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一三:刀
由來憾恨悲慷慨,繁雨孤燈催戰聲。有血頭顱成一奠,何曾藉慰到幽冥?
十方銅雀園,幽谧之夜,忽來的驟雨聲繁,擊碎了一園幽靜。雨聲中,更有腳步一邁一頓,帶殺獨行。
驀然燈光一閃,點燃的燭臺,将屋中的人影投印在窗紙之上。中年男人似驚風雨中的殺意,猛然擡頭。
窗外映落一人身影,白衣如雪,紅袖如血,束發,扶刀,踏雨而來:
“盛華年,或許,十方孤凜,還記得你曾贊譽相交過的,豔絕天下之刀麽?”
暴雨如幕,刀光如電,瞬息劃開無盡夜色,又瞬息消失。只地面上蜿蜒流淌的血痕,被雨水沖入泥土之中,不知可曾到得泉下,一慰舊日冤魂。
再次借着星月光走在玉陽江畔的時候,意琦行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起來。不過數日之間,自己每次獨返绮羅生那座畫舫,竟都是乘夜而至,倒有些相約夜半的意味了。
下了一個更次的雨已經停了,洗淬過的夜空更覺幽藍,江浪聲似比往日喧鬧些,催得離人腳步,也不由自主越走越快,歸心似箭。
直到踏上熟悉的柳岸,畫舫搖晃随波,一片寧靜黑暗,不聞一絲的動靜。
心中疑惑绮羅生今日為何連照夜的燈火也不曾留,意琦行輕身躍步,已登上船頭。着意放輕了腳步,怕擾到船上人的好眠,慢慢推開了艙門。
門只虛掩,應手而開,夜光透入船艙的同時,赫見一個人影靜坐桌前,一股曾經極為熟悉的氣息,帶血含殺,環繞一身,撲面而來。
乍然的沖擊讓意琦行整個人都為之一愣,武者拔劍的本能卻被更強烈的感覺壓制下來。他兩步沖進艙:“绮羅生!”便要去摸桌上的火石燈燭。
“別點燈……”微光一劃,一件冰涼的玉石物件堪堪抵在他前胸,将兩人距離隔開數步,桌前暗影微微擰開了頭,又輕聲重複了一遍,“別點燈。”
意琦行不知發生何事,卻感受得到绮羅生身邊洶湧波動的情緒,與往日裏溫潤如清風不同,泛着許多自己不曾見過的陌生與哀傷。他漸漸冷靜下來,就在停步處定定凝望着那個身影:“發生了何事?”
桌後的人影聲音有些空洞:“我,報仇去了。”
意琦行一皺眉:“仇家可死了?”得到一個微不可察的點頭後,他又舒展了眉心,“既然如此,該是樂事,何必這般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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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問我因何結仇麽?”
意琦行輕哼一聲:“很重要麽?”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你既要做,便無不妥。”
輕描淡寫又全無動搖餘地的話出口,抵在他胸前的物件似也輕輕顫動了一下:“我……”猶豫的口吻終于帶了些堅決,卻更像是義無反顧的徹底剖白過往陰霾,“西武林名宿疏雨孟嘗,是我所殺。當年……”
簡短詞句,字字刻心,卻是将初入江湖的少年過往傷痕狠狠扯開。一人的輕信欺瞞,一世都放不下的背負罪孽,縱然手刃了昔日禍魁,但當滾燙的血流過手心之時,卻恍惚了究竟是仇人之血,還是當年染上後就再也清洗不去的罪惡。
往事娓娓,恩與仇終究都只成了字句間的無奈。敘述的聲音停下,鬥室內漸起的血腥氣味卻一點點開始濃厚,液體滴落的“嘀嗒”輕響,直敲入心。
意琦行在聽他講述的全程都不曾亂過一絲的呼吸聲急促起來,忽然沉聲喝道:“绮羅生,夠了!”
随着言語,火光一閃,案幾上的燭臺陡然綻亮,将一室黑暗瞬間掃開,眼前所見卻是觸目驚心。
寒如雪的江山豔刀,剔透玉柄正是在意琦行胸前隔開兩人距離之物,而帶着幽光的刃尖,卻牢牢握在绮羅生手中。五指收緊得骨節泛了白,指縫滲出的血,流成縷縷紅絲,蜿蜒在刀口,與紅袖之上。
意琦行的聲音中終于帶上了怒氣:“放手!”
染血的豔刀松脫,卻不曾墜落在地,而是落在了意琦行掌中。眼前束起一頭雪發,面繪盛放牡丹的容顏,熟悉中又有幾分眼生。那是自己不曾見過的江山快手绮羅生,更是一段自己缺失了參與的過往。而心緒潮湧最終化作眼神一凜:“這就是你最近坐卧不安的原因?”
