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五:夜船燈

萬未料到熟悉的聲音出現在此時此地,意琦行一片錯愕中,畫舫上垂簾挑起,露出半張臉的可不是绮羅生又是哪個?正以一柄玉扇支了下颔,笑眯眯道:“先上船來吧,再敘話也是不遲。”

意琦行瞧清楚了人,心中也是此意,當下不再遲疑,衣袖攔風,已躍在畫舫之上,一把揮開紗簾,大步踏了進去。

船艙之中,陳設周全,绮羅生倚窗坐着,手邊放了只還未打開的食盒,搖着扇子不開口,只是沖他微笑。意琦行皺了皺眉,并不客氣,直接攬衣在他對面也坐下了,借着暈黃燭光只是打量他。

兩人似是較着勁般都不說話,到底還是意琦行直率毫無回避的目光看得绮羅生面上漸漸泛了些許紅,清咳一聲道:“莫看了,雖然我當年也曾想過,若是再有一個兄弟姐妹,定要給他取個名字叫做‘绮羅香’,但時至今日,早已不再想這白日夢了……你不曾看花了眼,可以回魂了麽?”

意琦行略帶嫌棄的搖了搖頭:“绮羅香?不好聽。”然後未再去研究绮羅生變幻的臉色,直接切入了正題:“你怎麽會在這裏?”

被他毫無風趣的回答噎得一頓,绮羅生雖是無奈,卻也板不起臉,只好嘆口氣将一旁的食盒打開了:“我若說,是我惦記你今晚風餐露宿,沒飯吃,沒床睡,專程從山上跑了下來,你會不會感激涕零?”

“你要是想我相信,我便信了。”意琦行答得坦然,眼中卻微帶了笑意,“只是,見你還有心思說笑,想來并非山上出了什麽意外才是。”

“風波吹不上山,于是我便下山來自己找風波了。”绮羅生玩笑開罷,終于肯老老實實答他,“我是七修中人,七修之事自然有份。要是只讓你一人擔起,未免太過涼薄不是!”

“山居清靜,你若真心喜愛,不必為此事再入風波之中,我一人也可應付……”

話音未落,便被突然塞進手裏的一雙筷子打斷。绮羅生側着臉将食盒裏的飯菜一樣樣撿出來,像是在随口應他,嘴角的笑意卻遮也遮不住:“連食宿都要人接濟了,當真不需要我麽?”

意琦行一愣,終于沒了言語,沉下臉來看着绮羅生盛飯布菜。那食盒碩大,足有三層,船上一張小幾,擺得滿滿當當,尚有擱不下的點心。绮羅生擡頭見他臉色,又是一樂,動手為他添了碗魚湯:“要談正事,先填飽肚子再說。就算大劍宿你功力深厚,修行到了辟谷的本事,可也總要顧及我還未用晚飯不是。”

聽他如此說,意琦行才緩了神色,用筷頭點了點碗沿:“那便先吃飯吧。”收起了那幾分尴尬,登時又是一派主人家的氣度口吻,似再自然不過。

飯菜雖是托漁戶辦來,但給足了銀錢,自然精細可口。兩人彼此不拘,盡量一飽,餍足了五髒廟,才換上點心香茶,對坐慢談。

茶葉是绮羅生自家備下,用花朵仔細熏過,前幾日在山上時,意琦行已喝得慣了。他飲食上無太多好惡,拿來便飲,只做解渴用。绮羅生搖頭笑笑,也就随他,自己捧了杯慢啜一口,道:“看你一身風塵仆仆,又誤了飲食,想來是追查兇手之事,叫你勞神了。”

意琦行有些意外:“你也知茶樓一事?”

“前後擦肩。我到之時,你已經離開了,我是自名友人口中,聽到有位‘武藝不凡的劍者’追兇而去,而那人死因,又似與七修之事相關,便猜是你,看來果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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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绮羅生面前,意琦行并無隐瞞之意,當下便爽快道:“正是。你可還記得我之前所說,四年前七修傳人自相殘殺一事?”雖是發問,但他不待绮羅生回答,又繼續說了下去,“外七修武學偏向奇門異術,招式大多也詭異殘毒。當年那一戰,雖有四人被我與一留衣所戮,但修為最是高深的三人,卻僥幸逃出生天,不知所蹤。今日茶館中的人命,那處致命傷痕,三道青色指痕直透顱骨,乃是其中一人的獨門招式‘邪衍五屍訣’所留。既然敢以此招堂皇傷人,恐怕外七修餘孽也要随之再現江湖了。”

