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八:暗雲飚
清宵過半月色迷離,酒罄了,興卻還有些未盡,逗得人橫醉眼,喃喃些不着邊際的閑話。
意琦行腳下還穩,一發力站起來,看着還在跟自己絮絮花草經的绮羅生,伸手去推他的肩膀:“起來,回去休息吧,時候不早了。”
绮羅生坐在船板上,只是擡頭看他,暈暈乎乎的笑:“可惜酒備得少了,未及盡興……”
話含糊了一半,意琦行一用力幹脆直接拉了他起來,兩人腳步略微踉跄的同向艙內挪去:“明日還有事要做,飲酒何時不可,不必急在一時。”
站起來才覺當真有些頭重腳輕,绮羅生一手攀緊了意琦行手臂,一手扶頭,不再争辯。好在幾步路程,轉瞬便到內艙。見了床鋪,绮羅生立刻撒了手,有些打晃的撲過去,一屁股坐穩了,才慢吞吞笑道:“當真……不知不覺喝得多了,可有什麽,叫我擦把臉醒一醒神?”
意琦行比他要穩當許多,在床頭架子的面盆裏擰了手巾出來遞給他,自己也不分好歹掬水洗了一把。去了外浮的酒氣,登時舒爽不少。再回身欲叫绮羅生時,驀然發現那人已經斜倚床邊,昏昏沉沉睡過去了。濕漉漉的手巾就那麽落在膝上,濡濕了一片衣擺。
有些好笑他的醉态,意琦行晃了晃頭,先将手巾收了,又把人囫囵個的掀上了床。绮羅生腦中沉重得無論如何睜不開眼,任他擺布着脫了衣服,只嗓子裏嗯哼了兩聲。待終于可以躺得舒服了,立刻一個翻身,擁着錦被滾進了床裏。
那廂意琦行也将自己草草打理好,外艙燈火一早已被绮羅生撚熄了,唯在卧榻前的高足立案上留了一盞燈,以防夜中有何急用。那燈芯也是擰得極暗,只微微一點火頭,照着眼皮下巴掌大的一塊地方。
同樣有些發沉的頭落在枕上,意琦行一時間卻無多少困意。腦中亂七八糟時而轉着最近幾樁風波,時而轉些身邊瑣事,渾渾噩噩,既沒法不想,又捋不出個頭緒,折騰了約一刻鐘,倒是覺得頭似乎更疼了起來。
身畔忽而一動,睡熟了的绮羅生翻了個身,在被中露出半張臉來。猶帶酒氣的臉頰微紅,輕暖吐息,直吹拂到意琦行臉上,叫他心裏驀然一亂,也側身過去,擡手在那頭與被枕糾葛得略淩亂的雪白發絲上順了順。又魔障了一般,揉了揉其下白軟的耳垂,換來一聲不悅的咕哝。
聲音不大,卻是讓意琦行一呆,後知後覺的品出自己何時這般無聊起來。他默默歸咎了一番酒意上頭,閉目要再睡,忽然掌下的身體一僵,明顯顫動了幾下,呼吸也變得不再安穩起來。
“嗯?”意琦行立刻睜眼,見绮羅生眉頭已經皺起了小小一個疙瘩,不安神色,與昨夜同出一轍,似又落入夢魇之中。
盯着他瞧了片刻,仍不見绮羅生平靜下來,意琦行下意識的,不想再聽到昨夜般的夢呓,一擡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湊近他耳邊喚道:“醒醒,绮羅生,醒醒!”
