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七:獸花繡

石陣中陡然生變,由困勢轉為攻擊之态,其中風火湧起,隐現雷聲。似虛而實的自然之力,生生不息,襲擊陣中之人。

意琦行怒眉軒揚,翻身躲開流火之勢,身後風刃又起,快如旋刀。一聲帛裂,已将衣擺扯開半尺長的破口。他折步再退,躲避蔓地而來的雷擊,幾個起落,已被迫入石陣一角,登成困守之姿。

陣外幹澀笑聲又起:“怎樣,意琦行,這三元破罡陣的滋味如何?”

意琦行冷哼一聲:“內七修奇門一脈,你們只得皮毛,何堪一提!”

“是麽……”笑聲猶如嗚咽,飄忽遠近,“若我們只是皮毛,當年敗亡于我等手下的其他四名內七修之人,豈不是連皮毛也無?還是說,內七修所學,也不過如此……”

笑聲刺痛舊時恨,更添意琦行心頭怒火。他拂袖揮開兩道風刃,冷然道:“內七修如何,你當下便知!”話音落,袖擺翻處,背後澡雪冷然出鞘,一道寒光,森然劍氣透骨生威。

持劍在手,意琦行再無退讓之态,身形幻動,漫天風火雷擊,無一能沾。不過轉瞬,重回陣中位置,也不見他如何推算陣眼方位,劍光起,無匹銳氣,霎時沖開周遭殺機。意琦行再轉劍,劍身之上,竟然凜現尺餘長白芒吞吐,鋒不可擋,瞬間随他步伐,轉過陣中八條巨石所在。

陣外沙啞怪聲同時驚叫起來:“劍罡!你竟然修出了劍罡!快退!”

轟隆巨響一片驚爆,煙塵石粉潑天彌漫中,八塊巨石竟被齊齊全部斬為兩段,陣勢登時被破。

塵煙中,唯見意琦行提劍步出,身遭猶有劍意鼓蕩,辟開一切外物之侵。他在亂石陣外停步,舉目四望,外七修之人早已遁去,蹤跡難尋。

反手收劍回鞘,意琦行漠然一哼:“這一次不殺你們,是再給你們一次忏悔之機。下次若再見,你們就沒這麽輕易逃命的機會了。”野風嗚咽,卷着他冷冷的語調,飄忽而去,不知送出了多遠。

绮羅生回到二人約定見面的地方時,遠遠便見到意琦行在那裏負手獨立,正衣帶當風。襯着他高挑身材,寬大袍服,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姿态。他心中不由自主便覺輕松,幾步近了,才發覺意琦行身遭氣息,與衣上殘痕,似是與人交手過的模樣,登時又緊張起來。

但未及發問,意琦行見他回來,已先道:“你這一去可還順利?可有遇到什麽意外變故或人事?”一邊毫不遮掩的從頭到腳一番打量,像是生怕錯漏了一二。

绮羅生不由失笑:“我雖無功而返,好歹也還周全。倒是你手有餘勁,衣冠染塵。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吧!”

意琦行又看他數眼,見他當真全須全尾的無事,才道:“我遇上外七修三人了。”

“你與他們交手了?”绮羅生一驚,不由便去捉住意琦行的手腕,探看內息情況。雖然當年之戰他未曾參與,但從意琦行口中,可知內七修三死一廢,傷亡甚是慘重。如今意琦行遭逢一對三之勢,雖然此刻人好端端站在面前,仍叫他心中生悸,一時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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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琦行任他拉着手,挑了挑眉:“那三人不過跳梁小醜罷了,何能傷我。只是……”他忽然反手握住绮羅生,語氣中明顯生出幾分怒氣,“當年之事,我本想看在外七修也死傷過半,同源面上,給予他們茍且殘喘的忏悔之機。不想這四年來,他們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挾盜奪而走的內七修武學卷土重來。這般可恨行徑,再留他們不得……這三人中,以迷眼乾達為首,此人別稱‘影邪師’,最是狡詐殘毒,你若獨自遇見,定要留神,切不可着了他的道去。”

绮羅生含笑稱“是”,心神定下,不着痕跡脫出手來:“我記下了。既然你有所發現,我們不妨回去細作推敲,不必急在當下片刻,如何?”

