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九:舊曾經
夢花境中一派風平浪靜,袅袅焚香,淡淡輕岚,絲毫不曾被适才驚心動魄之戰所擾。直到清都無我與绮羅生兩人進入,似才帶入了一股塵風。
清都無我雖然頗為狼狽,但是內傷已得了緩和,剩下皮肉之患,雖然鮮血淋漓,卻無大礙。他指點了绮羅生傷藥等物的收處,自己在椅上坐了,一邊揭開傷口上的碎布,一邊吸着冷氣道:“君之武學,今日才見。當真可稱高手,談笑間退敵。”
绮羅生搖搖頭笑道:“疏藝而已,何足挂齒。”一邊又找了清水布巾等物,幫清都無我處理傷口。
兩人都是慣見刀劍血腥之人,手腳甚是麻利,配合得當,不消多少功夫,将幾處傷口俱包紮妥當,绮羅生才到:“我觀你傷口,俱是取命之招,若無深仇大恨,何人會下此毒手。無我,你不如仔細想想,可否有暗中結下的仇家,也好做個提防。”
清都無我卻是苦笑着擺了擺手:“兇手我雖不識,這般傷人手法,我卻知之。恐此非我一人之難,而是奇花八部同劫也。”
绮羅生有些驚訝的挑眉:“怎麽說?”他忽然心念一動,“莫非,無心先生他們也是……”
清都無我點了點頭:“兩位花友驗傷及入殓之時,我皆在側。致命之傷看得清楚,與此刀路同出一轍。刃薄如紙,快刀切削,一旦傷及,氣勁貫傷入體,十分狠辣。”
“殺人之刀,就是今天的招式麽……”绮羅生不曾想此行欲問的答案,還未曾開口已擺在自己面前。他尚在沉吟,清都無我繼續道,“因兩位花友素來交好,同進同出,我本以為他二人遭逢此禍,乃因私怨。但今日之遇,才覺事不單純。或許兇徒之意,乃在奇花八部,而非個別。”
“奇花八部素來淡泊處世,也不涉江湖紛争,怎麽會招來這樣的橫禍?”绮羅生皺了皺眉,“如你所說,這人遮蓋頭臉,一字不提,見面便殺,究竟意圖何在,叫人費解。”
清都無我猶豫了下,才開口道:“我有兩事,思來想去,該告于兄知,或可參詳。”
“無我你但說無妨。”
“一者,無心先生與天跡子二位花友身亡後,劫怪兩部花譜俱失,此事蹊跷,或為兇手目的所在。二者,這般面遮油彩,快刀奪命之人,我曾有聽聞,數年前有一刀者橫空出世,刀快絕倫,與其對敵,非死即傷,也是如此裝束,自號‘江山快手’,只是一年多前乍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绮羅生忽然一愣,緩緩搖了搖頭:“不,不會是他……”
新草連天遮衰跡,幾人回首是舊游。
意琦行一路行來,望見那處已被青藤野蔓遮去了舊時模樣的山壁時,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略傷情懷。
他此行本是前往烏桠村,拜訪內七修中,袖裏乾坤律彈铗夫婦,并警示外七修再現之事,讓他們多加提防。當年一戰,內七修中三死一傷,律彈铗雖是僥幸留得性命,卻盡廢了武脈修為,自此悄然回到故居隐遁養傷,再不問江湖中事。不想四年不曾再履中原,竟已人事全非。村落還是依舊,那處宅院卻早已換了主人,待向四鄰打聽,才知道律彈铗夫婦早在三年前,便帶着兒子以及兩個養子離開此地,不知搬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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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樣也好,連自己都無從打探去處,外七修之人,只怕更是難以下手。意琦行自覺來意也算達到,本想盡快回轉玉陽江,腳下卻有些不聽使喚般,轉了方向,往那時遺恨之地而去。
青山依舊,石壁上戰痕早沒,不留半點痕跡。意琦行緩步慢行,總覺得感慨。一時來到山谷深處,當年內七修中,便有兩人折在此地,而外七修中一人,同于這一處被自己斬在劍下。思及那幾幕血腥潑濺,到頭來卻是阋牆之亂,也只能感慨于人心叵測,脫不出貪婪二字,便是終身的泥塗。
他在來路上沽了一壺村民山釀,已找不到什麽殘跡,索性依着自己記憶中的地方,慢慢将酒灑盡了。然後将空壺随手一抛,一道勁氣随之而出,擊得粉碎:“七修門戶,澡雪在前,何容小人踐踏!迷眼乾達,你等既然要再掀風波,不知可做好了以命相償的準備了麽。”
空谷無人唯蟬聲,這股驟發的凜然氣息,卻是登時掃得草木偃伏。意琦行胸臆一吐,早是把定了主意,心思再無什麽猶豫後,氣息也漸漸再次沉澱了下來。
重新往山壁前默祭了一番亡人,意琦行擡頭辨日,已是正午時分。暑熱中陽光毒辣,劈頭蓋臉的照下來,身上的汗意便驅之不散。他雖是心覺自己已經離開玉陽江兩日餘,有心早些回轉,但這般烈陽當頭,實在不是趕路的好時機。這樣盤算着,便去尋了一處濃密樹蔭,琢磨着稍作休憩,待到躲過了這段曝曬,再動身不遲。
一入陰涼,陡然清爽許多。意琦行在樹下随意拂出一塊地方坐了,閉目養神。山中不比平地,常有微風穿林,枝葉鳥雀之聲,噪而不鬧,反而有幽靜之感。意琦行歇得順心惬意,漸漸不知不覺中,朦胧小睡過去。
許是昔日戰地重游,總歸有血腥之氣烙印在了記憶深處。意琦行沉沉一夢,耳邊仿佛盡是熟悉的殺伐之聲,千裏神馳,身已在一片焦土火光之中。
“這是……雲宗?”