绮羅生垂頭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情緒失控下用力握出的刀口還在流血,心裏卻不大覺得疼痛,反而一陣一陣的麻木泛上來:“有辱七修與刀道……你也認為我……不配持刀了麽?”
神情落寞,恍若無依,意琦行心口也随之抽動了一下,克制着自己的情緒與聲音,擱下豔刀:“江湖中度日,有恩則償,有仇則報。你拿得起刀,就無配或不配之說。或者說,刀,你舍得放下麽?”
绮羅生一怔,目光轉而投注到眼前的豔刀江山之上,三尺雪刃,映照無聲,其中流離的故事,早寸寸烙印在自己血肉之中,放下?何能放下!
一時出神,驀然手腕一緊,被意琦行小心的拉住了,翻過來将手心向上,皺眉看着血肉一塌糊塗的傷口:“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又擡手抹過他微亂的鬓角,“不然,門規處置!”
“啊?”
意琦行卻不再提,将燈光又撥亮了些,轉身去翻找傷藥清水等物,林林總總抱了一大捧回來,板着臉開始為他處理傷口。绮羅生默不作聲看着他一臉嚴肅,沉重躁動紛亂種種心緒,似是終于在喧嚣過後,得以再次沉澱下來。忽然伸出另一只手,貼上他的臉頰,輕輕摩挲了幾下。意琦行包紮上藥的動作一頓,又再次繼續下去,绮羅生便忍不住“哈”的笑出聲來,索性又在他臉上多摸了幾把,眼中亮晶晶的,卻是萬縷柔情。
绮羅生手心的傷口看似吓人,但避開了筋骨要害,不過皮肉吃了些苦頭罷了。意琦行收拾起來駕輕就熟,不消多久,便妥妥包紮得利索。拿捏着力道将最後一個布結打好,他的目光終于一轉,淡淡瞥了還在鼓搗着自己面皮的人一眼。
這一眼中的顏色,深得仿佛望不到底。绮羅生心中忽然一悸,下意識的要縮回手,卻忽然被一把扳住了下巴。不由他反應,幾乎可稱之為兇狠的一個吻便覆了上來,似盡全力的勾纏唇舌,不留一絲空隙。
绮羅生乍被制住,本能掙紮了兩下,卻脫不出那雙手臂的桎梏。嘴唇都被吮咬得疼痛起來,仿佛能嘗得到血腥的味道。像是被那絲腥甜刺激了,他也一擡手,狠狠摟了回去,用力之大,勒得意琦行腰間都隐隐作痛。兩人誰都沒有眨眼,眸光交纏着眸光,似是轉開一瞬都不肯,直到這個充滿了複雜感情的較力的親吻慢慢變得柔軟下來,勾連往來,旖旎纏綿, 暗撩情生。
厮磨許久終于放開手,兩人喘息都有些急促,挨得極近,更覺彼此吐息火熱起伏。绮羅生眼中凝得水霧朦胧一片,卻看着意琦行又是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唇角抹過。
指尖上沾染了些許墨綠的顏色,是繪滿臉面的豔麗牡丹花葉,從嘴角開始暈開了,模糊成一片斑駁色彩。意琦行微眯起眼看了看,順手撈起一旁搭在面盆中尚濕潤的布巾,一手擡起绮羅生的臉龐,從眉心,一點點的擦拭下去。
豔華褪盡,複見容顏如玉,在燈火下更覺溫潤美好。意琦行捧着他的臉端詳片刻,卻還覺得似哪裏有些不盡如意,想了想,又動手去解他高束起的頭發。
绮羅生一頭雪發,盡用紅巾紮起,盤繞相結,一時竟有些尋不着關竅。意琦行在他頭上鼓搗了半晌,收效甚微,绮羅生也不做聲,任他糾結,只将頭抵在了他肩頭,暗笑不己,雖未出聲,身體輕微的顫動卻是再掩飾不得。意琦行覺得了,索性丢開與頭巾較勁的念頭,猛然伸手一撈,直接将人打橫抱了起來,擡腳踢開擋路的零零碎碎,向內室便走。
驟然失衡,绮羅生險些叫出了聲,好容易才咽回肚子裏。自打不再是幼童,歲齒漸長,便不曾再被如此抱過,一時間也說不出是意外,是羞赧,還是些什麽別的念頭。艙室狹小,內外也不過幾步的距離,在他還未品完心中滋味的時候,背後一頓,已是落在床鋪之上。绮羅生手快,反手一把攔住了意琦行要擡起身的勢頭,有些兇惡的用力勾住他的脖子:“這算什麽!”
