日在石州暫住半年有餘,彼時我年少,卻在隔壁認得了一個年歲更小許多的娃娃,當時不知詢問名姓,聽他家中下人都喚他阿羅少爺,我便也跟着叫他阿羅。”
聽得久未被人提及的乳名從他口中念出,绮羅生頓覺耳根燒紅,仿佛被挖出了再隐秘不過的私事,好在可借天色遮蓋。而心中急切欲聽下文的念頭,更是鼓動難歇,不由出聲道:“之後……如何了?”
意琦行也在捋順着少時記憶,繼續道:“現在想來,那戶人家也算富貴,只此一子,想來也是十分珍愛,進出行止,生怕有一絲不周全的地方。可是物極必反,半年之中,半數見他時,都有大大小小的不适。我随親長離開石州之前,更是見他染了一場兇險之極的惡症,幾乎命在垂危。”
“我那時既與他玩耍得親厚,自然戀戀不舍,臨行前,告求了一夜,跑去見他道別,才知道他早已病得人事不知,家中更是亂成一團。”
“既是藥石罔效,情急之下,轉而求助于巫法仙術。我不認得那些又唱又跳的行頭和避諱,溜到了裏頭去,見專門辟出的靜室中,只叫一個乳母守着。那乳母疼惜孩子,并不攔我,我便在靜室之中,陪他過了一夜。”
“一夜之後,我随親長離開石州,從此再無那個娃娃的音訊。不過……”意琦行忽然微微一笑,“我知他安好便是了。”
往事細聽,偏偏如同隔靴搔癢,點不到那處重心要害。绮羅生又想催他,又不知如何催他,掙紮中,忽然扶在膝上的手被意琦行拉起,指掌相扣,一縷真氣緩緩透掌而過,貫入自己體內。
不知意琦行為何突然作此舉動,但不覺他有絲毫惡意,绮羅生便也聽任之。真氣灌入經脈,灼暖之感,既似曾相識,又有微妙不同。绮羅生正在揣摩,忽然丹田之中,自身所蘊的那股熱流,竟被一勾而起。兩股氣息如出同源,頃刻糾纏不分,竄走全身。绮羅生不由自主“啊”了一聲,難以言表的奇異感覺,直入心竅。他恍惚中,覺得心中忽生百味,幾分愉悅,幾分憐惜,幾分疑問,難一言以概。而這種似被牽引而出的心身感應,對他而言,實在再也熟悉不過:“這……”
意琦行握了他的手,再開口卻是慎重:“你若想聽,我無需隐瞞。而你若諱知,我也可以将這股內息鎖起,叫它再不困擾于你,你自己抉擇便是,無需顧慮其他。”
“告訴我!”绮羅生幾乎不假思索,固執得只要一個答案。
意琦行并未将那縷真氣收回,見他如此,也是早有意料,繼續道:“尋常人習武,十數年錘煉內息,完滿功力。但我族中人,由父母血脈所遺,生來便有一團常人難以企及的異力,族人喚之為‘龍元’。龍元與尋常內功不同,或者說,本非內功,而是天賦的異禀。龍元存乎一身,與心身靈竅相通,即便不知運用之法,也可強健身體,若培養得當,假以時日,将其與自身修為融煉結合,更于武學一途,大有增益。”
绮羅生聽得發愣:“龍元?莫非說,我身上也是……”
“少時我龍元雖生,但未經鍛煉,尚是自己也混沌不清的一團異力罷了。那晚在靜室伴你,心中無他想,唯存一念;而童稚之身,病魇之中,也不肯錯失一線生機。這般多處巧合機遇,叫我将幾分龍元送入你體內,也是冥冥中的……緣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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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所未聞之事,绮羅生如聽奇譚,但随着意琦行的敘述,兩人手掌之間,氣息流轉,更覺那股可以洞徹彼此心神的感應之力,清晰到幾乎可覺對方一吸一納,由不得他不去相信。一時心緒紛亂,也說不清是喜是怒是恨是怨,只忡怔問道:“所以我心中常有莫名之感,便是……你之……”他竟不知如何說下去,又覺荒誕,又覺這般心息之通,若落在男女之間,尚可稱一段奇緣,但擱在了自己與意琦行身上,尴尬暧昧難堪,實難表述。