許是這幾聲呼喚見了效,或者绮羅生本身睡得就不甚安穩,在意琦行第三次扳住他的肩膀小心拍打的時候,悶哼了一聲,绮羅生終于迷迷糊糊睜了眼。只是眼神依然朦胧得很,仿佛還未分清楚現實與夢境。
見他睜了眼,意琦行也松了口氣,順手用手背在他額頭抹了抹:“你做噩夢了,沒事吧。”
“呃……”绮羅生眨了眨眼,視線仍是迷離,腦中半是酒氣半是夢中餘韻,依然混沌。看着意琦行嘴唇掀動,問了什麽卻完全未曾入耳,甚至,連眼前之人是誰,一時都茫然得有些記不起了,呆呆抓住他的手指,“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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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
再一聲喚,帶了些緊張,绮羅生終于磨過神來,眯眼笑了笑:“意琦行?”然後在意琦行還未來得及欣慰他終于清醒了的時候,忽然合身往前一擁,不分肩臂脖頸一把囫囵摟住了,又小聲叫了遍,“意琦行……”
撲面的酒氣與呼吸,将意琦行本來清醒了不少的腦子又帶得渾濁起來。他稍微用力扯了扯,绮羅生抱得很緊,毫無影響。再扯,自己的手卻也懶了。猶豫了下,回擁過去,将那顆雪白的腦袋塞到了肩窩裏,又拍了拍。
绮羅生似是被他拍得舒服,微撩着眼皮,斷斷續續在他耳邊絮叨些話。起初連字音都破碎得一塌糊塗,後來許是漸漸找回了舌頭,終于聽得清了。
意琦行閉着眼睛,一手摩挲他的後頸,一邊聽他那些零碎的醉話:
“我打小就想,那個人是誰,能跟我一起分享他的喜樂悲傷的人……”
“我自個的喜樂悲傷,我知道,他也陪我擔了……”
“我想過,這大概是天賜的緣分,所以我想找到他,看看真的活生生的他……”
“他陪着我,一直找了他十六年……”
“……是你,我很歡喜……意琦行……”
意琦行心底陡然柔軟下去,撫着绮羅生後頸的手指轉到前面來,托着他的下巴,硬生生将臉擡起幾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心裏頭想着,還是将話低聲說了出來:“我也很歡喜。”
绮羅生似是聽到了,頗為滿意的笑起來,眼睛卻怎樣也睜不開,只能胡亂向前湊着,喃喃道:“你若是女兒家多好,哪怕比我大些,我也娶……”話未說完,嘴角已碰上一片柔軟,抵住了後面的字句。
有幾分是借了酒意,又有幾分是靜夜迷蒙情暗生,誰也說不清楚。甚至兩人本身也是帶了些稀裏糊塗的昏茫,就那麽攪着纏着厮磨到一處。吐息相接,磨蹭得身上也都有些淩亂了,卻或是挾着最後幾分清醒,終在一發不可收拾前緩了下來。意琦行有些粗重的呼了幾口氣,慢慢撂平繃緊的身體,翻身躺了下去。抓着绮羅生肩頭的手摸索着将衣襟重新給他拉起,最後重重合在領口。
“睡吧!”
這夜太過混亂,讓本來就過了酒的腦子,越發的思不得想不得,只剩下了一團漿糊。
月籠江波有着幾分的旖旎,野林靜夜下便多了幾分的森然。
白日裏紅英缭亂的芳菲林,到了連五指都看起來模糊的夜晚時,也打從骨子裏透出了幾絲張牙舞爪的詭異。
只是枝桠橫斜虬曲,影子卻扭曲得怕人。
一陣疾風吹入林,似乎泛着幽光的花朵紛紛揚揚落下來。才沾了地面,便被緊随而至的靴子一腳碾碎了。靴子的主人全身裹在一件若大的黑色披風中,只露出幾只幹枯醜陋的手指,在衣物邊緣不太耐煩的抖動着,嘶啞着喉嚨開了口:“迷眼乾達如約而來,夫人何不現面?”
一聲嬌笑突兀,從離他不遠處的小亭中傳出。迷眼乾達猛的轉身,見亭中已經悄無聲息亮起了兩盞紅燈。燈光下輕紗如雲,籠罩着其後若隐若現的身影:“邀約影邪師,我身為主人家豈能失禮,自然是早早在此相候了。”
“哼”了一聲,迷眼乾達轉身過去:“我已依照約定與意琦行交手,讓他不再将心思鎖定幽夢樓,夫人當下可是滿意了?”
亭中人笑語盈盈,只道:“這位七修劍宿既是由你引來,再由你送客也是理所當然,何談滿意不滿意呢?幽夢樓開門待客,這幾年來立下口碑也屬不易,故而我不能不格外珍惜羽毛啊!”
迷眼乾達不欲與她在這些面子言辭上推搡,只幹笑一聲權當認下了,道:“夫人有夫人的打算,我們也有我們要做之事。雙方合作,各取其利,這本就是從頭就說好的事情。如果夫人示以真心,我外七修自然也回以鼎力相助,這才公平。”
亭中人掩口輕笑,慢悠悠起身換了個姿勢倚到軟榻之上,才道:“這是自然,交易買賣,最重要的便是誠信。邪師這般直爽,真叫人歡喜。”她揮了揮手,一股香風蕩開紗幔一角,将一張書箋吹送到迷眼乾達面前,“這是三日後将行之事,邪師不妨一觀,看可有不明之處。”
迷眼乾達接了紙,幾眼掃完後背過手去:“這是條件中的內容,我等自然會做得妥當。不過夫人莫忘了,你答應我們的事情,何時釋出第一步的誠意?”
