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六:佳人香

許是頗有一段時間不曾再宿于船上,又或者是些其他什麽原因,绮羅生這一夜睡得并不十分安穩,偶有夢呓,額角也沁出幾點汗珠來。在他第三次有些不太自然的痙攣了下手腳後,一旁狀似沉睡的意琦行睜開了眼睛。

視線适應了黑暗,看清绮羅生近在咫尺的輪廓不需要費什麽力氣,意琦行支起半邊身子,再湊過去些,很清晰的聽明白了绮羅生唇邊溢出的那個有些破碎的字:“刀……”

“刀?”有些不明所以,意琦行隔着夜色看他,低聲道,“你不是七修刀道傳人麽,為何刀也會成了你的夢魇?”

绮羅生自然不會答他,只是睡眠中依然顯得十分不得安穩,隐隐躁動。又看他半晌,意琦行嘆了口氣,複躺下,手臂一伸,将他一把徹底攬到懷中來,在胸口扣緊了,輕輕拍打着背部,有些像是在哄小孩子的生硬:“別多想,好好睡,明天醒了,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噩夢中的绮羅生,聽不見他有些無奈的口氣,但是包裹住自己的氣息卻是熟悉的。他朦胧中,覺得似是握住了山居中總伴自己度過長夜的吊墜,漸漸有心安之感泛起到全身。一番磨蹭,将頭又埋得深了些,捉緊了手邊布料,沉睡過去。

有些好笑的瞧瞧窩在自己懷裏,抓着衣襟不放的那只手,但總歸是安定下來了。意琦行也再無他念,拉了拉被子蓋好兩人,又閉上眼睛。

一夜深眠,再睜眼時,竟已天光大亮。

瞧着窗口灑進來的金燦燦陽光落在被上手上,意琦行一時有些失神。上一次這般久睡誤了晨起的時辰,已經記不得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何以失了敏銳如斯,倒是奇怪。

正默然間,一個溫熱的手巾把迎面扔了過來,還有绮羅生的笑聲:“也沒多久,不過辰時罷了。應是你不習船居這般在水面上沉浮不定,才睡得久了些叫身上習慣。待多過兩日,慢慢也就好了。”

“原來如此麽?”意琦行深信不疑的坐起來,随手抖開手巾擦臉。抹去殘餘困頓,果然神清氣爽了許多。他見绮羅生行動談笑如常,昨夜夢魇,顯然并無遺害,便也不打算刻意去說,只道:“今日我仍要再往一探七修之事,你同行麽?”

绮羅生笑道:“尊駕乃是七修之首,若有安排,我豈有不聽從的道理。嗯……你欲往何處查起?”

意琦行想了想道:“眼下兩事,一則有人冒名七修刀道,一則外七修再現武林。若說輕重緩急,于我看來,倒是相似。或者二者之間,有所關聯也說不定。外七修之人常年垂涎內七修正統武學,四年前更是奪走數部秘笈。以內外七修貫通而言,他們要借以為七修刀道橫織污名,也最是容易。”

再次涉及己身,绮羅生微垂了眼:“只是他們這樣做的目的為何,逼出其他的內七修麽?可內七修現下無非大哥、你與我三人。他們曾是你和大哥的手下敗将……”他猛的愣了下,“難道是想逼出我來,好對七修刀譜下手?”

“要找我與一留衣一雪當年之恨也是可能。”意琦行丢開手巾,起身穿衣整發,“我稍後仍打算往幽夢樓方向一行。昨天蹤跡既然是在那裏消失,就算不是避入樓中,四周也必有可疑之處。”

绮羅生道:“幽夢樓此地,我雖不曾親見,但也有耳聞,不過數年之內興造。據說園林別致,佳麗風流,總引得文人雅客前往,或月下把酒吟詩,或偶可紅袖添香。只是主人神秘,少有人見。你若心有懷疑,今日不妨由我前往一探……”

“不妥!”不待绮羅生說完,意琦行登時記起昨日不悅之事來,“樓中婢女已是談吐放浪,主人料想也非檢點之人。那般所在,少去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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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一頓,展了扇子遮住帶笑的嘴角:“大劍宿又不曾進入過,怎知婢女談吐放浪?莫非……”

意琦行自覺失言,“哼”了一聲,向外艙便走:“只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麽良善之處了!”