意琦行點了點頭:“我知此事困擾你良久,也曾聽一留衣說過,因龍元之故,叫你少年時幾生癡癫之症,遺憾終身。年歲既久,龍元已與你氣脈相通,但你未曾将它融煉入修為之中,若肯,我可為你将其封印,叫你不再為難。”
未料解決之法如此輕易便在眼前,绮羅生知自己本該一口應下,但話到嘴邊,卻生猶豫,許久才低了頭道:“我雖不知龍元為何物,但我當年僥幸得以活命是因它,少年時渾渾噩噩度日也是因它,乃至結識大哥,習武七修,都是因它……我……”他心中幾番掙紮,終是嘆了口氣,“罷了,如你所說,得失随緣,龍元本是你之物,如何處置自該由你決定。你如此說,想必本也是為封印龍元而來,動手吧。”
他端坐閉目,一副凜然受之的模樣,此時兩人間猶有氣息流轉,意琦行如何不知他所思,卻未多言,只道:“你既是如此想,我便為你封印龍元。不需多慮,靜坐便是。”
話音一落,功體催發,绮羅生只覺原本那股探入自己經脈的內力,陡然洶湧而來,裹繞丹田呼應而出的熱能,如膠如纏,上下起伏。他一時竟口幹體軟,全身隐約生汗,眼見便失了端坐的力氣,悶吭一聲,向旁一栽。意琦行反手将他拉住,摁入懷中不叫他滑落下去,另一手運功未息,仍在全身氣脈中搜走。這般浩蕩熱能游動,體內那股虛軟更是滋生得厲害,绮羅生咬緊牙關,仍覺氣力半分也難以凝聚,只得靠着意琦行手臂半挽半抱之力,整個挂在了他的身上,勉力支撐。
行功不過盞茶功夫,一番痛苦難捱,卻叫绮羅生汗透衣衫,連手心也已一片潮濕。固存體內十六年的龍元,早已散生全身經絡髒腑,全憑一股相吸之力,絲絲縷縷勾出。這種滋味,就如叫人在四肢百骸寸寸摸索搜尋,雖非疼痛,卻是別一種細碎折磨。眼見绮羅生眉睫都凝汗意,将額頭抵在意琦行衣襟之上,漸将布料也染得微潮。昏昏茫茫中,體內熱氣終于彙至丹田一處,驀然爆開一團熾熱難當。绮羅生措不及防難以壓抑,一聲□□溢出,驟然五內如焚。
意琦行此時正在緊要關頭,勉強分神道:“忍住。”再催自身功力,在绮羅生丹田之中竄索如龍盤旋,驀然一絞。那股蒸騰熱息,頃刻湮滅如灰飛,竟再不知所蹤。
房中驟然一片靜谧,只聞二人喘息之聲。意琦行已将真氣撤回,輕扶着绮羅生肩頭,覺他氣息漸漸平複,才道:“如此便無事了,你可覺有何不妥?”
绮羅生默默搖頭,自感內息,空蕩如同冰雪,全然再無一絲龍元之力。他知功行圓滿,半是松了口氣,又有心中空落落之感,不足向人道。呆坐片刻,手腳漸回了氣力,便推開意琦行起身:“我無事……”
身才離椅,又被他一掌按了回去。意琦行聲音中似帶幾分不悅:“好勝逞強,也要分人對事。”手掌翻動,連拍他肩背數處大穴,一股融融暖意,再次灌入,卻非龍元之力,而是七修精純真元,助他一補體內耗損。
兩人武學,同出七修,占了一脈相承的便利,調息起來也是事半功倍。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绮羅生氣色明顯恢複了許多,意琦行這才收氣停功,将手在他頸脈上搭了一搭:“如此才算無事,此後莫要在我面前逞強。”
他言語直白,每一張口,绮羅生總覺無從招架,雖然心知他也是一片好意,卻仍覺得兩人初識日短,若那般随意,豈非禮節有失。這般心思一揣,應聲得遲了些,意琦行探看頸脈的手挪開,轉而按住臂膀:“十六年的龍元之感,我早将你視為故人,你卻還在流于俗痼的生疏麽?”