意琦行頓都沒有頓上一下,吐出兩個字來:“門規。”
绮羅生一呆:“你誤人子弟!”
“我是七修之首,言出則屹。你……”意琦行索性将身子再壓低了些,幾乎額頭抵上了額頭,“認不認罰?”
绮羅生略将頭擡了擡,一口便咬在了他的嘴角,眼中帶笑擠出一個答複:“認……”
說出口的同時,雙手用力一拉,硬生生把俯在床邊的意琦行整個扯上了床。兩人登時在錦被枕褥間跌做一團,纏滾着,直翻向床裏去了。
一道劍氣從床第間掃出,堪堪射滅了搖曳的燭火。但一天星光月色,卻是遮也遮不住的,白霜樣從窗口灑落進來,照見人事旖旎,清夜溫柔。
麗陽高升,晴光遍照,夜雨之後,又是明媚天氣。
漁家按了往日時辰,送飯菜點心來時,意外的,竟不見畫舫主人如慣常一樣笑吟吟出來。只艙門緊閉,簾幕低垂,一片安靜無聲。
雖是納悶,卻也知這畫舫上的人與事,非是自己可以窺探。漁人略等了片刻仍不見人,便将兩只食盒并排擱上了船頭,木橹一扳,又如來時樣,逐波去了。
聽到艙外船板上響動,雖然細微,卻仍叫意琦行醒了過來。眯眼拿手背遮了陽光,靜聽小船來去,心下便知是何事。他反而更不急起身,只略翻側了些,看向枕邊尚在沉沉好眠的另一張睡臉。眼角腮邊,猶帶濕潤春色,大概昨夜被折騰得确實狠了些,這般瞧着,也未擾到他一枕的好夢。
手指慢慢滑下光裸在外的肩頭,上面散落披着一把發絲,叫自己為難了好一番的頭巾發束,倒記不清是何時,又如何解開的,如今淩亂如新雪,與自己的頭發雜着混着摻在了一起,分不出個彼此。
看在眼裏便覺很是滿意,意琦行順手摸起混亂中落在枕旁的長巾。大紅的綢緞,金線鎖邊,配着绮羅生那身江山快手的行頭時,不覺得如何,但單單這樣拿在手中瞧,鮮豔的紅,就仿佛映得眼睛都有些花,心裏頭,也悄不自知的蠢動了一下。
将紅巾抓在手中翻來覆去,一時失神,倒不覺倚在自己懷中的人也迷迷蒙蒙睜了眼。略一動,不由自主抽動了一下眉頭,聲音中卻滿是慵懶笑意:“看什麽呢?”
意琦行轉眼瞧瞧他滿面昨夜餘韻的輕紅,再看看手中長巾,忽然勾起一絲笑意,五指一松。紅巾應手飄落,将绮羅生頭臉蓋了個嚴實。
“你……”绮羅生唬了一跳,忍着身上不适忙擡手去抓,意琦行卻更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直接壓在旁邊枕上,人也随之覆了上來,隔着紅巾一寸寸從眉骨撫摸到臉頰嘴唇,湊近了耳邊道:“這樣,才算全了禮吧。”
绮羅生忽覺心跳急促起來,想通了他話中之意,臉上登時火燒火燎。昨夜颠鸾倒鳳之時,尚落落大方得緊,此刻卻連眼都幾乎張不開,半合着瞪視覆滿眼前的豔紅顏色。這般時候,倒也顧不得男男女女夫夫妻妻的小心思了,腦中放得空白一片,只聽得心律與喘息。
眼角驀然瞥見一絲天光,遮蓋着視線的大片的紅,又慢慢被人掀了起來,一點一點,緩慢之極的揭上去。绮羅生仰面躺着,看着最後一角紅巾被撩開,換成了意琦行明顯心情愉悅的臉龐,終于也忍着肢體酸痛伸出手,一把捧住了。從端正的眉眼,高挺的鼻骨,微抿的薄唇一處處撫摸下去,給了他一個讓人目眩的笑容,小聲道:“禮成。”
“禮成。”意琦行俯下身,珍而重之含住他的嘴唇,然後放任兩人的體溫再次糾纏到一起。從頭到腳,綿綿密密,長長久久……
這一番耽擱,再起身時,已是正午。說是起身,也不過是意琦行自個爬了起來,一頭給绮羅生張羅熱水沐浴,一頭終于想起到外面,将在船頭擱了一個上午的食盒拎了進來。好在江上風透,飯菜只涼了些,其他卻是無虞。
因天氣炎熱,胃口不開,幾日來總是粥點居多。意琦行挪開盒蓋,果然從裏頭撿出一個瓷罐來。紅稻新米熬的稠粥,裏面沉浮着幾顆蓮子紅棗,清鮮可人,正合他意。便先将粥罐煨到風爐上熱着,再去排布其他小菜湯水。
他盡心盡力張羅的功夫,绮羅生也在內室梳沐了。酸痛的筋骨經熱水一泡,幾乎全身都要酥在了浴桶中一樣,直到水中熱氣散去了大半,才懶懶散散爬起身,穿衣打理。意琦行繞過屏風來叫他時,便見到绮羅生一身水淋淋正在擺弄着頭發,白絹的單衣半披半挂在肩頭,倒有一半滑脫了,露出後背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豔來。
蜜色肌膚上水珠細密,乍一看倒似牡丹如同含露,豔麗之極。意琦行見了,卻驀然記起當日見绮羅生施展莳花針術,引水成絲一事來。略皺了眉過去,将手按在他背心:“你這花繡……”
绮羅生忙着擰幹頭發,渾不在意他的碰觸:“獸花術嫡傳的印記,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麽?”
