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一〇:花國恨
乍聞噩耗,不止绮羅生,連意琦行也是一怔。這一盆冷水當頭潑下,登時澆滅一室旖旎。兩人對瞧了一眼,略帶了些尴尬的打理裝束,绮羅生已出了艙去,将清都無我迎上船來。
甫一入內,看到一旁在座的意琦行,清都無我又是一愣。绮羅生此刻也無暇說些什麽,草草為二人引見了,便催促道:“無我,到底發生了何事,你詳細說來。”
清都無我長嘆一聲,垂下頭捏緊了手中水杯:“八部之劫,八部之劫啊!”
原來昨日神花郡與靈花源喜事臨門,兩家俱是奇花八部中天品四部之人,又世代交好,及着這一代,家中各得了年貌相當的一子一女,便打小約下了親事。如今神花郡的小姐年已二八,兩家便張羅着将親事結下來。
這事擱在奇花八部,也稱得上是大喜。只是前段日子中八部失了劫怪兩花,而繼任獸花嫡傳的绮羅生又素來走動得寡,更有性情古怪的情花一脈,行蹤不定。因此只得了夢花清都無我、欲花歡如夢前去,其他幾部,禮到人不到罷了。
但神花郡與靈花源也算坐地望族,婚事總歸仍辦得熱鬧非凡。一日喧嚣下來,直到一鼓将盡,賀喜的人流才漸漸散了。因在城中家有産業,清都無我與歡如夢自回去安歇。不想夜半時分,陡然被吵鬧聲驚醒,到院中才望見火光沖天,濃煙滾滾下,正是神花郡的所在。待二人匆匆趕去,只見一地殘骸與血腥,竟是兩部之人,同遭不測,兇手早已不知所蹤。清都無我因心中揣有近日來神秘殺手殺人奪花譜之事,大驚之下,一邊留了歡如夢在那照應,一邊匆匆來尋绮羅生告知。
聽罷前因後果,幾人一時都是無語。绮羅生再欲細問情形,但清都無我來得匆忙,又是夤夜遭劫,不及細看,也無法說得更多。绮羅生思忱一番,轉頭向意琦行道:“八部已折其四,于情于理,此時我恐怕都難置身事外。待到明日,當需前往神花郡一探。”
意琦行并未與二人一同促坐在小桌前,略遠了些,不便去攜绮羅生的手,便只拿目光認真盯着他道:“我自是陪你前去,此時不需多慮,明日一見便知。”
只一個眼神,绮羅生便覺心中舒暖許多,點了點頭,轉向清都無我道:“離天明也無多久,無我不妨同在畫舫休息,待天亮了,咱們一同往神花郡去。”
清都無我卻是搖頭:“此多事之秋,八部如履薄冰。兄之能為自是無礙,更有劍宿在此坐鎮,我當安心。但夢兒孤身在外,總覺擔憂。既然信已捎到,我當作別,明日在神花郡再見。”
他言之在理,又提及歡如夢安危,绮羅生也不好再留。當下送了他下船,又再三叮囑保重。目送着清都無我如來時般匆匆離去,他嘆了口氣,磨身回房。
這送客的功夫,意琦行已将小幾上的茶具等物收拾了。待見到人進來,仍面帶愁容,情緒紛亂,他便順手一把攬進了懷,一手從發根攏到耳後去,撫慰道:“事已至此,不需多想。如果當真是為如你所說的八部花譜而來,即便你不去尋他,對方也會送上門來。究竟如何,還要明天去看了才知。”
绮羅生卸下力氣靠着他的肩膀點了點頭:“我知。只是之前劫花怪花之事,兇手只對一人而來,如今竟然屠戮滿門。這般兇殘,讓我總覺有些不同之處。”
意琦行略沉吟了一下:“莫非你覺得……”他頓了頓,又換了不容拒絕的語氣道,“兇手行兇,總有手法痕跡可尋,明日一見便知。眼下距天亮也不剩多久,再去歇上一個更次,天亮了也好奔波。”
绮羅生心道也只好如此,兩人牽扯着回了卧房,見到淩亂床榻。如今明蠟高燃,照得房中通明,登時叫他臉上又有些燒熱。意琦行卻是毫不在意模樣,按着他上了床,自己也一口吹熄了燈,擁着人倒下,将绮羅生的腦袋一把按到自個肩窩裏:“睡吧。”
紅绡白幡,生死忽悠,昨日之喜慶,翻成今日之哀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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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眼的張燈結彩,瞬間換做了漫天靈幡紙錢,堂上哀哭,堂下唏噓,凡是知者見者,均是大恸。
神花郡中的一片混亂,待到天明了,才由殘存的家人們收拾出來幾分。昨日整片的紅花金彩,草草換做了靈堂。總還有沒來得及撤換幹淨的,在白幔下偶爾露出一角,也只是更添哀戚。不幸中的幸事,是大難臨頭之時,一對新人小夫妻被兩家家主傾力送出了修羅場,一路逃命,最終被人救下,也算是保全了兩部一絲的血脈。眼下這片痛孝,便也只能由這雙小兒女,強打精神主事了。
绮羅生早起動身,不過巳時,便與意琦行到了神花郡。清都無我接下他們引路,祭拜告慰之後,幾人抽身出來,到後院清靜處說話。
這番意思也是适才清都無我對他們打了眼色,待到了後面,四下人少,清都無我才憂心忡忡向绮羅生道:“敢問兄為昨日大喜,所置辦的賀禮為何?”