“也好。”意琦行負手當先舉步,“他們三人來意,疑似挾怨尋仇。那盜用七修名號行兇之人,未必便是外七修之人,也需重做考量。”

玉陽江岸,畫舫泊處,一切皆如二人離開時模樣,風平浪靜得一如融融麗日下的水面,不見漣漪。

但绮羅生走得近了,忽然一揚眉梢:“有人來過?”立刻掠身躍上船頭,注目打量。意琦行被他的忽然動作也帶起驚異之心,緊随而上,方一落足,便忙道:“發生何事?小心……”

一句言詞交換之間,兩人目光同時落在船頭一只钿盒之上,意琦行尚不明所以,绮羅生已然失笑:“原來是無我前來拜訪,卻撲了個空罷了。”

“無我?”

意琦行心中默念一遍,目光随绮羅生而動,見他已将那只钿盒拾起。盒上附有一張大紅單帖,上描五色奇花,落款處一個龍飛鳳舞的“夢”字,用料筆觸,無不極盡華美绮麗,一看之下,雖不知其內文字,已叫意琦行生了幾分不快之心。

绮羅生此時已将拜帖看罷,順手收起,轉頭瞧見意琦行在旁,臉上一副無波無瀾的模樣,目光卻盯牢了自己手中物件,形容之別,登時又叫人笑,反手拉他進了艙坐下,将钿盒等物一并攤開在桌上,只等他開口。

意琦行心有不悅,微扭開頭“哼”了一聲:“你這是何意?”

绮羅生笑道:“心中有話,不妨問出來就是,何必繃緊了一張臉。倒叫我覺得自己莫非是在什麽地方不知不覺做了錯事,惹你不快了。”

意琦行被噎了一下,也自覺情緒來得無端:“你何嘗有什麽錯事,不過是我覺得這钿盒出現得突兀,怕有蹊跷。但既然是你熟識之人送來,必然無事,是我多慮。”

绮羅生已動手将盒蓋打開,露出裏面的精致包裹,一縷幽香随之而出,提神醒腦又不過分濃郁,可稱上品。但意琦行近日對莫名而來的香氣總不免生出些敬而遠之的心态,立刻眉頭又是一皺,略微向後閃了閃身。绮羅生見他如此,含着笑複将盒蓋扣好:“無我這位富貴閑人,嗜好但凡香茶酒樂等一切清玩之物,這香名喚‘返魂’,乃他近日所得,甚是名貴……他前來拜訪便是,還要捎上這般禮物,倒實在是多禮了!”

“想不到你交游也頗廣。”聽出绮羅生話中清交之意,意琦行心中微悅,“只是他既來訪你,又留下禮物,你是否要擇日回拜?”

“這是自然……”绮羅生略遲疑了下,還是開口,“便不如此,我也要登門訪他一次。你可還記得你曾言,被疑似七修刀法所殺的兩人麽?”

“無心先生與天跡子?”

“正是。”绮羅生道,“此二人論及名分,該算得上與我有薄交,但畢竟生疏,反而無我與他們相熟。我此次正欲求借無我之力,詳加打探二人身死之招,看看是否有一二線索。”

“名分上有薄交,此話怎講?”意琦行隐約覺得,绮羅生這般猶豫神色,應是又有牽扯到他自身的諱言之處。只是他既然肯開了口,料是對自己無繼續隐瞞之意。與其猜疑在心,何妨幹脆痛快的問一個清楚,叫彼此都釋然。

绮羅生心中确實也如此打算,但千頭萬緒,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思忱了下,索性先撿了最直白的部分道:“你可知‘奇花八部’?”

乍然聽到有些陌生的名字,意琦行頓了下才從記憶深處挖出些邊邊角角來,試探着道:“似乎……是多由江湖上閑人逸士聚集而成的……組織?”

绮羅生搖頭笑笑:“組織稱不上,花友罷了。此中人士愛花培花之性相通,但其他各有所長,文武術數畫等,包羅龐雜。無心先生與天跡子,在八部中之號為怪花與劫花,乃地四部之人,而無我身為夢花之主,跻身天品四部。故而他們乃是舊識,頗有交情在。”

“那你……”意琦行聽他娓娓道來,心中漸有所覺,但仍要绮羅生親口說出,才肯劃下那個定論。

绮羅生點了點頭:“一年半前,我機緣巧合,結識獸花主人。蒙老者傳承獸花一脈莳花針術,也襲了他之身份,忝為八品之一。但加入奇花八部時日甚短,多數花友只有一面之交,少不得要托無我從中周旋,才好作為。”

“獸花……莳花針術……”意琦行略微沉吟,“你昨夜用來驅毒之法,就是莳花針術麽,果然妙用無窮。這般奇妙際遇,莫怪你甘願交陪其中了。”

“意琦行……”聽他語氣中隐含的不悅之意,绮羅生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釋,只得苦笑道,“我承其術,當履所托,這本是不可推脫的責任,何來甘願不甘願之說。”

“這是自然。”意琦行随口應他,便将話頭撥了開去,點了點桌上諸物道,“你這位夢花之友前來拜訪,為何備了兩張帖子,莫非還有他事夾雜?”