绮羅生有些嫌棄的撇嘴:“這種招式名字,聽起來就十分的歪門邪道……我也見過死者傷口,抓骨破腦,極其兇殘。使用這般武學之人,想來也非善類。”

意琦行在他手背上拍了怕,似是安撫,态度之順理成章,竟叫兩人都未覺有何不妥:“并非全然如此,七修武學創始之人,本不存正邪善惡之分,武者人為也,或俠或賊,在其人而不在其招。”他垂眼又想了想,“外七修素來垂涎內七修的武學秘籍,譬如我手中七修劍法,若是被他們奪了去用來作惡,你說是人惡,還是劍惡呢?”

绮羅生怔了一下,心中攸然觸動舊恨,略略偏了頭:“是我失言。只是你這比喻打得粗糙了,誰不知七修劍宿,一劍石破天驚,可化辟山河。”他輕笑一聲,“能在你手下讨到便宜的,幾稀矣!”

“武無止境,世間總有難料的風雲。”

“好好好,不提這個了,”見他嚴肅,绮羅生反而失笑,“那說回正題,你可曾追查到什麽蛛絲馬跡沒有?”

搖了搖頭,意琦行道:“我追到城外人煙稀少處,失了蹤跡。尋找過程中,不知是否誤闖了什麽隐秘之地,被一座花陣困住許久,直到天晚才脫了身……唔?”

意琦行正待再将花陣中的情形說出,忽覺目光所及之處景物都微微晃動了下,前一刻還在小幾對面的绮羅生,恍惚竟靠近在咫尺之間,眉眼可及,吐息可接。他愣了楞,不由自主想擡手去碰觸,一動作,卻“嘩啦”一聲,帶翻了手邊瓷杯,茶水立刻流了一幾一身。

“意琦行?”绮羅生也發覺了他的異常,忙探身過去,把住他的臂膀,“你怎麽了?”

意琦行一手按住額角,晃了晃頭,只覺眼前人與物,還是時而錯亂,時而清晰,他心中卻是明白的,得了绮羅生的扶持,便閉目以免再亂視聽,只道:“應是有殘餘迷香之力未清,又發作了。”

绮羅生聽得茫然,但意琦行的不妥卻是看在眼中。他雖不知迷香之說從何而來,可當務之急,也顧不得那些,忙道:“你不要亂動,讓我來看看,可好?”

意琦行未答話,只将半身重量不曾猶豫的交到了他手上,绮羅生會意,半攙半扶他起身,兩人手腳牽絆着,挪到後艙卧房中去。

後艙之中同樣陳設整潔,因是船居,只設了簡榻,好在因着主人喜好,打造得格外寬大些,被褥也是嶄新換上,一應俱全。绮羅生讓意琦行在床上坐了,伸手探他脈搏,半晌才道:“你體內真氣經絡,全無異樣,此藥也未曾迷人神智,倒是怪異得緊。”

意琦行閉着眼,不知身遭擺設,只好依然捉着绮羅生的手,道:“此藥作用,恐怕只在擾亂眼耳之用,與其他卻是全然無害。”他便将在花林中種種細說一遍,只是略去了二女調笑之事,末了道,“我在林中脫身不能,固然是觸動了陣勢,但被花香亂了所見所感,恐怕也是主因之一。只是此香該是已經解了,為何現在又發作出來?”

绮羅生卻是心思剔透,轉了轉念頭,笑了出來:“若叫我說,這倒該是大劍宿你的不是了。尋常人被困陣中,得佳人贈香花引路,無論如何也該愛不釋手,或欣賞或把玩,戀戀不舍才是,再不濟也會拿來琢磨琢磨其中的門道關竅。你倒不解風情得緊,前腳出林,後腳就随手丢了,殊不知花枝中的解藥,只怕還未完全發散出來呢。之前你一直運功趕路,或是不覺,如今酒足飯飽松懈下來,那未散盡的餘勁,就要發威了。”

聽出他玩笑之意,意琦行“哼”了一聲,随意動了動手臂,卻是讓兩人挨得更近了些:“那種旁門左道的把戲,令人不悅。”他想了想,又忍不住脫口加上了一句,“若論花香,也遠不及你院中所種的牡丹,讓人舒服惬意。”

尋常一句贊譽,卻叫绮羅生耳根微熱。他在意琦行肩膀上輕按了下,想叫自己直起身子,不想握住手腕的力道甚穩,反而向前栽了一栽,張口吐息,正落意琦行耳畔:“蒙你這句話,我也要盡力一試為你解開此毒了。”

“嗯?你會解毒?”意琦行有些意外,但更意外的是绮羅生忽然接近了的距離。他未加思索,順手一撈,也不知胡亂扶住了哪裏,忽覺所觸處,微微一僵,绮羅生按在自己肩頭的力道已經變成了推拒,低低從牙縫裏漏出一聲來:“放手。”

意琦行目不視物,只覺他有些反常,抓着他的手又用了兩分力氣一握:“绮羅生?”