绮羅生一愣:“如何有此一問,難道……”
清都無我眉頭直連打了數個結,唉聲嘆氣:“不瞞兄,神花靈花兩部花譜,我已知定是不保了。不料後來清點諸物,尚丢失了我與兄臺二人所贈的賀禮。我所贈者,乃是夢花境傳承之花,瞬之華光之花露,兇手若為八部之秘而來,夢花露同為他們所欲,也是該然。但兄之賀禮同失,以此論斷,想來也必是獸花一脈之重品了。”
绮羅生聞言啞然半晌,終是點了頭:“确實,我以獸花繡為賀,不料卻累花友有懷璧之劫。”
兩人一時相對,都有些既無力,又無可奈何之感。驀然意琦行從旁道:“不知昨夜救人争鬥之處在哪裏,我們想要前往一看,或許有痕跡線索留下,也好追查兇手出身。”
清都無我心下也有此意,他一早已将路徑問明,便引了二人同去。神花郡因家宅廣闊,本就已近郊野,那一處小林距離不遠,此時滿目枝葉殘碎,腳印雜亂,更有些許血污碎布,可見昨夜慘烈。
绮羅生心中挂着的懷疑,仍在畫臉殺手身上,着意四下尋找可有熟悉的刀痕。但一圈下來,雖在樹木上看到幾處,卻不過乃是普通鋼刀鈍砍,并非之前兩次所見,狠辣奪命的快刀手法。他揣着疑惑,轉眼去找意琦行,卻是見他獨自一人在林子外圍繞來繞去,若有所思的模樣。下意識的,绮羅生不曾與清都無我打招呼,自己慢慢蹭了過去,一手搭上他的手背,輕聲道:“你這般神色,是有什麽發現麽?”
意琦行點點頭又搖搖頭:“非是此處,而是神花郡中……四周有熟悉的陣法痕跡,而殺人手法,也是眼熟。”
“讓你覺得眼熟……”绮羅生沉吟了一下,“外七修麽?”
“也許,”意琦行轉頭看他,“外七修的獨門手段,我最了解,其狠辣心性,也是熟知。這段時間他們忽然重出,然後頻頻現跡,若真如你昨日所說,七修敗類,與圖謀八部花譜之人沆瀣一氣,也非不可能。只是這畢竟是七修私事……”
他擡眼看了看還在林中遠處的清都無我,“我暫時不欲聲張。即便是清理門戶,也該由七修之人自己動手。”
绮羅生頓了一下,瞧意琦行眼中,神色堅定不容置疑,也只得輕聲道:“你既如此說,總歸七修還是八部,都與我相關,我随你便是。但畢竟八部已經隕命多人,你不喜他人插手,這個‘他人’總不至于連我也算上了。”
意琦行一把抓緊他的手,狠狠一握:“你是七修之人!”
兩人正說話間,忽聽來路之上,另有人聲。腳步輕瑣,約是三人,俱有武藝在身。
待再近了些,便聽得一把少年聲音憤憤道:“我雖然只偷瞥了一眼,那招‘邪葬冥掌’卻斷然認不錯,義父當年就是差點死在這一招上!既然那些惡人已經露出了蹤跡,大哥你為何還要攔着我去問個清楚,左右這家也是也是被他們禍害了的苦主,難道還能掖着瞞着咱們不成!”