亭中人慢搖香扇:“此事邪師大可放心,我既然應下,數日之內,自當給邪師一個滿意的答複。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所欲,我所求,禮尚往來的道理,我豈會不知呢。”
“如此甚好。”迷眼乾達來意已達,當下将那頁信箋收起,“既然如此,三日後再見,我告辭了。”
“邪師不留下飲一杯香茶麽?”
迷眼乾達已經轉過身去:“夫人的茶,留給入幕之賓就好,我等敬謝不敏。請了。”
見他如同來時,鬼魅般的身影頃刻再次沒入夜色,亭中人“呵呵”嬌笑,袅娜起身轉了半圈,又慵懶的伏回榻上,将香扇掩住了面孔:“七修武學,值得你汲汲營營半生,寧可對上絕代劍宿那個煞星。這般可憐又可愛的心思,倒是讓我覺得十分的熟悉呢……”
飛花随笑語入簾栊,吹拂在她一身華服珠翠之上,更是落滿錦榻。染着豔麗蔻丹的手指翩然拈起一朵:“只是這般冒進無智的舉動,最易攬禍上身,非我所願啊!”
天蒙蒙擦亮的時候,意琦行便起身了,幾個時辰的好眠,徹底濾盡了酒意,卻也讓他自睜眼後,就有些心思複雜起來。
绮羅生适才仍是沉睡,随意掩上的領口又散開不少,好巧不巧露出鎖骨上淺淺一點紅痕。意琦行一眼瞥見了,饒是經常八風不動的臉皮,也不由抽搐了一下,順手把錦被直接拎到他的下巴上去,遮了一個嚴實。
這一下遮得過于密實了些,險些連口鼻都一并蓋住了。做的人雖不經意,绮羅生卻明顯的覺得有些不舒服。又掙紮了一會,也不情不願睜了眼。
迷蒙的視線看到意琦行已經穿戴整齊,進進出出走了幾個來回後,将倚在旁邊的澡雪負上了背,一副要外出的架勢。绮羅生腦子裏還有些轉不過彎,張口先喚了一聲:“意琦行?”
意琦行扣住劍繩的動作一頓,轉身見他還是半睡半醒的模樣,深吸了口氣:“我要離開兩日,這段時間你自己小心。”
“嗯?”绮羅生終于清醒了些,支着床鋪半坐起來,“去何處?難道外七修又有什麽動作?”
“确實與外七修有關。”意琦行想了想,覺得坦言也無妨,便繼續道,“他們這次挾怨而來,心思叵測。以他們的實力,雖然我不放在眼內,但只怕他們以弱質之輩洩憤。當年一戰,內七修傷亡之外,猶有遺孤,我打算前去提點一聲,以免他們禍從天上來。”
“不如你我同行……”绮羅生聽是此事,雖然他與其他四人并不相熟,但總覺自己不該置身事外,掀被便要起身。
意琦行虛虛一按将他止住:“不用,我去了便回。你不是尚有獸花繡一事在身,此事消耗不小,自己保重。”
話罷,不容绮羅生再說什麽,轉手在他肩頭拍了拍,便大步出艙去了。少時船頭微動,當是就這般登岸而去。
绮羅生坐在床上,還在他的幹幹脆脆轉身就走的行為上發愣,驀然一陣微風透窗而來,吹得胸前一涼。他順手一抓松散的襟口,淩亂的衣結,乍然好似一根棍子捅進了腦子裏,把昨晚迷迷糊糊時,記得記不得的雜亂片段,都捅了出來。
臉上登時剎紅剎白,绮羅生發呆片刻,昏頭昏腦起來收拾妥當了自己。直到一捧清涼的江水潑在臉上,激得他一顫,腦子裏也終于徹底冷靜下來。
意亂情迷還是酒後吐真言,他覺得自己有點不敢去想,但總之心裏頭,最深處的位置,隐隐卻好像被什麽抓撓了一般,攪動得心緒難靜。绮羅生咬了咬牙,在自己臉上輕拍一掌,嫌棄的撇撇嘴:“收心!等人回來,自然就清楚了,何必自己為難自己!”然後轉而想到,意琦行一大早的匆匆離去,許是害羞了不是。這般忽然就忍不住又笑出來,心裏琢磨着,“若當真如此,我總要比他大方些,才好看他的樂子!”