自己生活了十一年的故族之聲,再是熟悉不過。而眼前情形,更是恍如昨日之事。意琦行有些恍惚的站在原地,看着戰場之上,塵嚣漫卷的交鋒,刀刃、鮮血、吶喊、悲鳴……本該是能夠挑起所有雲宗族人骨子裏最深刻的好戰之性的場面,卻讓他覺得無由來的煩悶。
眼前一戰,不過半年前的往事,也是自己離開雲宗前最後的一次征伐。意琦行心中清楚,這一戰之捷,才讓自己有了抽身的籌碼,可再見這血光漫天之景,仍是只覺厭惡煩躁,不想再多看上一眼。
有些焦躁的背過了身,想着可以不看不見。但一幕幕畫面,卻是擋也擋不住的直灌到腦海中來。意琦行氣悶之極,心中一郁,猛然回身拂袖,龐大氣勁,橫掃周遭戰事,想要辟處一塊清靜空間。
這一發作,真氣應心而掀,沖擊休憩之地,也猛然驚起一聲劍鳴。清鳴之聲,透耳穿心,意琦行全身一僵,緩緩睜開了眼睛,終是自夢境中醒了過來。
随手抹了把額頭上些微的汗意,意琦行将手探到背後一摸,澡雪竟已彈出鞘外寸許。可見适才自己在夢中發力,是何等躁動。将劍合回鞘,意琦行也無了睡意,翻身站起。山林中幽靜依然,心卻平添了幾分雜亂,不知為何明明已經卸下的塵封之事,又再次憶起。他伸出手攤開在面前,看着掌中紋路與劍繭,修長有力的指掌,不知歷過多少殺伐,最終一手放下,一手拿起。自信這一步抉擇,從不後悔,可舊事扣心而來時,仍是不可避免的湧動了思緒。
用力晃了晃頭,像是要甩開雜思。意琦行忽然記起什麽,伸手入懷,摸出一方小小的香囊。雪白緞上銀線暗花,絲絲縷縷的清幽香氣入鼻,仿佛帶了安定人心的力道,立時将浮躁的心情撫慰了許多。意琦行将香囊在手心用力捏了捏,柔軟光滑的觸感瞬間帶偏了思緒,“绮羅生”三個字低低繞在了舌尖。
念及那雖然才相識不久,卻早烙在心底熟悉了的面容,意琦行終叫心中慢慢放柔了。他用拇指在香囊上摩挲一番,重新收起,驀的輕笑了一聲:“既尋、既得,足夠了!”
夢花境一行,雖然解釋了心中幾分迷惑,卻更添疑團。绮羅生思前想後,仍将武道七修之事暫按下了不曾對清都無我提起,只叫他日後務必留神,莫再輕易陷危。清都無我見他似有心事在身,便也不多問,只道自己需前往欲花天壇照拂欲花歡如夢,也還要通知八部其他之人,小心行事。兩人各自說罷需行之事,便握手作別,分頭而去。
回到玉陽江,畫舫依舊,不見意琦行回轉的身影。绮羅生略略有些失落,但眼前諸事繁雜,也容不得多做他想。绮羅生将那絲縷的思念一晃便收,開始煩惱起眼前被突兀攤開之事來。
船艙之中收拾整潔,不多的幾件家具也疏疏落落擺放有序。绮羅生目光漫轉了一圈,轉身到卧房中,床下拖出一個不大的木箱來。箱子不過二尺長短,一尺餘高,內中只見柔軟布料,依稀是件紅白二色的衣物。此外尚有一只妝匣,推開來裏面并非胭脂水粉等物,而是一排數個油彩小瓶并白陶色碟。绮羅生的手指慢慢在那些小瓶上撫摸過,苦笑一聲:“那人若是江山快手,我又是誰……”
七修武學,八部花譜,如今憑空再添冒名而來的畫臉刀客,這許許多多的的線索,既難說是巧合,有總覺得有冥冥中的線索穿引其中。绮羅生抱着那箱衣物畫彩出了回神,終是下定了決心般,重重合上:
“我非是分謀辟劃之人,只知刀道中事,刀上決罷了!”
