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一四:緣溯山
“行兒,此山名叫‘緣溯’。緣溯緣溯,緣所來溯,我與你母親的緣分,便是自此山而來啊哈哈!”
“此山名為‘緣溯’,來之則是緣,你此後便在這裏安心住下吧,兄弟。”
“……為什麽不叫一聲‘大哥’,我明明比你大……”
山路幽靜,辟開暑氣,別有一番清涼洞天。意琦行與绮羅生并肩而行,兩人皆是不疾不徐,一步步踩過林徑,聽山聲一路相随。
因夏日裏多了雨水,山道上許多地方不免泥濘了些,落腳總要小心。只是這般的閑步,運上輕功反倒無趣,兩人在這一檔事上頗是心有靈犀,寧可一路安步當車的慢行。
說是道路,其實不過是山民往來踩出的小徑,偶爾一段青石鋪墊已是難得。正走着,前面路面突起一道一尺多高的石楞,也不知是被雨水沖出來還是如何,上面滿是青苔水漬的濕滑。
意琦行一步跨了上去,反過身一伸手。绮羅生也不客氣,一把握住了,借力一拉,也邁過石楞。正要說笑兩句,忽聽聽到一句問:“你知道這山的名字麽?”
绮羅生愣了愣,他雖然在山中斷斷續續住了數年,但仔細想來,竟當真從未聽人提起過山名為何。因這方圓數百裏內,除了一條玉陽江,少有什麽起伏溝壑,山下民衆,慣常只說一“山”字,盡都知所指為何。至于一留衣,也是從來沒有提過這一話題。
見他被問得愣住,意琦行心中已知答案,微笑着把手又攥緊了些:“緣所來溯。”
“嗯?”绮羅生停步看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意琦行眼中的笑意濃得溢出來,掰開他的手心,慢慢一筆一劃寫了下去:“緣溯山,緣之所至,往來向溯。”他虛劃着寫完最後一筆,把绮羅生的手又包着蜷了起來,像是要他緊緊握住什麽,“莫失莫忘。”
一股子熱氣從绮羅生耳根慢慢的泛了起來,有些掩飾自己羞赧的意味在內,他用力甩了甩手:“這麽斯文又拗口的名字,當初取名的人一定是個酸儒。難怪山腳這麽多年連塊界碑也不見,怕是山民們壓根認不得這兩個字呢!”
意琦行遙遙點了點他的胸前位置:“記在心裏,就夠了。”
一路談笑,不覺路遠更無勞累,正午過不多久,山居數間,已然在望。
绮羅生以扇遮頭,先遙遙望了一眼,嘆了口氣:“果然花期已經過了。”那半院绮麗牡丹,大多已只餘青翠枝葉,偶爾還有一二殘蕊,也已凋敝不堪。
意琦行上前推了推竹籬門,不以為意道:“草木之信,年年不誤,這一次花期過了,自然還有明年,才是春榮秋凋的道理。”他又瞧了眼門上的鎖,立刻閃身讓在一旁,示意绮羅生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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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瞥他一眼,腰裏掏出鑰匙去開門鎖。最尋常不過的事情,偏意琦行抱臂在邊上盯着,就讓人通身有些不自在起來。暗唾一聲,绮羅生“咣啷”一聲卸了鎖頭,一把推開院門:“你怎麽一副人客來串門的模樣!”
意琦行背着手跟在他身後進去:“我不是客人麽?”
“你……”绮羅生眼神在院中溜了一圈,落到自己房間的門板上,忽然把話咽了下去,“算了,你怎樣說,就怎樣是吧。”然後仿佛沒聽到身邊那聲“哈”的輕笑一樣,自顧自直奔屋裏去了。
兩人先後離山雖是不久,但屋中陳設用具,仍已薄薄蒙了層灰塵。绮羅生屋裏屋外騰騰走了一圈,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就去翻抹布找水盆。待到他再出來,意琦行已經從院角井裏吊了桶水拎進屋,澡雪也解下了撂在桌上,正在等他。
兩人這一番當真默契十足,劍宿、刀客、高人、公子……種種種種,擱在了自家屋子裏,便什麽都不是了,照樣如尋常的過日子人家一般,爬高下低,撣掃擦拭。
但意琦行顯然不是慣做這個的,倒比看似貴胄公子的绮羅生還要笨拙一些,邊邊角角收拾起來,總有照顧不到。绮羅生追在他身後連着指點了四五處,終還是一把将掃帚奪過來,轉頭給他手裏塞了塊抹布:“擦灰,能看到的,全部擦一遍!”