似是随口而來的一句話,卻直白挑開了绮羅生初聞龍元之說後的尴尬心思。他不知意琦行竟是這般坦然以對十六年中的行止坐卧,心息可接,更不以其為需要避諱難言之事。這一點心意,直點在他心竅之上,叫他胸中郁結,也得了開釋之處。轉念思度,确實也如意琦行所言,這般奇妙際遇,本就非是人人尋常可得。既已蒙受,何妨珍惜這番難得。這樣想來,心結為之一松,不由輕笑道:“先生這般意态磊落,那必然是我錯了,知過,知過……”
話未說完,意琦行已是頗為不悅的“嗯?”了一聲:“那你何必再以‘先生’喚之。”
绮羅生登時語塞,想了想,試探道:“那……師兄?”
等了片刻不見回應,只好又道:“或者……你與大哥可曾敘過年庚……二哥?”
一叫出口,便覺按在自個臂膀上的手猛一用力,七八分的不滿顯然易見。绮羅生再沒了主意,只好扭頭看他。屋中此時已是漆黑一片,唯見身影輪廓,接着便聽得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叫我意琦行。”
“嚓”的一聲,書案上的油燈被點亮,乍起的亮光刺得绮羅生眼睛一痛,不由自主伸手去遮。指縫間,見意琦行擱下火石,轉身出去了,臨到門口,又回頭斬釘截鐵的重複:“意琦行。”
這一天之中,有大半日都耗在了绮羅生身上。龍元之事,意琦行原本覺得,若要說清理順,總需花費一段時日。不想事有巧合,大概更有人心相契,竟就這般化融,非但一如初想,甚至還要更好上一些。
念及绮羅生種種舉止反應,他只在心裏略過一遍,便要失笑。這十六年中,點點滴滴彙聚起來,早叫自己未見其人,先察其性。如今看來,竟當真與自己所覺,相差不遠。其實石州往事,自己也不過才是少年,連龍元關竅,也大半是日後漸漸悟得。而那時的“阿羅少爺”,年歲既幼,更是早已模糊,只隐約記得,總是乖巧雪白的一團,坐在自己膝上,軟軟叫着人,要聽故事或者擺弄些玩耍之物。而這個模糊的印象,如今也終在腦海中徹底隐去,而換做了眼前白衣青年的眉目。
這樣一頭走着神,一頭往後面而去。直到手推上了廚房的門板,意琦行忽然一呆。一樁被他早忘到了九霄雲外的事,從無數個“绮羅生”的遮擋中,千辛萬苦跋涉回來,遲了許久的給他提了一個醒。
意琦行總算記起,自己起初之意,無非是去叫绮羅生吃飯罷了。不想種種意外接踵而來,這一打岔下去,已是初更。饒他随性自負,此時也忽然生出一種怯見廚房模樣的遲疑。站了片刻才深吸口氣,推門邁步進去。
廚房中同樣黑祟難以辨物,唯一股濃重的焦糊之氣,沖鼻而來。意琦行摸索到擱置雜物的桌邊,将燈燃起了,躊躇着一掀鍋蓋,果然一派慘不忍睹。
竈下柴火早已燒盡,火冷煙消,安在竈上的鍋內,只剩了半鍋勉強還能看出本來面目的飯粒。意琦行瞪着那團明顯已經入不得口的物什半晌,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收拾。忽然身後腳步聲近,绮羅生一手揮袖拂開焦味,一面湊身過來。看清鍋中狀況,也是一愣,然後忽然樂不可支起來。
他愈笑,意琦行愈覺懊喪,彎腰将鍋直接從竈上端起,硬邦邦的道:“吃不得了,倒掉吧,再做便是。”