绮羅生持起盒內另一張灑金大紅對帖,翻看了看又擱下:“這是他轉交之物,數日後神花郡靈花源要結姻親之喜,盡到禮數,送來的喜帖罷了。”

又是兩個“花”字入耳,意琦行心中覺得自己簡直要對這個字深惡痛絕起來,耐下性子道:“既是發帖相約,不去豈不失了禮數。”

绮羅生搖頭笑笑:“我與其不過萍水相識,只因獸花之故,一分薄面罷了。只是人雖不到,這份賀禮倒是少不得……”他說着說着,聲音漸低,似是落入了自己的打算中去,微微出神起來。意琦行坐在旁看他半閉了眼,容思沉靜,受陽光斜照過來,格外溫潤美好,心中一時也靜谧了許多,将那股依稀的不悅略去幾分,站起身來向艙外走。

绮羅生猛然回神,只見到他出艙的背影,想也未及想,沖口喚道:“意琦行!你去哪裏?”語氣中莫名染上的幾絲張皇,叫兩人入耳都是一愣。

意琦行腳下一頓,回頭看他,臉上緊繃的線條也放柔了,搖了搖頭:“你忘了時辰了麽,昨日說下的漁家送飯菜來了,就算你不餓,我倒是已經饑腸辘辘許久了。”

仿佛應他所說,江面上搖橹擊水之聲果然漸漸清晰。绮羅生坐着不肯起身,但也不由笑出聲來。笑過了,心裏頭卻是沮喪于自己剛剛突兀生出的那股懼意,只覺這般患得患失又無法對人言說的心情,竟是如此磨人。

大半日的奔波,可以休憩的時光就格外惬意起來,雖然仍有許多心事壓在心頭,但依稀中也有了可尋的方向,不再似前幾日般渾無頭緒。

意琦行這般想着,推開閑雜諸事,倒是上山下山這段時間來,少有的沉澱心思盤坐,不知不覺入了冥想之境,渾然再不擾于外物。

绮羅生收拾整潔進到內艙,一眼瞧見他的模樣,忙放輕了腳步,蹑手蹑腳摸到床頭去,從袖裏摸出幽夢樓所得的那截花枝,胡亂拿了塊絹子一裹,塞到屜櫃中,又悄沒聲息的摸了出去。

他這一進一出,意琦行行功之中,絲毫無覺,許是绮羅生毫無不速之意,更多的,仍是長長久久,早過于熟悉的氣息,叫他只覺這應是尋常,難能生出半點提防之心。

绮羅生退出了卧房,靠在門邊也不由得這般想上一回,自己也不覺得的嘴角挂了抹笑意。又發呆片刻,才匆匆轉身,依着适才想法,忙碌去了。

意琦行自入定中緩緩醒來時,已是三個時辰之後。天際早換了暮色,畫舫內外,燈燭爍爍,照得一片明亮,窗外水光粼粼映入,竟比白日裏多出了幾分绮麗。

有些意外這般燈火通明的架勢,意琦行翻身下床,欲尋绮羅生。才一踏出卧房,眼前所見,叫他生生愣住,喉嚨裏的三個字硬是咽了回去,沒出半點聲音。

艙室之中,左右各立了八頭的銀質燭臺,明光通透。中間原本擺放着的小幾挪在一邊,換成一張斜立而起的若大繡架,上繃鵝黃方緞。绮羅生對繡架而坐,望去只能瞧見他的側面,眉眼凝肅,神态一絲不茍,似乎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手持的琉璃長針之上,不由一點輕忽。

那支琉璃長針意琦行卻是認得,正是绮羅生昨夜用來施展莳花針術之物,想來也是獸花一脈獨有的物件。只是此時,針尖爍爍,牽動一縷紅絲繡線,而繡線的另一端,卻是自繡架之後,五只琉璃盞之一中,牽引而來。

雖對奇花八部有芥蒂在心,但意琦行何等眼力,已是看出其中玄妙所在。五只琉璃盞中,所盛液體幽香隐隐,色各不同,而琉璃長針挑處,竟是凝水成線,穿梭緞料兩面,似繡似繪。随針走勢,緞料上花團錦簇的雍容牡丹,已有大半成形,栩栩如生,似有天香浮動。

“這便是獸花之藝麽?”意琦行不由脫口這一句,眼前恍惚是绮羅生後背上那副牡丹豔身。這般看來,竟似是以同一種手法繡下,只是緞上之花,可以引水為線,體膚之繡,莫非……

思及心口驀然一痛,說不清楚的五味泛濫開來。意琦行知此時绮羅生正全神運功之中,無意相擾,悄然出了艙,登上船頭。天邊月色正明,流瀉桂華若迷離輕紗,也遮得人心情忽明忽暗起來。

一坐許久,直到身後艙中再有了響動。腳步聲近,突然手中被塞進一只白陶的酒瓶,還有绮羅生淡淡笑語:“月色這般好看麽?”