江湖中人,風波裏來去的時候多些,總歸少不了風餐露宿,湊合湊合勉強吃睡的日子。绮羅生并非吹毛求疵之人,可一旦到了自家的地面,無論玉陽江上的畫舫,還是緣溯山中的居所,便不肯再委屈了自己,總要打理得舒服清爽才好。
喜白之人多是愛潔,他當真十成十了這個脾性,這一番折騰,足有兩個時辰,但凡牆角屋縫也不曾放過。意琦行耐性十足陪着他,幾乎拿水将整棟屋子洗了一遍。也多虧得武藝在身,不然只來回不知提了多少桶的井水,已經足夠人吃不消了。
待到終于滿意,夏日天長還未覺黑,兩人倒是都從頭到腳灰撲撲的狼狽,在堂屋桌前坐下歇氣。
新沏的茶是剛剛順手在小炭爐上滾了一開的泉水,摸來還燙手得狠。绮羅生兩個指頭掐着杯子吹氣,驀然擡眼一看意琦行,登時失笑出聲。意琦行一眼看過去,不明所以,绮羅生已經撂下杯子,捏着衣袖探過身,一手扳過他的臉,一手細細從眉骨鼻梁那裏擦拭下去:“只聽過扮黑臉的說法,倒是頭一次瞧見扮灰臉的。叫你擦桌椅板凳,結果把自己蹭了一臉的灰,讓別人看到七修劍宿這般模樣,豈不是笑死。”
意琦行端坐着任他擺弄,神色頗是不以為意:“關起門來的家裏事,樣子如何,與外人什麽相幹?”又順手撩了撩绮羅生垂落的頭發,“你這一身灰頭土臉,也未必比我好到哪裏去。”
聞言,绮羅生拉起自個衣領也抖了抖,果然同樣一股汗味土味摻雜在一起。他那點好潔的心思立刻便按捺不住了,跳起身就去竈下燒水。意琦行施施然跟在後面,瞧着他備巾凳、搬浴桶,末了一本正經問了一句:“我怎麽辦?”
關起門來的家裏事,自然是該怎樣辦,便怎樣辦。
浴桶雖是不小,但要硬塞下兩個男人,也實在局促了些。好在兩人都不是忸怩的個性,輪換着沖洗了身子,意琦行又單拿了個木盆,擱在凳子上沐發。
绮羅生生長俱在南邊,天性親水,泡到了浴桶中便懶洋洋的不想動彈,疊塊手巾墊在桶沿,看着意琦行打理。那一頭濃密銀發都浸在了盆裏,便露出精悍修長的脊背,借着天光看那幾處陳年落下的傷疤,更覺清晰。
當日因驅毒緊迫,又是夜中,绮羅生并未瞧得仔細。如今一處處看過去,雖是舊傷痕,觸目驚心的感覺卻不曾少。他伸長了胳膊勉強拿指尖夠到了,一戳一劃,心裏想着,這種有點酸楚又有點難過的感覺,該就是心疼了吧。
走着神劃拉了十數下,意琦行早将頭發洗好了,一轉身揪住還在亂摸的胳膊,手順勢滑到腋下,再一托。绮羅生直接被他從水面下拔出了半截,登時狼狽不堪的回了神,一手抵住他胸口又氣又惱道:“做什麽……”
意琦行很是淡定的上下看他一圈,把還滴着水的手巾搭到他頭上:“時候不早了,快點洗好吃飯,晚上早點……歇息。”
有意無意的,最末兩個字咬得略重了些,绮羅生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咬牙切齒瞪他一眼,剛剛那點曲折傷感的小心思,早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憤憤從浴桶裏也爬出來,埋頭收拾自己。
山中飯食,雖然比不得船居時那般精致豐盛,但自己親手整治,也頗潔淨可口。兩人今天很是勞動了一番筋骨,不免胃口大開,盡力一飽。
飯罷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就着燈火收拾了碗筷。只一錯眼的功夫,意琦行便不見了人,連着澡雪也被順手捎走。绮羅生甩着手上的水珠出來,看到他悄沒聲息的站在自己屋前。門倒是開着,卻不進去,只在門口不知想些什麽。
叉着手過去,绮羅生用臂肘碰碰他:“這又是在幹什麽?”
被捅回了神,意琦行眉目黑祟祟看不清楚,聲音卻很是柔和,帶了點感懷的意味:“近鄉情怯吧。”
“這是什麽話。”绮羅生笑出來,“要情怯,上次你上山,就該感慨過了不是。”
意琦行緩緩搖頭,用手心慢慢蹭着他的臉頰,若有所思。直到绮羅生有些捺不住了,才俯身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抱你進去?”