這一記奇準的捏在了腰上,绮羅生腰間一軟,險些跪到床沿上去,臉上再也控制不住的燒紅,猛一發力,連連掙開三步,狼狽道:“我去收拾些東西來,給你驅毒。”便腳步踉跄的出去了。

剩下意琦行一個坐在床邊,憶及手中觸感,後知後覺反過味來。照理說,無心的唐突之舉,非他所願,但此時心中所感,既非抱歉,又非尴尬,倒有幾分含含糊糊的不明心思,與十六年來情思中偶爾閃現的隐約念頭,做了個不足輕易為人道之的呼應。

艙外聽得腳步走動,還有銅器磕碰的響動以及水聲。片刻後,绮羅生端了盛滿水的面盆回來,又從床頭屜格裏取出一個半尺長短的雪白錦袋。他此時面上紅熱已經褪了,但将卧房中燭臺燒起,燈火搖曳,映得面龐仍帶紅潤。

他将一切擱置停當,看了看一派閉目養神般悠閑的意琦行,清咳一聲:“意大俠,大劍宿,煩勞你自個将上衣脫了,我好為你施針。”

“是針術麽?”意琦行若有所思,動作卻是不慢。伸手卸下背後佩劍,又去脫外衣,“想不到你還通曉岐黃醫道,當真叫我意外了。不知日後,還有多少驚喜,讓人有身入寶山之感。”

“因緣際會,粗通一點皮毛,哪擔得起‘岐黃’一說。”绮羅生見他坦蕩解衣,兩人之間再自然不過的舉動,此時看來卻總覺赧然。忙低頭去解開錦囊,從中摸出一支琉璃長針來。針制得十分精致,燈光下寶光流溢,長足五寸,更是罕見。他先将針在水盆中浸了,又取了塊白絹拭幹,在手中随意撥弄兩下。再看意琦行,已經依自己所說,将上身衣物脫得幹淨,盤膝落座,只等施為。

萬事就緒,绮羅生便也收拾起了缭亂心思,在意琦行身後坐下。眼前光裸的脊背,精悍修韌,肌理卻十分勻稱,并不突兀。只是上面頗有幾處長長短短的疤痕,雖然年月已久,看來仍是有些驚心。

有些意外眼前個性與武學同樣倨傲之人竟然也有過許多驚心動魄之戰,绮羅生一手忍不住輕撫上去。直到指尖觸及略高的體溫,才兀的回神,帶了些遮掩意味的匆忙開口:“我以莳花針術為你導出體內殘餘毒氣,想來不需多久。若有不适,開口叫我。”說罷,閉目把定心神。再睜開眼,運針如飛,點刺向意琦行後背經絡穴道。

琉璃針每一針落下,入肉足有三分,但因手法奇異,并不見血,意琦行也不覺疼痛,只感到點點清涼氣息,從下針之處漸漸灌入體內。前後足足下了三十六針,涼意彙成一股冰流,貫向頭頂。霎時七竅所在,俱為之一冷,喉中更是一股郁氣直湧而上,不由一張口,“呃”一聲吐出一口氣來。

随着這一聲,床榻之間漾開一股熟悉的甜香,與白日花林中所嗅,幾乎無二。意琦行知道根源已出,忙開口提醒:“留神花香。”

绮羅生手腕一轉,收了琉璃針,向着燭臺一挑一帶。燭焰應手而起,在床頭備好的銅質熏盒內一掠而過,再複還于紅燭上時,一股清隽的牡丹花香,已經幽幽溢出。濃郁甜香之氣,立刻被壓了下去,再不可聞。

“這便好了?”意琦行耳聽一番動靜,終于睜開了眼。閉目許久,乍見亮光,一時晃眼不适,但遠近陳設,再無詭異的虛影變動。他心想驅毒已畢,便要起身穿衣,“辛苦你了。”

