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一五:相見歡
出門在外,俗語說的好“窮家富路”,無論手頭是松是緊,這一路上的吃穿用度,總是節儉不得的。可雖然都曉得日行夜宿饑餐渴飲的道理,總還是有天不遂人願的時候,尤其是初來乍到陌生之地,更是常有掐不準宿頭村落,只能勉強湊合的境遇。
眼下在荒林子裏團團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放棄的勒停了胯下馬的黃衣青年,顯然就是如此。這片野林雖然不很茂密,但也不算小了,眼見日頭已經西偏得厲害,前後都還一望不見村落人煙,思前想後,也無非夜宿荒郊一途。好在他有武藝傍身,水袋幹糧也是足備,如今天氣正值暑熱,即便入了夜,也并不難捱,倒也不算吃上多大的苦頭。
黃衣青年打扮舉止雖是透着一身貴氣,但顯見也不是個嬌氣少歷練的,拿定了主意,便在林中選了一塊平整地面,先四下收攏了些幹枝等物,預備着晚上攏火,又将拴馬的缰繩長長放了,讓它自去嚼些草葉。正張羅間,忽然眼角瞥到,一抹灰影在旁邊草叢中一竄而過。他眼神極利,早看清了是一只頗肥大的灰毛兔子,心思立刻活絡起來。
但凡能找些鮮肉熟物,誰也不甘心還坐在原地啃着幹巴巴的幹糧配白水。黃衣青年心裏給自己扯了足夠的理由,瞧瞧馬匹還在悠閑吃草,周圍一片安靜,便加快腳步沿着兔子跑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追蹤了不消太久,便尋到了蹤跡,黃衣青年遠遠望去,那兔子如同一大團灰色的毛球,縮在一棵老樹根旁停了下來,距離自己說遠不遠,但也不是什麽輕功一躍就能夠得到的地方。
要說打獵,自是弓箭最好,可倉促之間,何曾備有那個。黃衣青年琢磨了番,自己總不能撲過去拿自個把兔子摁住了,想來想去,把後背上一直背着的長條包裹卸了下來。
包裹抖開,裏面除了幾截精鋼帶螺紋的短棍外,還有一枚精光锃亮的鍛鋼戟頭,煞氣逼人。黃衣青年将戟頭抓在手裏,拈了拈很是滿意,下一刻,照準樹下灰兔,手腕一抖,戟頭劃出一道寒光,尖銳破空而去,直直釘透了脖頸插入土中,兔子連掙紮也不曾有一下,四腿抽搐,立刻一命嗚呼。
輕巧得手,黃衣青年心情頗好,快步走過去要拔戟頭。剛一彎腰,忽然猛覺身後乍然出現另一人氣息,毫無所覺時已入了幾步之內。
幾乎本能的反應,黃衣青年腕一抖,戟頭應手而起,同時一步斜跨,上下一護周身要害,已經轉過身來:“什麽人!”
幾步之外,站着一名表情很是無辜的男子,一身粗布衣履,正攤開雙手看着自己。此時天色已經漸黑,只能依稀看到男子眉目端正得甚至帶些清秀,只是打扮實在寒碜了些,一頭藍發也是随便拿了根布條草草在身後一攔。若不是見他背後尚斜插着一柄長戟,簡直十足的一名落魄閑漢。
見黃衣青年神色戒備,男子笑眯眯拿手指了指樹下的死兔子:“我只是來撿我套到的小玩意,小兄弟你何必如臨大敵的模樣!”
“嗯?”黃衣青年循着他的手勢看去,才發現兔子兩條後腿,都陷在了一個麻繩做的繩圈陷阱之中。用具粗糙,布置卻十分精巧,若非提醒在前,自己也要忽略了過去。
這樣再看看兔子後頸上的血洞,黃衣青年倒有些尴尬起來:“這是你套到的兔子?抱歉,我……”
男子“哈哈“一笑,一彎腰把兔子連同繩圈抓了起來:“你這一下的準頭力道當真夠狠,兔子的脖子整個給你穿折了。怎麽,莫不是太餓了?”