冷月照大江,瓊田幾萬畝。夜色下的玉陽江,不見丁點燈火,只白亮的月光,紛紛灑下,照出朦朦胧胧的影子來。
泊在岸邊的畫舫,也靜悄悄毫無人聲。神花郡靈花源喜結姻親,也乃是遭逢風雨變故的奇花八部之中,難得喜慶之事。此去婚宴道路非近,午後不久,便見绮羅生離船動身去了。
而意琦行外出尚未回轉,這畫舫,便做了空無一人的空城,只沐着霜白月色,只影伶仃伴着水聲。
中宵正夜靜,陡然,幾條迅如輕煙的身影自岸邊隐蔽處竄出,步伐奇詭,飄忽間已到江邊。微茫的月色,照得面目半明半暗,卻只見五色油彩遮覆在面皮之上,畫作猙獰臉譜,蓋去真實面容。
三個畫臉之人俱手背鋼刀,刃上寒光吞吐,如人心詭異難測。三人在江邊小心探看了一番,确認四下寂靜無人,畫舫也沒有任何的響動後,互相間做了一個手勢,不用交談,已經先後縱身,輕飄飄落在船頭。
艙門緊閉,又有簾幕垂落,将門口遮擋嚴實。一人輕步上前,湊到門前幾下撥弄,再微吐力一推,雕花門板便應手而開了。三人魚貫潛入,半點聲響也無,待到了船內,才各亮出極細小的一只火折子,借着微弱一點光芒,翻找起來。
幾人行動甚是小心,每翻過一處,都把物品再歸回原位,似是不欲叫畫舫主人有絲毫的察覺。但畫舫本就不大,無非內外兩間。三人即是再小心翼翼的動作,也不需多久,就翻了個透徹。重在外間碰面,互相眼神一對,已是彼此均知一無所獲。
來意撲空,三人不再停留,抽身要退。才觸及艙門,忽然聽到一聲冷笑:“你們……是要找我麽?”
木門陡的左右張開,适才還空蕩蕩的船頭,乍見一條清豔身影,白衣緋袖,雪發紅巾,豔麗如火的牡丹芳華,盛放在他臉頰之上,月光清透照耀,竟生異樣之美,驚心動魄。
而他手中,冰雪般的長刃,更是流動着帶煞的寒光,素極而生絕豔的刀色,似待飲血。
時已過了三更,正是夜最暗淡的時刻。意琦行獨自一人匆匆趕路,他有修為在身,夜視并非多為難之事,模糊難辨的道路,倒也不曾困住他的腳步幾分。
只是本可在前方小鎮投宿一夜,次日天明了,好整以暇回轉玉陽江,意琦行卻在薄暮時分,總覺心中難以安寧。他非是信神好鬼之輩,只是吉兇未來先有兆,對于在殺伐中洗練過的人,總有那麽種說不清卻不得不去信的心态。
心中一動,再難安然。意琦行終是草草用了飯食,便再次動身。這般宿夜急走,眼見前方已經隐現波光,風送潮浪之聲,知是玉陽江終于到了。绮羅生慣将畫舫停靠之處,他早記得爛熟,大概還要再行半個更次左右才是。這般估算一番,更是不肯喘息,快步并上了江岸。
江面一望黑祟,偶有漁火都在對岸。意琦行雖不知為何有了如此風俗,但他此刻心不在此,也懶得琢磨。正行間,卻忽然發現前方不遠處,透出一點燈光,搖搖曳曳,從水面上行來。
愣了一下,意琦行似有所覺,當下棄了前行,腳步一緊,迎着那點燈火而去。待到片刻後,兩下碰了一個對頭,那江中緩行的船只,不是绮羅生栖身的畫舫,又是哪個。
見船行似無所定,意琦行心中擔憂更甚,也顧不得是否會驚擾到人,足下催力,身形一起,數丈之遙,橫空瞬躍,落在了畫舫之上。
船門打開,風卷簾幕,他身形甫一落,艙中已聽得熟悉的聲音招呼道:“你回來了?”