外面艙室之中,已經布好了早飯,幾樣點心小菜,豐潔可口。绮羅生丢開話茬,也含笑追出,從食盒裏又端出兩碗粥來。

那粥倒是有些稀奇,浸浸碧綠顏色,清香撲鼻。意琦行不曾見過,還端詳着,绮羅生已經将調羹塞到他的手裏:“梗米粥罷了,這也是漁家的小把戲,折了新鮮帶梗荷葉覆在熱粥之上,粥也沁了荷葉的綠色,圖一個好看好吃而已。”

“這般心思……”

“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嘛!”绮羅生也攬衣坐下,“江湖風波幾時休。既是起伏際遇都由不得人,這些細微之處,何妨偷空享受一二。快吃吧,莫要涼了。”

用過早飯,打理整齊之後,循了昨日記憶,兩人從玉陽江重返幽夢樓外圍,并未花上多少時間。遠遠可見灼灼花林之時,意琦行止了步:“再向前就是幽夢樓地界,那片古怪的花林了。咱們沒有必要節外生枝,不需再入,只向周圍查探,看有無其他路徑或者痕跡,再從長計議。”

绮羅生心裏早拿定了主意,口中應道:“那不如你我分頭行事,各走一邊,也快速些。定下時辰,再回此地見面便是了。”

意琦行深深看他一眼,猶豫了下還是點了頭:“好……”他擡頭看了看天色,“那就申未相交之時,在此見面。無論有何發現,切記不可輕進。”

“是啦是啦。”绮羅生揚着扇子只是笑,“我自會小心,你也多加留神……”他忽然想起什麽,從腰上解下一方小小香囊塞過去,“這個你收着。”

入鼻一股清淡芬芳,與昨夜船上所焚的牡丹香如出一轍。意琦行知他定是好意,将香囊随手收入懷中,才問道:“這是何用?”

“閑來所調之物,雖然不是什麽靈丹妙藥,但勉強可以驅邪避瘴。你雖然不入花林,小心一點總是無錯。”

聽他這樣說,意琦行點了點頭:“我自會多加小心,你也同樣。”言罷作別,選了方向,徑自去了。

绮羅生仍在原地站了片刻,見他身形漸遠,才搖了搖扇舉步,正是向着幽夢樓而走。

江上桃花流水,天涯芳草青山。樓臺春鎖碧雲間。都入行人望眼。

桃花溪流,似引來路,步步探入幽勝之處。遠遠先可見畫檐飛角,瑤軒瓊欄,都在花木中隐現。待近了,才露出精致庭院門徑,一處花藤披離的敞軒,陳設精美風流,被輕紗香花簇擁着,裏面隐傳人聲。

绮羅生見此旖旎麗景,心中也不由躊躇了下,才再次舉步。風舉翠幕,望見花軒之中,三三兩兩,大概已有六七人在坐。另有兩名着粉羅衫的妙齡小婢,在添送茶水點心。

一名梳着雙鬟的小婢甚是耳目聰敏,遠遠一眼瞧定了绮羅生,立刻扯了女伴笑道:“抱琴你看你看,又來人了呢,這人長得好生俊俏!”

另一名頭戴花冠的女婢似年長些,一手按下她道:“那也是來求見夫人的客人,這樣好的容貌,難道會便宜了你不成!”

二女一番嬉笑,雙雙迎了出來。梳着雙鬟的婢女快上一步,笑嘻嘻搶前了:“這位俊俏的公子,不知來咱們幽夢樓,是要論詩、賞花、喝茶,還是問情呢?”

绮羅生不着痕跡側開一步,以扇相隔:“在下绮羅生,為求見幽夢樓主人而來,煩請二位姑娘通報。”

抱琴掩口一笑:“聽雨,我不是說了,這樣相貌氣質俱佳的公子,必然是要見夫人。”她一轉身笑道,“公子求見我家夫人,那可知道樓中的規矩?”

“是何規矩,請姑娘告知。”

“我家夫人,每月只在十五之夜,設花宴與諸位風流名士賞花論詩,良宵一醉。其他時間,要想見面,需得提前一月備下花禮金帖,還要看夫人是否心喜咧!”聽雨眨眨眼,又嬌笑道,“公子面生,又是空手而來,想來既非履約,也非來投花禮金帖。要見夫人,可還得一步步按着規矩來呢。”

“這……”绮羅生一怔,萬未料被攔在此處。他猶豫了下開口,“在下并非為……尋芳而來,只是欲見樓主,求解一二謎團,問過即走,可否煩勞破例通禀一聲?”

抱琴聽雨尚未回答,一旁敞軒之中,忽然站起一人,冷笑道:“規矩就是規矩,今天你破例,明天他破例,那還叫得規矩麽!我們一個月來,寧可早早到此等候,也不願唐突佳人,惹得花君不快。你這小子,莫非只仗着一張好皮相,就要人大開方便之門?”