“景物之別,端看人心。”意琦行轉開話題,扭頭看着他,“你的事情忙完了?”

绮羅生也在他身邊坐下:“獸花之術施展太耗心神,非是一蹴可就,今天到此為止,總得讓我有個歇息喘氣的空隙不是!”

“嗯?”意琦行神色立刻一凝,“那昨晚……”

“嗳嗳,不一樣,不一樣啦!”他一開口,绮羅生便明其意,忙擺手道,“刺穴逼毒不過是便宜之事,而我适才做的……”他頓了頓,忽然改口問道,“你覺得所見如何?”

意琦行不明他因何來這一問,但仍慎重道:“玄妙非常,不似武學,倒近妖之術了。”

绮羅生“嗤”的一笑:“你這般說,實在當不起。獸花針術,全在內力運轉之間,将水流等物聚成一線,穿梭之中,落物即入,凝入其內,再不可分。若細觀成品,一針一線的走勢,自有獸花術運動時行功脈絡在內。或可說,只要持針者願意,一副繡品,便是獸花一脈莳花針術內外如何修習的武譜。而這幅富貴牡丹圖,我便是要全力一展所學,将獸花精髓,盡納其中,自然與平素施展針術所耗的心力,截然不同。”

“然後作為賀禮送至神花郡麽?”

绮羅生眨眨眼:“果然深知我心。”

意琦行借月色看他,眉目之間隐約可見倦容,适才消耗可見一斑。有些不悅的将人又向自己身邊拉了拉:“你這般耗費心力,甚至灌注獸花一脈真傳在其中,只為一份賀禮?我倒是不知,你何時與神花郡之人,也交厚到了如此地步。”

“正因相交不厚,我才如此……”绮羅生慢慢嘆了口氣,一把将意琦行手中的酒瓶搶了過來,撥開綢塞吞下一口,“獸花一脈的傳承,我本是臨危受之,自認終有不及之處。奇花八部雖是江湖散人,但由來已久,相異又相通,非局外之人能知。神花郡乃為八品之首,又有後裔代代傳襲,若能将獸花之術參悟,不只是獸花一脈之幸,更是奇花八部之幸。我也自覺,無愧獸花老者之托了。”

意琦行聽罷半晌不語,只覺得他字裏行間都透出一股不知何來的落寞。但話問不出口,也只能再将酒瓶接過對飲,道:“似你這般不存門戶之見的習武者,也是少見。若他日奇花八部得了發揚光大之日,合該謝你一回不曾藏私才是。”

绮羅生不由輕笑:“這倒是拜你所賜。”

“怎麽說?”

绮羅生一手枕頭,一手去搶他的酒:“當年我如何得七修刀譜……雖然大哥言一切乃是緣分使然,但若非你放任授意,我區區年少,如何可得?”

意琦行聞言,眼中也帶笑意,認真看向绮羅生:“對于此,我當自斟一杯,以謝自己了。”

兩人言語漸漸随酒而多,月下一時興起的嗟嘆之感,也随着酒酣耳熱,終于淡去。意琦行朦胧中,一臂枕于腦後,仰望漫天星鬥明爍。也不知是酒氣,還是風力,将白日裏心中些許的芥蒂,沖滌得不見了蹤影,只覺得這一時的惬意快活,已是足夠。

绮羅生靠坐一旁,也早帶七分酒意,忽然扯了意琦行的衣擺道:“你可知獸花之術的極致,是什麽樣子?”

“你說來聽。”

“心如無暇璧,情是璧中紗。一竅玲珑血,穿開玉裏花。傳說中的獸花極致,可引一腔熱血,繡玉中花。非是情極之人,情極之術,怕是窮其一生,也難至此吧。”

意琦行聞言動容,側目看他,绮羅生卻是雙頰酡紅,早飛醉意,無心之中喃喃道來。末了,又向意琦行展顏一笑:“傳說太過美好,大概也是促使我認下獸花傳承的原因?”

“你……”意琦行嘆了口氣,伸手碰觸他的臉頰,“已足夠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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