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四:亂花聲
“今年的花期,将過了!”
将手中木勺裏的最後一點水潑在花根,绮羅生有些疲懶的伸展了一下腰身。晴空麗陽正豔,又無風過,在花圃中流連得久了,周身都隐生燥意。瞧着一望湛藍的天,他有些好笑的晃了晃頭:“果然是風雨中的來客。人來,便帶着滂沱大雨,人一走,便連半點雲彩都不見了。”
他不曾提名道姓,園圃中的花木自也不會問他。有感而發這一句之後,绮羅生複蹲下身,認真修整花朵。雖然許多牡丹已經殘謝,但一株株細細從枝葉幹莖打理上來,仍是一件既需心力,又耗時間的繁瑣事。這般由清早斷斷續續忙碌到午後,待到終于滿意了,已是又過了半天。
廚下飯菜都是現成,绮羅生一人飲食,更是不拘。随意添得一飽,又轉身去院裏井邊,提了水上來,動手灑掃房屋院落。這般足不沾地的忙了整一日,直到月牙都隐約在天邊現了,他才歇了手,換下沾滿塵土汗跡的衣服,好生打理了一番自己。
白日裏折騰得蓬頭垢面,雪白長發為了不礙事,被他胡亂打了個辮子繞在頭上。此時借着沐浴,也解下來一同重新梳洗了。收拾得停當,衣是白衣,發是雪發,在銀子樣的月亮光下一走,更覺得周身仿佛冒着仙氣,不該叫俗塵沾染了。
绮羅生自是不覺,他在房中一進一出,再到院中時,手裏已多了一把晶瑩剔透的玉骨折扇。這扇本是常擱在書案上的石硯之旁,頂個鎮紙的作用。但绮羅生此時攜了它出來,随手甩動,乍聞一聲清越,一柄薄刃如冰的雪白軟刃,竟然脫扇而出,掌腕抖動之間,刀鋒已然硬挺,寒光陡射。
绮羅生持此刀,慢慢撫過刀脊,屈指一扣,清吟如龍,透耳入心。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刀:“我該回去麽?”
刀也無語,花也無語,沒人應他。绮羅生問出了口,自己也覺得好笑,心中定論明明早已落了,偏又忍不住作此态,看來這一年多的清淨日子,果然還是叫自己不舍。
他嘆了口氣,從袖中摸出塊絲絹來,慢慢擦拭刀身。刀鋒映着月色,愈發清光如水。陡然……
刀光一閃,迅捷如電,華豔如虹,在夜色中照眼而現。“嗤”的一聲輕響,拭刀的絲絹随着光芒沒去落地,整整齊齊一分為二,斷口平滑得宛如本然如此。
绮羅生背身向屋裏走去,長刀已不在手中,仍是玉扇模樣:“回去了,有些事情就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了。”
绮羅生雖是在山中避居,但也并非隔絕了塵世萬物,如傳說中的神仙高人一般,能夠經年累月日複一日在深山老林裏,一步不肯挪,一人不肯見的過活。畢竟人生世上,柴米油鹽,吃穿用度,乃至閑暇得趣,無不是離不得人的。
不過仔細算來,距離上次下山,也已有三個月之久。山路漸漸換了大路,野村人家慢慢見了城鎮喧嚣。绮羅生信步走來,心中陡生“山中無歲月,俗世笑繁華”之感,不由唏噓一番。
日前意琦行在時,曾也粗略說過七修刀法傳聞之事,但他本身就是從風傳中聽來的零言碎語,再加轉述,同樣模糊。绮羅生此時下山,一不知意琦行如今身在何處,二不知從何找起。雖然心意已經堅定,行動上倒是一時間茫無頭緒,無從下手。
漫步而行,漸入熱鬧繁華之處。眼見人來人往,耳聽噪雜笑語,绮羅生默不作聲将扇搖開,信手輕揮,既驅炎熱,又避人近身。心中暗自揣摩,或許該去尋一二相熟之人,探聽些近日消息。
心中正在盤算,前方街角忽起一陣喧嘩之聲,似是出了什麽罕見的熱鬧。哪消片刻,街上閑人,一窩蜂都向那邊聚攏過去,像是生怕晚了,便錯過什麽。绮羅生人還沒有明白過來,已經被夾裹着,稀裏糊塗也向前擁了數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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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時長,午後正是叫人昏昏欲睡的時候,驀然這一聲響亮的“死人啦!殺人啦!”如同破水的石子,立刻驚起一片漣漪。绮羅生初時本以為是些無聊村事,正欲抽身,聽得竟然出了人命,立時改了主意,向喧嘩起處快步趕去。
出事的地方乃是一座茶樓,門開迎客八方,最是往來雜亂。看熱鬧的人齊湧到大堂中去,待靠近了,卻又受了驚吓般連連往後縮起來。這般一進再退,中間倒是剩出了不小的空堂,绮羅生用上巧勁,并未費太多氣力,已經擠進圈中。
青磚地面上,橫躺一人,看打扮也是江湖豪客,身材高大,勁裝佩刀。只是此時頭軟軟偏在一側,雙眼暴睜,已沒了氣息。屍身之旁,尚有一人托着他的頭頸正緩放下來,邊搖頭道:“我雖盡力,無救矣!”