另一個略年長些的聲音便勸他道:“我只是帶你們出來走動見見世面,非是要與人相殺。那幾名惡人的手段,豈是咱們兄弟對付得了。要報仇,也得禀明了父母,再從長計議。”
還有一名少年也道:“憑風,大哥說得沒錯,義父平日總教導咱們,凡事量力而行,不可沖動……”
幾句零星言語入耳,绮羅生還未覺得如何,意琦行忽然皺了皺眉,擡腳就要循聲過去。绮羅生不知他竟然還有好管閑事的心思,半是好奇,半是探究,便也随着他一同。
幾步出了林子,就見到說話的三人,果然不過是半大少年,最年長的,看來也才十七八歲而已。但是俱帶兵刃,身輕步快,想來已有不錯的身手。
绮羅生尚在那裏打量他們,三人見林中有人出來,也一時張望。兩下對看,意琦行忽然走上幾步,略略拿眼神掃過三人,沉聲道:“你們怎會到此?學藝未成,莫要多管江湖事,快些回家去吧。”
突兀一句,叫五人全都一時錯愕。當中一名白面勁裝的少年,已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你是什麽人?”又見意琦行身負長劍,身态吐息,顯而易見也是習武之人,登時又着惱幾分,“你說我學藝未成,憑甚麽?你敢與我比試一番麽!”
绮羅生站在一旁聽着,見那少年挑釁意琦行,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意琦行雖是個性高傲,卻無論如何不會與小孩子計較,他如此自然毫不擔心,反而覺得被個少年人這般當面嗆聲,定是意琦行平生少遇之事,不知會如何應對。這樣想着,目光忍不住屢屢打量那個白面少年,見他腰上一口輕刃快刀,式樣适合的刀路,卻是有幾分相熟。
正思索間,最是年長的黑衣少年一把将自家兄弟摁了回去,轉頭含着點疑惑瞧着意琦行。但哪消片刻,黑衣少年眼中迷茫漸退,竟換成了十成的驚喜,忽然一揖躬身:“可是劍宿前輩!晚輩律己秋,多年不見,一時怕錯認了,還請前輩見諒!”他又忙反手去扯猶在氣憤的白面少年,“憑風,這是七修之首的劍宿前輩,四年前你曾見過,還不快來見禮!寄天風……”
另一名年紀最少的藍衫少年早也邁步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禮:“晚輩寄天風,見過劍宿!”
這一番厮見,绮羅生也登時明了了。眼前三人,正是之前意琦行所言,內外七修一戰後,随着袖裏乾坤律彈铗一同隐退的子侄輩。只是見他們武學兵刃,才知非但為首的少年律己秋繼承了其父的奇門武學,另兩人竟然也得內七修刀道戟道傳承,卻是不曾聽意琦行提起過。
而三人之中,憑風一刀雖最是年少氣盛,也知七修劍宿的身份,無論地位武學,均不是自己該冒犯之人。他縱然一股少年驕氣,也只得在律己秋的眼神一橫下,乖乖見禮,站到一邊。至于心下的嘀咕,也被寄天風在身後用力扯着他的頭發壓了下去。
意琦行卻不在意這些零碎之事,略與律己秋交代幾句,話頭一轉,又将适才的意思翻了出來:“此地如今頗有風波,你幾人涉世未深,武學未精,一旦卷入其中太過危險。律彈铗為人沉穩持重,必不肯随意放你們涉險。我不追究你們幾人如何離家,但現在速速回去,莫再耽擱。”
律己秋面上一紅,意琦行言詞直白,将他幾人偷溜出家門的事情點了個□□不離十。他個性本是內斂老實,只是實在耐不住憑風一刀躍躍欲試的撺掇,才一蒙頭帶了兩個兄弟跑出來見世面。眼下非但被前輩堵了個正着,還不假辭色告誡一番,立時微紅了臉,垂頭應“是”。
憑風一刀卻忍不住道:“劍宿,那害人滿門的惡人,用的招式明明就是外七修的幾個禍害。他們當年殺同門,害我義父,現在又這般殘害別人,哪能放他們幹休!”