聽到這句問話,意琦行心中安定下來,但立刻又一皺眉,邁步進去:“這個時辰了,你怎麽還沒去睡?”
绮羅生坐在窗邊,細斟茶水,擡眉沖他微笑了笑:“這不是知道大劍宿披星戴月而回,我才啓船相迎。難道夤夜趕路的人,要比熬夜不睡的人,好到哪裏去麽?”
意琦行一時語塞,只好接過他推過來的水杯,一飲而盡:“那現在可以去休息了麽?”頓了頓又道,“你快去躺下,我洗漱打理一下,不需多久,你不必等我。”
绮羅生眨了眨眼,只覺得他這句話說得無比順暢自然,自己原隐隐期待了許久的羞赧,半分不見,一時好生失望。正這片刻功夫,意琦行已經撿了水盆手巾等物,要去船頭取水。腳一踏出,忽然一愣:“血腥氣!”
绮羅生心中低呼一聲,還不及反應,意琦行已經攸然抽身回來,一把将他拉起。一手搭上腕脈,一手就去撥弄他身上各緊要處的衣物:“你受傷了?”
绮羅生連忙去捂自己的領口,連着他溫熱的手背一并按住了:“我全手全腳的,何曾受了什麽傷。何況能傷得了我的人,恐怕也不是那麽好遇見的。”
“嗯?”聽他話中之意,意琦行也緩下了急促動作,轉而順手将手臂繞到他背後去,在頭發肩背上撫了撫,“莫非是你與人交手,對方留下的血腥氣味麽?”
绮羅生知是瞞不過,索性自己心中本也未想瞞他,便老老實實點了頭:“有三人夜入畫舫行鬼祟事,我與他們交手,想擒下問個緣由。不想那幾人卻是死士,終是兩死一傷,也不曾漏了絲毫口風,倒是污了我的畫舫了。”
他幾句話看似輕描淡寫,內中隐情卻是許多。因非有意隐瞞,意琦行自是聽得出來,眉頭一揚,待要再細問,绮羅生已經先握住他的手腕道:“你先收拾一下再吃些東西,此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總之眼下我無事,稍後與你細說就是了。”
意琦行捺住性子,依言先梳洗了一身的風塵,绮羅生又将船上自備的風爐捅開,将些雞湯索面滾了一熱,就着魚蝦小菜讓他打發了肚子。意琦行趕路時尚不覺得,此刻見了飲食,頓感腹中饑餓,登時吃得罄盡。這才與绮羅生回了內室,聽他言語。
绮羅生卻有些躊躇起來,思索半天,終于言簡意赅的先将自己的結論說了出來:“七修之事,怕是與奇花八部的恩怨,被有心人牽連在一起了。”
他便先将自己前往夢花境所遇之事,粗粗敘了一遍,末了道:“聽無我的說法,奇花八部中的怪劫兩部,也是死在這些畫臉刀客手中,不止取命,更是搜身劫物,搶走八部花譜。而畫臉刀客的武學,我兩次與他們交手,刀路似是而非,有幾分形似七修刀譜,難怪無我錯認他們身份。如果真有是有人要将此事扯到七修身上,恐怕用意不單純。”
意琦行冷哼了一聲:“冒充七修之人,暗害奇花八部。無論目的在你所說的花譜,還是七修,這等奸佞邪詭,我自是不會放他幹休。”
绮羅生心中更有一份郁卒,翻了半個身看着艙頂出神:“七修刀法……江山快手……唉……”
“怎麽了?”
绮羅生默默搖頭,勉強扯了扯嘴角:“無事……”
話未落,忽然腰上一收,被意琦行直拉到懷裏去,不容躲閃的一把抱緊了。他脫口“啊”了一聲,耳根騰然一熱,已聽那低而穩的聲音在耳邊道:“你有心事,說或不說無妨,卻必要讓我可以安心。”
绮羅生垂了眼,死盯着他抱緊自己的那條胳膊半晌,終于下了決心般,一個翻身轉過去,用力回抱住了他的脖頸:“我答應你!”
一口咬沒了接下去的話,順理成章的厮磨,叫兩人一時抛開外物,都有些情熱。正這般時刻,忽聽江岸之上,有熟悉的聲音,以內力夾雜在江風中送入船來:
“绮羅生,绮兄,可在麽?”
绮羅生一個激靈坐起了身,匆匆一攏領口:“無我?”
風中已又送入第二句惶恐急促的話來:“神花郡與靈花源,昨夜,一夕滿門遭劫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