那人一身绛紅華服,舉手投足間一派書香風流,對着眼前血腥之事卻十分淡定從容,甚至還好整以暇為死者正了正衣冠,才翩然站起身。绮羅生見他轉頭,便将手中扇合了,嘆了口氣出聲招呼:“無我,想不到再見你,竟是這般情景。”
紅衣人乍然見他也是意外,但此時尚有屍首旁卧,實在不是适于相敘的情形。他向绮羅生點頭示意,做了個“稍待”的手勢,向一旁去,尋着了茶樓掌櫃。也不知如何交代了一番,便叫那掌櫃客客氣氣打躬作揖,目送他離開。他抽得身出來,見绮羅生也從人群中脫身,終于迎上了含笑一揖:“勞兄相候了。一別數月,不知何處好風,今日送君前來。難怪日早便見喜鵲登枝,原應在此。”
“無我你客氣了。”绮羅生忙還他一禮。既是見了相熟之人,便也樂得借巧詢問下去,“此地究竟發生了何事?”
清都無我一伸手,将适才為了方便行事,插在後頸的一柄羽扇取下,随手輕搖,嘆了口氣:“我知亦甚少,只是适才坐飲之時,聽此人于樓下喧嘩,言及近日七修武學重現江湖一事。因其言辭魯莽,我素不喜,便不曾細聞。未想片刻之後,陡然生變,我聽其慘呼,下得樓來,已是如此。何人行兇,又因何事,一概不知也。”他想了想,又道,“尚有一位劍者與我同至,一見此人之傷,似是窺得端倪,立刻追出。而我雖不才,也通一二岐黃之術。本想為其施救,卻終難回天,哀哉憾事!”
未料此事竟與七修扯上關聯,绮羅生愣了愣:“莫非是有人因他出言不遜,痛下殺手?這般視人命如草芥,未免太過兇殘了。”
清都無我搖了搖頭:“此事突起突滅,內情難料。畢竟江湖仇殺,終日不歇,你我皆非死者兇者,難能斷言。罷了,兄何必為此不幹之事勞神,既久未見,今日巧逢,合該由無我為兄洗塵,不知兄欲何往?可能撥冗移步夢花境否?”
他殷勤邀客,绮羅生心中卻早起了漣漪,一則記挂那人死因,是否當真落在七修之事上,一則清都無我口中追出的劍者,一聽他說,便莫名想到了意琦行身上去。這兩樁心思相磨,哪還有作客的興致,只道:“我确實尚有事要辦,恐怕只能辜負無我一番盛情了。待日後有了閑暇,再敘不遲。”
清都無我聞言也不強邀,笑道:“既然如此,君請自便。只是不知此番回來,兄欲落足何處?或可,無我也能登門一訪。”
绮羅生思索了下,笑道:“我那艘船上舊居一直托人照看着,想來也不至于破敗了,自然仍是住在那裏。要是有事,沿江尋我便是。”
“橫江聽潮,掬月對酒,君之雅興,果然一如既往。”清都無我笑着作了一揖,“既如此,暫別了。”
他作勢要走,忽然又停下步子:“險些忘卻一事,靈花源與神花郡兩家早定秦晉之好,下月初七乃是良辰,便擇為婚期。同為奇花八部,獸花前輩與之亦有交,君如有意,何妨前往為賀,錦上添花。”
話罷作別,灑然遠去了。
正如绮羅生所料,清都無我口中那名同至的劍者,正是幾日前便到此尋找七修之事線索的意琦行。
聽得樓下生事,他本意只是一觀,但見到傷者後腦之上,慘然透骨的三指傷痕後,登時吃了一驚。未加多餘思索,便縱身追出了茶樓。
三青印顱之招,太過觸目驚心,四年前的慘事,瞬間掠過腦海。當日同門阋牆,內外七修死傷過半,今日思來,猶有悲憤。不想那之後便銷聲匿跡的外七修奇門招式,如今又現眼前,頓叫心海生波。意琦行思緒湧動中,身法不停,直接翻身躍上茶館屋脊。居高放眼,左近人事盡收眼底,。晃眼中似見一道熟悉背影,在人群中一閃而沒,失了蹤跡。他觑定方位,展開輕功直追而去,起落間,漸漸遠離了喧嚣街市,踏入荒野。