“啊?”绮羅生一呆,意琦行已經不待他答話,雙臂插到他身後,只一發力,便将整個人抱了起來,大步進了房。
绮羅生靠在他懷裏咬牙:“我好手好腳的!”
話音落時,已經直接被放倒了床上,意琦行一手撐床,全身籠罩下來,倒是添了股無形的壓力。绮羅生又要說些什麽,忽然被托起了下巴,溫熱的鼻息壓下,輕輕吮在嘴角:“十年前,我獨自離開這裏離開中原;十年後,我帶你回來。”
對着一片黑暗眨了眨眼,绮羅生漸漸回過味來,一直被自己有意無意忽略的一個事實也再遮不得的攤開了。他微微張了嘴唇回應着意琦行,一邊将一只手伸到枕頭下面去胡亂摸索着。好容易指尖勾到了熟悉的觸感,一點點拉扯出來。
這一分神,舌尖忽然被不輕不重的咬了一下,甚至扳着下颔的手勁也大了幾分,明顯帶了些不滿。绮羅生鼻子裏哼出一聲,手上突然用了點力氣,把他推開些許,掙紮着坐了起來,将手心攥着的東西塞過去:“屋子是你的,東西也是你的,偏還不開口看着我招待你,堂堂劍宿,也有這般的惡趣味?”
那小東西一入手,意琦行早知了是什麽,又推搡回去,順便将吊繩繞在了绮羅生指上,湊到他耳邊,悄聲說了句什麽。
绮羅生登時險些咬牙切齒的跳起來,一把狠狠揪住了他的領口,上下嘴皮一碰,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把一腔子氣悶,全撒在了意琦行的衣服上,也不分前後裏外,胡亂狠力的往下扒扯。意琦行一手伸過去攬住他的腰,一下一下摩挲,順手解開了腰帶,倒也不比他慢上幾分。一時兩人的衣衫淩亂褪了個幹淨,那股綿綿密密的火熱,也早磨蹭起來。山中獨居,四下再無其他人煙,即便屋門尚半開半掩着,也顧不得那許多了。也不知是誰的手,胡亂扯下了床帳,輕微壓抑的低吟喘息,早一聲一聲鑽出了牙縫,攪得情濃。
兩人都非縱欲之人,除了畫舫當初那一夜後,自有節制。但今夜意琦行竟格外有些失控,幾番索取,叫绮羅生幾乎有些招架不來。翻來覆去折騰得筋骨都要散了,只是被人掐住了腰,退不得也無處退,更全身早軟的一團棉花也似,除了由不得自主的一聲聲□□溢出口,哪裏還有推拒的力氣。這般直折騰到了後半夜去,期間幾番失神又回轉,只覺得自己幾乎整個人都要化在了意琦行懷中,收攏都收攏不起來。
直到天月西轉,床帏之間,才漸漸見了平息,兩人猶貼肉抵足厮纏在一起,各自慢慢平複淩亂氣息。喘息許久,绮羅生終自目眩神茫中緩過了神,将頭重重磕在意琦行肩膀上,只剩了點磨牙的力氣:“瘋了你!”
意琦行拿手摩挲着他汗涔涔的後背,又扯過胡亂掀在一旁的被子給他蓋上,一時只是無話。
绮羅生心裏卻是雪亮,透徹他不曾出口的情緒。身上動彈一下都吃力的酸軟,倒不如心底的酥軟更甚了。忽然用頭頂去拱了拱他的下巴,悶聲笑道:“不如你給我解了龍元的封印吧,叫你我都心安。”
意琦行伸手下去,環住他的腰向上用力一拉,叫兩人直接臉對了臉:“不曾不安,何來需求心安之說。”
“是喔……”绮羅生磨着牙沖他笑,倒也不再追根究底,只又道,“那,算是叫我心安,可好?”