绮羅生循聲看去,見說話的人,乃是文士打扮,白淨面皮高瘦身材,只是眼神氣度,一望便知有武功傍身,非是尋常書生。他不欲生事,只作未聞,依然向二女道:“二位姑娘之意如何?”

抱琴與聽雨對望一眼,忽而笑眯眯退開半步:“公子您瞧,這方便之門,哪是我們小女子說開就能夠開的。幽夢樓開門迎客,若不能一碗水端平了,惹得随便那位大爺不爽,夫人怪罪下來,我們姐妹都擔當不起呢!不如……”

話未講完,被忽視了的文士已經邁步出軒,先向着二女一揖:“兩位姑娘不必為難,這等小事,由我代勞了便可。”轉向绮羅生喝道,“話已經說到盡頭,你還不知進退,打擾門庭的話,莫怪我失禮了!”

“我并無此意,只是心有疑惑……”

绮羅生欲再解釋,對方心含妒怨而來,自然不肯再叫他說,右手一揚,掌緣挂風,當面襲到。

绮羅生擰身錯步,只是相閃,不肯還手。一旁二女見起了戰端,早早退開到一旁,只是神色卻無驚懼,反而小聲說笑,猜起高下勝負來。

她們聲音雖是不大,但也足夠場中二人聽清,這般火上澆油之勢,绮羅生心中暗嘆,只怕戰更難了。果不其然,文士受了二女言辭所激,豈甘在錦繡庭院、佳人慧婢前失了顏面,見绮羅生身法靈巧,十數回合下來,只是閃避,更是動怒。驀然駐足,手腕一抖,擎出一雙長約二尺的判官筆。左手疾點面門,右手劃向胸腹,一片筆花,盡籠上身要害,竟是存心動了狠辣殺招。

绮羅生見他潑風筆勢,也不敢全然大意,翻身借力一躍,人已起在半空。此時筆路已至,他左足在筆鋒上輕點,順勢蕩開丈餘。眼見已是無功,不想再蹚這場莫名其妙的渾水,抽身要退。

不想這動念的瞬息之間,文士筆路走空,卻不收勢。雙腕一頓,機簧聲響,一對精鋼燦然的筆頭竟從筆杆上脫出,夾勁風,破空一取绮羅生眉心,一取胸口。

這一下兔起鹘落,大出所有人意外。不止一旁二女失聲驚呼,敞軒中亦有人搶步出來,喝聲“不可!”意要阻止。

只是筆尖疾速,早已到了眼前,哪裏再容轉圜。绮羅生身在半空,無處憑白借力,忙一偏頭,躲開一枚,手中一翻,玉扇早橫在手,當胸一劃。

一聲清脆,筆頭擦過扇緣,竟然濺起一片火花,生生頓住。绮羅生提扇的手再撥,滋生一股力道,灌注筆頭。随他動作,筆頭竟而倒飛回去,勢頭更勝來時,只寒光一閃,已沒入文士發髻之中,将束發的銀環,生生擊碎半邊。發绺披散下來,甚是狼狽不堪。

電光火石之間接招反擊,绮羅生這才飄身落了地,皺眉道:“素未平生,便用此毒辣招式,閣下品性,再修吧!”又向二女道:“今日之事,諸多打擾。既然二位姑娘做不得主,在下改日再來拜訪,請!”

他轉身欲走,忽然風送一縷奇香,非蘭非麝,甜暖撩人,叫在場衆人都為之神思一醉。香氛之中,只聽人輕笑道:“香塵随步散,幽夢自情生。多少閨中恨,韶光負啼莺。諸位都是作客而來,面對如此美景風光,何必争執傷了和氣呢!”

笑語聲中,一頂華轎逶迤而來,五色花紗配珠攢做垂簾,不辨轎中人面貌。唯見一柄描花小扇從轎簾中伸出,其上托花一朵。花蕊部分精芒吞吐,正是文士落空的一枚精鋼筆頭:“聽雨,将此花還于鐵筆先生,帶先生去整理儀容。謝先生為幽夢樓之規矩挺身而出,花君這廂謝過了。”

聽雨忙應一聲,上前雙手接過了香花,轉身笑嘻嘻對文士道:“先生這邊請。”不由分說的,便将人拉拽着離去了。

绮羅生在旁聽了這番談吐,知這華轎中人,便是幽夢樓之主,立刻舉步上前。正要開口,眼前缭亂,一片花影已至眼前。他伸手一接,乃是一段桃枝,其上花朵不知用了如何手段,俏生生猶開得粉豔一片。轎中傳來笑語:“公子品貌身手俱是上乘,實乃幽夢樓難得的佳客。只可惜既是有則在先,我也不能罔顧了其他貴客的心意。公子如有意,接此花簽,一個月後,我必然掃榻相待啊……”