沒了房屋鱗差遮擋,卻換成樹木橫生擾亂視線。意琦行一追半日不得,反而失了最初的一點行蹤。但他自信自己不曾錯認了那道背影,更不願就此空手而回。擡頭辨認方位,繼續向前摸索而去。
愈向前行,雜草樹木愈見稀少,漸漸有花香襲來,鳥語宛轉,似是換了一方天地。意琦行細嗅,心覺不似牡丹之味,別有一股幽幽甜香,撩人心思。而腳步轉處,眼前乍現一片不知名的花林,枝條款擺,紅英缤紛,風送無邊芬芳而來,更帶無限遐思。
未料步移景換,差別至此。意琦行駐足細觀,見花木扶疏有致,處處可見經人打理過的痕跡,應非無主之地。一路追蹤而來,所見俱是曠野,唯獨失了線索後,眼前現出這片所在。他心中難免生出狐疑,一邊暗運功力在手提防,一邊邁入花林之中。
身入其中,更覺鳥語花香,撲面盈耳。那許許多多不知名目的雜色花朵,似驚來人,一聽腳步聲響,便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惹起一片香塵。意琦行一手揮袖拂開無所不在的落花,一邊辨認路徑。依稀中,見一條蜿蜒小路,曲曲延向深處,不知盡頭何在。
意琦行非是魯莽之人,這片花林看來雖是一片錦繡風光,但其中隐約透出的詭異氣氛,随着每一步落下,便濃烈上幾分,林中花徑更是難以一眼看盡,叫人心生疑慮。這般一番思忱,意琦行便不欲再行深入,只想着先行記下所在,改日做足準備,再來一探便是。
他打定了主意,便要抽身。不想一轉身,登時愣住。眼前亂花迷眼,芳草萋萋,竟已是身在林深處,哪還見得初來時的路徑。
竟然不察何時陷身,出乎意料的變數,叫意琦行暗自吃驚。他自覺警覺,适才不過淺入十數步而已,不成想仍是着了這番的門道。以花木排列成陣,多為五行術法,異門排布,這些奇門遁甲之學,非他擅長,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力一尋出路。
按捺心神,意琦行着意摸索花陣關竅,欲求脫身之策。但其中玄妙,豈是一時半刻體悟得來,幾方兜兜轉轉,不知不覺已消磨去了許多時間,再定睛仍是身在林深處,間關莺語,幽咽花聲,纏綿相伴。好在迷陣雖然奧妙,其中卻并無殺意,似只是為困住來人腳步所設。意琦行幾番求出不得,眼見日陽已斜,天色将晚。他明了今日之行定然無功,索性按下被磨得幾分焦躁的心思,就地盤膝而坐,閉目納神。
調正呼吸,清靜靈臺,被花陣困住多時不得出的煩躁被慢慢梳理,意琦行漸漸似入無我空境,四周萬物之聲,入耳而不入心,情緒亦不再受其冥冥中的挑撥。如此時間點滴易過,心思洞明之中,只憑直覺查判方位。意琦行飛快抓住腦海中一閃将逝的靈光,陡然睜眼,正待起身,忽然幾聲笑語隐隐鑽入耳中,似是有人在遠處竊竊私言。只是不是習武之人,吐息難免粗重,登時叫他察覺了。
悄聲說笑的聲音俏皮嬌脆,應是少女在向同伴打鬧,軟語笑道:“你瞧那人白白生得好俊一張臉,這麽半天卻連一絲表情都沒動過,真是好生無趣,不解風情!”