绮羅生一邊笑,一邊看他出去。待意琦行借了星月微光,就着井邊胡亂将鍋洗刷出來,绮羅生已經重新生了竈火,端個簸籮過來道:“這時辰實在不早了,你若不嫌棄,還有剩下的饅頭鹹菜,熱一熱倒是快,也能搪饑。”
半日未見水米,意琦行在用度上不是挑剔之人,聽他提議,欣然便允。绮羅生于是在竈下又加了把柴,鍋內添水,待到蒸騰的麥面香氣透鼻而來,兩人對看一眼,幾乎同時聽到了五髒廟裏打鼓的聲音。
飯菜雖是簡陋,但饑餓時吃來,只覺香甜。那一屜的饅頭,少說也有十來個,就着拼湊起的幾樣菜腥,竟也下得飛快。待到肚子裏有了食物墊底,绮羅生心思也活絡起來,總覺得兩人這樣埋頭悶不出聲的苦吃,實在好笑,剛要找些閑話來說,忽見意琦行撂下筷子起身,去竈邊倒了一碗熱水,丢下一句:“我吃飽了。”轉身便出了屋。
眼見這人立刻就不見了蹤影,绮羅生呆了呆,手下倒還沒停,掀開擱着饅頭的籠屜又摸索進去。指尖在內一轉,他忽然明白過來,一頭撐住額頭,抑不住的輕笑出聲。
意琦行站在園圃邊慢慢喝着熱水,昨夜風雨下僥幸殘存的花朵,夜晚看來,倒少了些白日裏清楚明白的憔悴淩亂,重拾了幾分婀娜妩媚。風送花香,又帶山林清氣,一時倒也惬意。
正半是走神半是賞花之時,忽然聽到绮羅生的聲音從旁響起,帶幾分笑,又帶幾分嘆氣:“我吃不下了!”
“嗯?”意琦行還沒沒反應過來,手心一燙,被塞進半個還熱乎着的饅頭。轉頭見绮羅生捧着另外半個,沖着自己眨眼,“幫個忙。”
意琦行沒了言語,又扭回頭去看花。绮羅生陪他站着,兩人并肩無語,默默咬着饅頭的情形,看來頗有幾分好笑,只是各自不覺罷了。
待到绮羅生咽下最後一口,輕輕拍打着手指上的殘屑,意琦行突然轉過身來,用着像是在說“明天天氣大概不錯”的語氣道:“待過幾日道路暢通,我便可以放心下山了。”
“啊?”聽他提及要走,绮羅生不由一愣,而話中“放心”之說,更是突兀,脫口問了一句:“為何?”不明所以去瞧着意琦行。
一句“為何”,想要問的究竟是哪一端,绮羅生自個都有些不清楚。只不過意琦行卻不曾多思,見他滿臉茫然,便繼續道:“我此番前來,除了尋你之外,尚有一事,事關七修,更……”他思索了一下,“有關于你。”
“何事?”
“我來此途中,聽人談起一事。月前武林中出了一樁命案,死者兩人,一名無心先生,一名天跡子。我不曾聽過這兩個名號,想來不過泛泛之輩。只是他們結交的友人中,有人頗有手筆,要查兇手。驗過屍身,知二人均是死于極為銳利迅捷的刀法之下。江湖之大,用刀之人不計其數,也就罷了。但不久又有流言傳出,說殺人刀法疑似七修武學。事既關七修,我便不能放任由之,總要一查。”
聽到兩個雖然不算熟悉,但也不能稱之為全然陌生的名字,绮羅生瞬間有些發愣,但更意外的,卻是意琦行後半截話中的內容:“七修刀法傷人?這……怎麽可能!”
意琦行看着他點了點頭:“我也覺得不可能。”再見绮羅生仍是默然,便在他肩上拍了拍:“我,信你。”
他頓了頓,轉身負手望向花圃:“此間山居清雅,你能久居其中自得其樂,不攪入那種種江湖風波中去,也是樂事。待我将何人冒名七修之事查明,當再來尋你共飲,清悅耳目心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