意琦行搖了搖頭:“不,我是說,這花繡……”他咬了咬牙,擠出幾個字來,“是血麽?”
绮羅生的動作一頓,松開手直起了身,半幹的發絲本被攏在頭頂,也随之披散了一肩一背,将紅花大半掩去。他扭過頭沖意琦行笑笑:“已經過去了……”說着話,用濡濕的手背輕輕蹭着意琦行又有些繃緊了的臉,“再痛,也終究是救了我一命,又受益無窮之術,你何必在意。”
一提及此,意琦行登時更加咬牙切齒起來:“十方孤凜如此奸狠小人,盜藝在先,欺你在後,又以如此劇毒害你。即便将他碎屍萬段了,也難解恨。”
绮羅生反倒笑了:“他只有一條命,你如何殺他第二遍。”
意琦行登時沉默不語,绮羅生自顧捋順了頭發,将單衣穿好。捏着的牙梳,順手又在他頭上梳了幾下,将萬千銀絲,一并規整得一絲不亂,才又道:“當日受莳花豔身驅毒救命後,鑽心引血之痛我雖忍得,卻幾乎折在另一事上,你知道麽?”
“嗯?”第一次聽他提及額外隐情,意琦行的全副心思立刻被拉了過去,重重握住他的手腕:“何事?”
“受豔之後,我發了一場高熱,再醒來時,發覺與你牽連十五年的龍元之感,一夕石沉大海,如同重未存在過。”绮羅生把頭抵到意琦行的肩窩上,輕聲道,“當時我只以為,自身背負罪孽血腥,連你也……棄我而去了。”
他察覺意琦行要開口說些什麽,立刻擡手止住他的話,繼續說了下去,“獸花老者後來對我說,莳花豔身,乃是至陰之術,直接繡體而存,與血脈共生。我受豔後突發了一場高熱,應是體內有至陽之氣,兩廂沖突,拿我的身體,做了較勁的戰場。最終是花術占了上風,那股至陽之氣,就此潛伏下去,不知要有何機緣,才會再次激發了。聽他如此說,我心中便仍抱持了一絲的念想,直到那日一場大雨,把活生生的人送到我面前,我才明白,緣分,當真還未盡呢!”
這番話倒是解了兩人初見時,绮羅生乍然發熱昏迷的疑題。意琦行想了想,攬了他的肩背,輕輕拍打着:“自然未盡。否則,我何必千裏迢迢再入中原……尋你。察覺龍元有異之後,心驚肉跳的,不止你一人啊。”手掌滑下身邊,與另一只手十指扣緊了,“此間事既已告一段落,不如陪我回故居數日,可好?”
绮羅生只是一臂抱緊了他,用力再用力幾分,像是要把兩人十數年來的相離,一夕間消泯得從不曾存在。
千裏之遙,東陲之地。
雲宗的王脈一族居住的神宮之中,忽然一聲轟然巨響。演武場上半寸厚的青石地板,被長戟頓地之勢硬生生震碎成兩塊。
披着一身尚未散盡的戰火硝煙的藍發青年,憤憤将手中武器捏緊了,向着身邊仆從一字一字從牙縫裏擠着道:“你說他走了?什麽意思?他走去哪裏?”
“絕……絕代天驕大人說……他要回中原故鄉……”
“故鄉?”藍發青年咬了咬牙,“天眷王脈,雲宗之耀,他竟還把中原當做故鄉麽!”
四下噤聲,唯聞青年難抑怒氣的聲音:“阿姐在哪裏,我要去問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