另一人笑她一聲,也道:“你懂什麽啦,這樣一本正經的男人,才叫人得趣!好啦都這個時辰了,莫誤了正事,叫夫人回來罰咱們辦事不力,去掃一個月的落花……”
細聲入耳,意琦行眉頭一皺,心生幾分不悅。但他此時意在脫身,又覺何必與兩個女娃計較,便仍将心思放在出路方位之上,按适才所覺,匆匆舉步。
才邁出幾步,忽然眼前粉影一動,一枝香花飄然落在足前,耳聽少女巧笑聲音:“這位公子,請持了此花,向東南而行,自然便可離開。只是咱這幽夢樓中,也有自家的規矩,若是賞花論詩,每月十五良宵請早。若是要見我家夫人問事嘛,那更是要請公子提前一月打下招呼才是。”
“幽夢樓?”意琦行心中将此地之名默念一遍,并未開腔。低頭瞧了瞧落在腳邊的花枝,終于還是彎腰撿起,如少女所言,向東南而去。
這一番再次動作,情形大不同于之前,花林迷障,仿佛瞬息不複存在,道路晴朗,不消一刻鐘,已經到了外圍。意琦行出得林來,凝神思索,陡然明了了其中關竅。初到此地,嗅得的那絲絲縷縷甜香,本來以為只是花朵芬芳,現在想來,內中必有古怪,是以神思被擾,難尋出路。眼前花枝,雖然不知做過什麽手腳,但想來可解花香之謎。迷障一破,自然脫身。
這般思索出前因後果,意琦行倍覺被人愚弄,冷哼一聲,随手抛下豔麗花枝,拂袖而去。
而花林之中耽擱許久,暮色已經漸掩上來,意琦行估算自己追出的腳程,怕不已再數十裏外,一時間懶得再折返。依稀記得,此去十餘裏便是江邊,頗有幾處臨水村落,若要用飯歇腳,都是方便。一時間打定了主意,便憑天月認了方位,向江邊而去。
夜下無人,只見曠野,宿鴉啼叫中,漸漸可聞江浪波湧。此時天色已然黑透,弦月之光,微微照下,望見江面水光滟漣,猶似萬頃銀田。
只是月下江景雖美,卻非意琦行來意。他憑着一絲記憶踏近了,卻是一愣。江岸平曠,一覽無遺,連漁火也不見半點,更無論水村人家。只見無邊夜色,蜿蜒直到目不可及之處,融成一片漆黑。
未料到竟是如此情形,意琦行一時愕然。眼前江堤高壘,他墊步縱身躍了上去,居高臨下,再看四周,忽然啞然。原來零星燈火,盡在對岸隐現。當日過此江時,也是深夜,不知如何,竟将南北兩岸記了個混淆。這般糊塗,多少年來也少犯一樁,不想這一犯,便大大的難為了自己。
有些懊惱,又自覺幾分好笑。意琦行搖了搖頭,轉而只能打算在江邊尋覓一番,瞧瞧可有漁舟渡船,許他些銀兩擺渡過對岸去,才好歇腳。這樣定了主意,他也不下江堤,只沿着江岸起伏之勢,一路走,一路留神張望,要找渡江之法。
不知不覺走着,也漸有了一二裏的遠近,仍不見人跡。意琦行到了此時,也只能琢磨起江邊露宿一晚的下策,好在夏日天暖,又有功力護身,不至于太過難捱便是。
正打算着,遠遠忽然隐約透露幾點燈火模樣的光亮,在一邊漆黑中煞是顯眼。意琦行一眼觑定了,心中一喜,忙加快步子,循光便走。哪消片刻,燈火愈加清晰,連帶着漿擊水聲,也入耳來。
漸漸看清了輪廓,江邊一帶垂柳堤下,泊着一艘精致畫舫,一條小舢板挨在旁邊,似是正在遞送東西。意琦行也曾聽聞,玉陽江上,常有清貴人家,夜賞江景。興致起了,便叫相熟的漁戶備下新鮮水腥吃食送到船上,格外惬意。想來眼前所見便是如此。他轉念中,見舢板上的漁人已經交割清楚,便要轉身蕩船離開,忙出聲喊道:“船家,稍等!”
一聲喚,剛要起漿的舢板果然停了下來,搖船的漁夫踮了腳探頭,一見意琦行匆匆而來,他本是江上讨生活慣了的,立時将來意猜出七八分,也将手攏在嘴邊,笑着大聲答話:“客官,可是要渡江麽?”
意琦行起落間已到垂柳岸邊,尚未來得及答話,忽聽尚未離開的畫舫中,也有人出聲笑道:“大叔,你且自忙吧,這位客官,應是要上我的船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