剛一動作,就被绮羅生按下。他輕巧的翻身下床,笑道:“雖是拔盡了殘毒,但你後背上出了一身的透汗,自己也不覺麽?這汗随毒滲出,還是莫要輕心。”邊說着,邊将浸在水盆中的手巾撈出來擰幹,“沒來得及燒鍋熱水來,好在現在天暖,應該不打緊。”

冰涼的濕手巾覆在背上,慢慢擦去已經變冷的汗水。绮羅生怕留下隐患,動作格外仔細周到,後頸腋下都顧全了。雖是事出有因,但被人這般服侍,意琦行還是有些不慣,随手向後背一抓:“我自己來吧。”

抓到的非是手巾,卻是绮羅生的一只手,在水中反複投洗了幾次,也是涼沁沁的,與意琦行掌心的熱度截然不同。意琦行皺了皺眉,索性整個轉過身去:“既是毒物,你也莫要久碰,快些收拾了,将這水潑出去吧。”

“這不就好了。”绮羅生将手巾抛到盆裏,“一事不經二手,舉手之勞罷了。還是……”他忽然勾唇一笑,“你不好意思麽?”

意琦行一噎,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念及绮羅生在山上病昏那晚,自己尚怕他尴尬,不曾提及牡丹豔身之事,如今反倒被他說嘴起來。這樣一想,索性将绮羅生的手直接包在了雙掌之中,也正色道:“床第梳沐之事,也勞煩賢弟,晚來江水生寒,冰了巧手,叫愚兄心有不忍罷了。”

這話說得着實過于戲谑了些,绮羅生登時羞惱,但因是自己先起的話頭,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撂手便要抽身。不想意琦行握得用力,不容他躲閃,兩人拉扯足有半刻,直到绮羅生雙手俱暖了,才肯放人。

蘭舟行月夜,紅燭動羅帷。許是天清江碧,室暖生香,于是叫人身不由己的情迷這片刻。直到意琦行松了手,兩人才覺适才早已亂了方寸,各自失态。

退開數步,绮羅生覺得默許了剛剛肢接的自己簡直要無地自容起來,偏還只能強做鎮定,別過頭順手抄起意琦行擱在旁邊的單衣遞過去:“我把這裏收拾收拾,船上雖然狹窄,對付一晚倒也不是問題。你剛排盡餘毒,先歇下吧。”說完将衣服一把塞過去,轉身端起水盆匆匆離開。

夜已深,晚風正涼。绮羅生一口氣上了船頭,潑去殘水,順勢在板壁上倚了。叫風拂面片刻,才吹去了那股羞燥之意。他□□一聲,一手橫過來遮住了頭臉,心中紛亂,竟比決定下山之時還要無緒。神思亂走,一時記起山居中自個的屋裏,每每長夜茫然難以入眠之時,握在手中的吊墜;一時記起适才不容抗拒攥着自己雙手的熱度。恍惚之中,十六年來說不清也說不得的心思,一股腦湧将起來,直将沒頂。

這般在船頭蹉跎了也不知多久,直到周身都被夜晚江風打透了,绮羅生才慢慢回神,瞥向艙中。船艙之內,仍可見搖曳燈光,照得滿室生暈,暖融融的顏色,勾得人錯不開眼。他嘆了口氣,像是說給自個聽,又像是無意識的出了聲:“姑且這樣吧!”

卧房中,紅燭已只剩了寸許長,牡丹花的熏香更是已經淡去。绮羅生蹑手蹑腳進來,見意琦行側身躺在軟榻外側,半搭着夾被,似是已經睡着了。他更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也摸到床邊去,一手扇滅了燈火。黑暗之中,只聞窸窸窣窣脫衣之聲,再小心翼翼翻到床內,不分頭腳的胡亂躺下。

不想頭才一碰到枕頭,肩上忽然一沉,一條胳膊扯了被角,直接兜頭将他蓋了個嚴實。绮羅生猛一咬唇,才把驚訝之聲吞了回去,那手已經隔着被圈定了腰身,不輕不重拍了兩下後,不再動了。

全身都有些沒由來的發抖,绮羅生花了好大力氣,壓抑住了翻身跳起來的沖動,強迫着把眼睛閉上了。渾渾噩噩中,一耳是江浪之聲,一耳是枕邊人沉穩的呼吸,竟也終于叫他泛起了困意,迷迷糊糊沉入夢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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