“不好。獸花術與龍元陰陽兩極沖突,對你身體無益,我不同意。”溫熱的手心忽然覆上眼睫,将他眼簾撫下,“何況,就算沒有龍元之感,我也在這裏,不會離開。”
“記住你說的話!”懷抱舒服得太叫人松懈,绮羅生的氣力本就消耗得七七八八,這時疲倦一波波潮水樣湧上頭來,眼皮便如同被粘合在了一起,說着話,聲音已經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了含糊幾個字,“我也記住了……”
意琦行握了握他的手,聽着耳畔變得綿長的呼吸聲,也低聲道:“緣所來溯,我當然記得。”
山居不知歲,塵嚣何複來。
青山一帶,便如同隔絕了紛紛擾擾的江湖般,只剩下清靜閑适的日日夜夜。不過月餘的山居,偶然念起山下的風波,倒像是隔了一輩子樣,幾乎忘記得幹淨。
這段時間吃得無非山蔬野味,绮羅生見昨夜一場透雨,記起後山不遠處一道溪流來,愛水的性子一上來,登時心癢難耐,只一疊聲道要去捉幾條魚回來換換口味,一大早起了身,便拉着意琦行直奔後山。
一夜大雨,溪水已經漲到了膝上幾分,果然清澈水中,活跳跳有魚有蝦,雖然都是不大的個頭,但勝在山珍新鮮,倒也值得一吃。绮羅生早除了鞋襪,将褲腳也挽起了,蹚下水去。不離身的玉扇随手插在領後,很是沒有形象。
意琦行見他開心,自己便也惬意,但只肯在岸邊找了塊石頭坐下,慢慢整理帶來的魚簍鬥笠等物,半分沒有要下水的意思。绮羅生幾次叫他,奈何他坐得生根穩如泰山動也不動一下,末了绮羅生忽然笑起來:“這水只沒膝蓋,就算你是個旱鴨子,也不打緊。或者,就算意大俠真的溺水了,還有小生在,斷然救你啊!”
意琦行瞥他一眼,想了想又覺得不值得瞞什麽,便道:“你自己玩就是,我又不要消暑,又不親水,坐一坐就夠了。”
绮羅生眼神一轉:“總不成你真的溺過水吧。”
意琦行竟當真老老實實點了頭:“四五歲時的事情,早記不清了。”
他随口一答,绮羅生瞧着他不笑時,便總似板着臉的嚴肅表情,腦子裏卻不由自主琢磨起來,這人四五歲時合該是個什麽模樣。意琦行容貌俊挺,膚色又少見的偏白,怎麽樣想來想去,都是個白軟好看的面團樣子。這一想,再看向意琦行的眼神,便也剎不住的帶了好多亮晶晶的光彩,只差沒過去真的在人臉上捏捏戳戳幾下了。
正走着神,小腿邊忽然被涼滑的什麽一擦而過。绮羅生心思雖不在水裏,本能下的反應卻絲毫不慢,一伸手一彎腰,已經捉了一條尺餘長的鲫魚在手,定睛一看,登時“哈”的笑出來:“竟還有這樣大的魚,真是少見!”便将魚随手一扔,剛剛好好落入簍中,又抹了抹臉上濺到的水珠:“積善人家慶有魚,好兆頭,不是麽?”
燦爛陽光照得水珠七彩玲珑,那笑容也仿佛琉璃樣,既清透又美好。意琦行一時間覺得很是目眩心眩,定定看着,便不想再挪開目光。
他盯視得太過直接,青天白日下,绮羅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蹚着水過去,随手抄起旁邊的鬥笠扣到自己頭上,然後伸手在意琦行下巴上撓了撓:“這位大俠,您失态了。”
意琦行一把捉住有些調皮的手指,攤開來在自己手中看着。手心的刀痕早就褪了,修長指掌幹淨漂亮,無論持扇,握刀,拈針,哪怕撫花,都是極美好的模樣,卻偏生不該染上太多的塵嚣。
仿佛被山隐生活磨盡了的無端塵緒瞬間湧上心頭,意琦行将他的手合在自己雙掌之間,難得的對江湖武道有了些遠去之心。
绮羅生見他不吭聲,索性擡起一條腿跪上他坐着的石頭,笑眯眯直把臉湊到他的眼下去:“想什麽出神了?“
意琦行擡手蹭蹭他的臉頰:“想起山下還有許多未了之事,江湖濁世,少見清流。”
绮羅生立刻配合着點了點頭:“能讓劍宿生此感慨,想來這清流,當真難得……”
最後一個字還嚼在口中,溫暖的手指忽然擦過他的眼睫,抹掉一顆水珠:“你是清流。”
绮羅生“哈”的笑出來:“你不是說,你不親水麽?”
腰肢卻立刻被意琦行攬住了:“你不是也說,有你在麽?”
兩人互看片刻,忽然又一起笑起來,绮羅生略彎下腰将額頭抵在意琦行額上,抓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心窩:“心在哪裏,人就在哪裏。”
意琦行翻手覆上他的手背,反将他的手拉入自己懷中,隔着薄薄亵衣貼合在胸口位置,感覺着一下一下沉穩的心跳,毫無猶豫的道:“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