言罷,華轎再次移動,揚長入園而去,只餘一路芬芳花氣。抱琴也到敞軒上,向其餘客人福了一福:“諸位請随我入樓吧。”她回頭見绮羅生不言不語,仍立在原地,便忍不住又去笑着撩撥,“公子莫非仍有不舍麽?我家夫人既然如此說了,一個月之期說短不短,說長也不甚長,公子不妨回去做好功課,靜待佳期啊!”

她将“功課”二字咬得分外重些,眼波宛轉,瞥向绮羅生。绮羅生忙不疊退後兩步,搖頭只是苦笑:“一個月後,我會再來,姑娘請了。”

與绮羅生分頭行事之後,意琦行小心繞開花林地界,憑着昨日記憶,一路搜尋可疑之處。

一夜風露,将荒野之上可留的痕跡又遮去不少,意琦行捺下心思,仔細找尋,雖是不易,終叫他在草深樹密處,發現了一行淺淺足跡,向西南而去。

雖不敢斷定足跡當真便是外七修所留,但既得了線索,就無放任的道理。意琦行擡頭粗略判斷方位,便沿途追蹤而下。這一去,晃眼已是十餘裏開外,早無什麽花林樓閣,只一片荒蕪草石罷了。

意琦行不知自己追到了何處,但眼前空場,許多巨石兀立,不似天然。他心中生了七八分的警惕,一邊留神查探周圍可有他人氣息,一邊繼續舉步前行。果不其然,身一入空場之中,巨石晃影,陣勢立生,圍困八方門路,不留絲毫可以脫身的空隙。

冷笑一聲,意琦行身雖入陣,卻足下立穩,不曾動作,靜待對方施為。相持一刻之後,身後忽起勁風,一道雄渾掌力,劈背而來。他從容錯步,那開山裂石的一掌,連衣角也不曾沾到,只在地面擊起一片黃沙。而發掌之人,登時現形,身材高大,怒發虬髯,一身打扮直似野人一般,口中怒吼,鐵拳連揮,欺近身來再攻。

意琦行負手在背,不急反攻,只是挪步躲閃。看清來人容貌,冷笑道:“原來是你,黩武邪忏。四年不見,你們外七修的實力,還是只有如此麽?”

“殺你,足夠了!”黩武邪忏怒吼一聲,攻勢更夾恨火,拳拳盡向意琦行身上招呼。他勢越瘋狂,拳勁越是剛猛,意琦行身遭一片強勁風聲,幾乎是自四面八方同時而現,将他籠罩其中。

揚眉冷哼,意琦行足下挪移,如閑庭信步,忽而似是信手一抓,潑天拳影立刻盡收。黩武邪忏藥缽般碩大的鐵拳,被他輕巧銜住腕子,便如同上了鋼箍,一動難動。意琦行這才淡淡道:“這句話,我送還才對。”話一盡,手向前送,将黩武邪忏若大身軀,直摔出三丈開外,“你們外七修茍且殘喘的三人,盡到了麽?否則,何值我出劍一殺!”

這一摔之力甚重,黩武邪忏掙紮片刻,才躍起身。他自覺受辱,哪裏肯忍氣吞聲,雙掌之上,再運十成功力,就要放手一搏。忽然石陣周圍,不分來處傳出陰測測冷笑之聲:“黩武邪忏,退。”

聲音雖然不大,但尖細如針,嘶啞難聽,直灌耳孔。黩武邪忏似是非常聽信出聲之人,滿腔怒火,一時壓下,身形一轉,登時在石陣之中沒去了蹤跡。意琦行略微皺眉,面色更見冷峭:“迷眼乾達,果然你也來了。為何不敢現面,只作這等鼠蟻勾當。”

那怪聲陣陣嘶笑,半晌才道:“絕代劍宿,七修之首,當年在通天道外落下一劍之痕,震驚武林的氣勢,我等豈敢小瞧了。這次草見,備下薄禮,還請笑納啊!”

話音一落,石陣之中又起變化,本是無生命的頑石,竟然隐隐生出風火之象,躍躍欲攻。迷眼乾達隐于陣後幹聲笑道,“這得自你們內七修的陣圖之法,還于閣下之身,不知劍宿可還滿意!”

“嗯?”聽得這一句,意琦行神色一肅,陡然怒上眉山,“你們這是自尋死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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