這般想了又想終于丢開心情,将心思掰回正事上來。意琦行走前一番話,也提點了他一件當務之急。既然外七修之事暫時栓走了意琦行大半心力,七修刀法的疑案,便該由自己多擔下幾分。绮羅生早有意去尋清都無我打探無心先生與天跡子身亡之事,眼下獨處船上也免不得心思飄忽,不如當下便動身。早一日得了清晰答複,也好繼續後來之事。
這樣想着,主意早定,绮羅生粗粗将房中收拾一番,便離了畫舫。夢花境所處,雖然只在許久前拜訪過一次,但好在獨門獨戶,道路還算輕熟,也不存在什麽尋得尋不得的問題了。
一路之上,豔陽麗景,交眼生花。因着培花之故,清都無我的夢花境選址落在一帶青山之上。山中樹木蔥茏,一踏入了,便有涼風襲人,比之玉陽江上,清爽之意不相上下。
绮羅生被山風吹去了一身暑熱,扇子也懶得搖了,籠起來插回腰間,步履更覺輕快。眼見山行過半,前方已經隐約可見粉牆飛檐,正是夢花境所在。
正待再快走兩步,忽然清風過耳,送來的不止鳥雀婉轉啼鳴,更有幾乎微不可查的呼喝之聲,似有人正在哪一處相殺。
绮羅生耳中捕捉到那極細微的兵刃交接聲,心中一驚,忙判斷了方位掠身而去。幾個起落後,戰聲更是清晰。以腳步聲聽來,交手雙方之一,已在下風,明顯步伐淩亂,危機臨身。
這般在心中估量戰況,绮羅生人已落在一處山坳之中。不遠林間,兩人正在酣戰,一人黑衣勁裝,臉畫油彩不辨面目,手中薄刃快刀,攻勢淩厲奇詭,盡是殺招。另一人明顯敗象已現,一身绛紅華服多處受刀,手中牙柄羽扇勉強招架,卻是難敵奪命利刃,險象疊生。
見此情形,绮羅生半是吃驚,半是慶幸自己到得及時,身已瞬動,晃眼插入戰團。只手一擡,玉扇橫架,登時格盡漫天刀影。一聲清脆,花臉殺手刀受反震之力,踉跄連退了數步。
忽然有人插手,戰團中兩人都是一驚,清都無我見是绮羅生,不及喘息,先忙出聲提醒:“小心!”刃挂金風,花臉殺手已經再次提刀而上。
绮羅生從容招架,尚有空隙道:“無我暫退,此人由我為你打發了便是。”那花臉殺手聽他言辭,知是對方援手,刀勢愈急。一片寒光中,盡向绮羅生周身要害招呼。绮羅生觑他刀路,詭異迅捷,雖是未嘗遇見,但其中出刀的軌跡手法,又隐隐有幾分相識。他心中忽然一動,玉扇張合,立刻轉守為攻,已是存了拿下此人的心思。
但花臉殺手竟也機警,交手數招,已是察覺绮羅生能為遠在自己之上,如今見他路數一變,早生提防,快刀回勢,将自己護得滴水不漏。绮羅生略一皺眉,正打算不再與他糾纏,破刀路擒人之際,已退至一旁的清都無我悶哼一聲,一口淤血濺在地上,竟是尚有嚴重內傷,此時得了休歇,發作起來。
绮羅生分神看他情況,花臉殺手捉緊這一瞬之機,連出數刀,迫開三分餘地。已是人如迅影,抽身而退。绮羅生舉步要追,一思及清都無我傷勢,終是捺下了腳步,轉身将搖搖欲墜的人扶住,沉聲道:“定神,我為你療傷。”
清都無我的內傷雖重,多是內息郁結而來,绮羅生以綿柔內力為他催開閉塞經脈,已是緩和了許多。終于緩過了這口氣,他苦笑一聲,還有餘力揮了揮羽扇:“多虧兄及時趕到,否則今日恐難善了了。”
绮羅生扶他起身,疑道:“你素來風流閑适處世,怎麽也會惹來殺身之禍?方才行兇之人,你可認得?”
清都無我嘆了口氣:“此人莫名出現,舉刀便殺,我連一句話也不曾與他說上,莫說來歷了,便是為何而來,也實不知。”他想了想又搖頭道,“古人雲,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誠然不欺也……呃……”
他腳下又是一個踉跄,绮羅生一把扶穩了:“此人已敗退,料短日內不會再來。我先扶你回夢花境處理傷勢吧……如夢仙子可在?”
策夢侯苦笑一聲:“若是夢兒在,我二人聯手對敵,怕也不至落此田地。”
绮羅生思及也是,便不再多問,只道:“無妨,不在其中,也是少了幾分危險。我們走吧,打理了刀傷,再談此事不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