他見黃衣青年還沒什麽反應,索性抓着兔子耳朵向他晃了晃:“都說出門靠朋友,哪那麽多斤斤計較的講究。這兔子你也出了力氣,來,今個給小兄弟你嘗嘗我烤兔子的手藝,也算是結個緣分。”
他這番毫不造作的自來熟模樣,叫黃衣青年一時有些不太适應。但見他言語坦蕩豪氣,一時也覺得是個幹脆人物。黃衣青年來處尊貴,反而不很在乎衣冠取人那一套,當下便抱了拳道:“那多謝了。我有馬匹行李都在那一處,不如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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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很得意的拍了拍自己身後的長戟:“身無長物就是好在這裏,說挪個窩,擡腳就走。走走,火燒起來,我給你露上一手。”
兩人重到黃衣青年拴馬的空地,攏起火堆。那男子當真不是随口說說而已,摸出一把解手小刀,三下五除二便将兔子剝剔幹淨,用削得光滑的木棍穿了架上火堆。一邊還在不遠不近的一棵樹下掘了個坑,将內髒等一股腦掩埋了,省得血腥氣味招來什麽野獸。
少時兔子上漸漸滲出油脂,被明火一燎,更是肉香撲鼻,黃衣青年坐在一旁,登時覺得自己嘴裏像伸出了只小手,不停的在喉嚨口抓撓,連灌了幾大口水,也還是遏不住。正暗自有些尴尬,那男子一邊不疾不徐轉動着穿兔子的木棍,一邊找他随口閑聊:“我叫一留衣,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被他一口一個“小兄弟”的喊着,雖然一眼便看得出男子已是三十上下的年紀,黃衣青年還是很有些不自在。聽他這一問,忙到:“禦宇,禦治寰宇。”
這幾個字來由頗為霸氣,只是一留衣聽了,在嘴裏嚼了一圈,蹦出來一句:“……你這名字,我念起來舌頭都要打結,怎麽這樣拗口!”他又扭頭上下仔細打量了禦宇一圈,火光明亮,看得很清楚他外罩的黃衣乃是一層淡黃輕甲,內裏尚襯着白色衣袍,濃眉深目挺鼻都略有異于中原人士,一頭藍發也是天生帶卷,便“啧啧”兩聲,“其實我剛才就想問了,你不是中原人吧?難怪了,外域人名大多稀奇古怪,動辄四五六個字,你這個還算好記的。”
禦宇萬沒想到他扯出這樣一番話來,駁也不是不駁也不是,想了幾句答複都在嘴裏轉了兩圈又憋回去,最後只好胡亂“嗯”了一聲,也撿起一根樹枝,去撥弄柴火。
一留衣見他反應大樂,也不再繼續逗他了,又掏出小刀,把烤得差不多了的兔子腿削了一大塊下來,用先前準備好的闊大樹葉子一托,直接拍到了他手裏:“嘗嘗,別客氣,有半只是你的呢。”
一整只肥得流油的兔子,加上兩人自帶的幹糧面餅,倒也吃得飽足。尤其那兔子烤得外皮香酥,內裏的肉又肥嫩可口恰到好處,很見手藝。末了連細小的骨頭都被啃得幹幹淨淨,再灌上幾口清水,露宿野外的糟心,早不剩下半點。
一留衣看來是個慣風餐露宿的,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将火堆往幾尺外挪了個地方,之前的地面空出來,沙土早被烤得熱乎乎暖烘烘,夏天的晚風多少也帶涼意,兩人合衣往這地面上一躺,雖然硬了些,那暖和的熱度卻是極舒服的。禦宇趕路一天,此時吃飽喝足,乏勁便一陣一陣的湧了上來。不消多久,眼皮已是粘到一起扒也扒不開了。這一頭沉睡下去,竟是一覺天亮。
早晨半夢半醒的迷糊中聽到了坐騎一串打鼻響的聲音,禦宇瞬間清醒了過來。一張眼,晨光明亮,整個林子裏通透的綠一股腦撲到眼睛裏,叫他一時有些恍惚。
甩甩頭爬起身,昨夜一起搭夥吃睡的一留衣竟然已經不見了蹤跡,只旁邊熄滅了的火堆旁,鋪了片樹葉擱了幾個野果。想到若大一個活人起身走動,自己竟然半點沒有察覺,禦宇自覺三分懊惱,但又念及昨天初見時對方那飄忽莫測的輕功,倒也不很冤枉。只是自己荒野獨身,再不能這般輕易放下防備。若如一留衣還好,要是遇到一二心思叵測的黑手,怕不要多少吃上些苦頭。這樣想着,才記起兩人除了互通姓名,再無多問一句對方的來去方向,當真可稱一聲“萍水相逢”。這樣人物,倒是自己入中原來,遇上的頭一遭趣味了。他搖搖頭,順手拿過一個果子在手心抛了抛:“真是個怪人!”