意琦行瞥他一眼,只丢了幾個字給他:“你不是對手。”
憑風一刀一噎,憤憤甩開了頭。寄天風忙又在背後伸手,偷偷扯他衣擺。绮羅生一眼觑得清楚,只覺得這藍衫少年好玩得緊,忍不住多瞧了他幾眼。誰想他不但年歲最小,面皮竟也忒薄,意琦行不曾為他們引薦绮羅生,他也不知如何稱呼,只好低了頭,詳做不知。
那廂意琦行已在向律己秋交代事宜,對這名少年他心中頗為賞識與放心,語氣也溫和許多。律己秋四年前初見意琦行時,已是十四歲的少年,親見了驚心動魄一戰,從此便是死心塌地的敬仰。因此意琦行交代之事,他全部一口應了,也不顧憑風一刀在旁如何跳腳打眼色的暗示自己還沒玩夠。眼見事情拍板再無讨價還價的餘地,憑風一刀心下一急,沖口道:“劍宿,就算外七修之事我們幫不得手,但是還有事關內七修名聲一事,我們身為七修傳人,想要查個清楚,也不可麽?”
意琦行挑了挑眉:“何事?”
憑風一刀便道:“一年多前西武林名宿,疏雨孟嘗遇害身亡,有傳言說他乃是死于七修刀法,近日來還有天心先生無跡子被殺之事,也同是疑似死在七修刀法之下。晚輩身為七修刀譜傳人,這幾件事如鲠在喉,不甘心七修名號因此受辱,想要查個明白!”
“此事……”意琦行淡淡看他一眼,“我已知來龍去脈,自會處理,不需你們插手。”
“我……”
“速速回家!”意琦行面色忽然一沉,右袖輕抖,甚至不覺他瞬間的動氣收氣,陡然一道白芒沿手而竄,竟是劍罡再出,利風直斬入一旁小林。眨眼如同摧枯拉朽,連破兩株合抱粗的老樹,烙地成痕,深可盈尺:“待你刀法有此成就,我,允你插手七修之事。”
說罷,反身負手,向绮羅生道:“走吧。”
兩人身影從容遠離,律己秋才從低頭抱拳的恭送模樣擡起臉來,順手一扯有些呆滞的憑風一刀:“惹劍宿前輩動怒,你的膽子也越來越大了!”
又瞧他還在對着那道劍痕發呆,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以為絕代劍宿的名頭是大風刮來的麽?四年前劍宿前輩烙在通天道下的那道劍痕,一劍動風雲,至今仍是傳說。你想要入前輩的眼,練吧!”
年歲最小的寄天風也搭在他的背上,看一眼劍痕,瞥一眼兩人離開的方向,懵懵懂懂的憧憬道:“塵外孤标,真的不愧是七修之首啊!”
憑風一刀見最小的兄弟也轉眼跑了味,氣哼哼一把把他甩下去:“還看什麽,走了走了!你們偉大的劍宿前輩不是讓咱們快點回家麽,快走快走!”
林中查探一事,因了意琦行的堅持,绮羅生不好再對清都無我多言,便也不了了之。與意琦行重回了神花郡稍作禮節後,便要告辭。清都無我送他二人出門,忽然想起什麽,低聲向绮羅生道:“兄可知昨夜救下遺孤之人是誰?”
绮羅生本也想打探此事,見他先開了口,樂得借力:“是誰?”
清都無我臉上表情複雜,半是苦惱半是猶疑還帶了些無奈:“妖繪天華。”
“妖繪天華是誰?”
意琦行聽绮羅生傳述此話時,對這個陌生的名字皺了皺眉。
绮羅生正在煮水泡茶,慢悠悠道:“奇花八部中的情花,是個性情中人。但也因為過于性直了,素來離群,與神靈二部也微有嫌隙。他出手救人,倒是意外。”
“這是奇花八部之事。”意琦行立刻接上一句,道,“不提這個,說說你的心事。”
绮羅生将茶杯推過去,對着他眨眼:“我哪有什麽心事,要操心的事情,都由你攔在我的前面了,我出力就好……”
話說一半,忽然被意琦行不悅的拉到身邊,一把扣住了肩頭:“我說過,你的心事,說或不說無妨,但我要你保證安全,否則我定要插手。”
绮羅生看着他一臉肅容半晌,慢慢把頭靠過去埋在他的脖頸處,一手也抱緊了他的腰,輕聲應了句:“這話,其實也該我對你說一次吧,萬事都要沖在前面的大劍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