時序流轉,山水依舊,變遷了的卻是人與事。
一別四年,自己打從少年起便生活的地方,看起來倒有了幾分陌生。一留衣好容易憑着記憶找到了上山的路徑,一腳踩在尚濕潤的泥土地面上,頓時心生感懷,忍不住張口就要感慨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呸呸呸!”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扯扯臉皮,“哈哈”一笑,舉步登山。
這緣溯山,自打他十六歲那年護送義父義母的骨灰回來,便成了他的半個故鄉。一晃又是十四年過去,當年事随着一步步走在山路上,也都清晰得不得了的從腦海裏翻出來,一個個人影依舊鮮活。
一留衣總覺得,若非人生一世,任憑情深似海還是武功蓋世,總有難測的旦夕禍福。自己的義父母堪稱這些年見過的,最當得起一句“神仙眷屬”的夫妻。心裏還清楚記得,當年初見他們,踏遍山水,撫琴唱和,是何等的自在逍遙……
心思轉得遠了,不覺欲到之所已然在望。一留衣人尚沉浸在往事回憶中,眼睛卻是不曾耽擱了看山看路,看到不遠處的小院中,有人一襲白衣坐在檐下撫琴,旁邊還有一人伫立,間或低下頭,靠近白衣人耳邊說些什麽,兩人便要相視一笑,舉止間滿滿一派情意流轉。
反應過來自己眼前所見,一留衣猛的一下站住了腳,控制不住的拿手揉一揉自個的眼睛。定了定神再看,才覺出非是自己大白天見到了故人魂魄,而是兩個當真活生生的人,正在那裏弄弦說笑。
三并兩步竄過去,一留衣一擡手推開了院門。聽到動靜,那兩人同時擡頭望過來,三個人六只眼睛撞在一起,登時都是一呆。
“一留衣?”
“大哥?”
“你們?”
說不出驚和喜的分量是要怎麽分上一分,即便個性不動如山如意琦行,也呆滞了一下,更不用說绮羅生早就一把推開琴站起身,被大笑着撲過來的一留衣,一手拉住了一個,扯到院裏上下好一通的打量。
一留衣的腦子裏飛快的轉起來,覺得自己瞬間想到一大堆要問的問題,譬如“你們什麽時候見到的”、“意琦行你什麽時候回了中原”等等……但他還未來得及問出來,對面那兩個人,竟然不約而同開了口:“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
低頭瞧了瞧自己的粗布衣袍,沾滿塵土的草鞋,一留衣滿不在乎的咧咧嘴:“你們那是什麽反應,我跋山涉水走了三個月才回來中原,感情你們還嫌棄我不成!”
绮羅生“刷”一聲展開扇子遮在唇角:“哪能,就算你一身乞丐打扮回來,也還是一留衣嘛。”他眸中滿滿的笑意與喜悅幾乎要溢出來,看看意琦行,再看一留衣:“大哥,兄弟盼着再見你很久了!”
意琦行也用力在一留衣肩膀拍了拍,心情卻是複雜了很多:“回來就好。”
“啧啧,竟然讓你們兩個小的替我擔心,真是……”一留衣搖了搖頭,順手一張雙臂,搭上兩人肩膀,“走走,快給我準備茶水飯菜,我有一肚子的話,想跟你們聊聊呢。這首先嘛,先告訴我你們倆是怎麽見到的……”
多年久別,各有坎坷,等到房中落座,各自相視,反而又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還是一留衣先揉了揉臉,覺得這種相顧無言的氣氛實在不搭自己的脾氣,順手一撈,搭住意琦行的肩膀:“我早就想說了,當年……”他掰着指頭算了又算,“大概有快十年了吧,你前腳離開沒幾個月,小绮羅就找上了山。啧啧啧,那時候可真是小啊,白乎乎那麽一大團哈哈!”
绮羅生拿眼角斜他一眼,把茶杯斟滿了,往他面前一推:“總比大冬天沒穿衣服的好。”
“咳咳……”一留衣老臉一紅,抹抹鼻子繼續道,“打那之後意琦行一走七年,好容易回來一次,結果你們倆一個到中原,一個跑去了江南,兜兜轉轉,明明該是最親密的兄弟朋友,反而連一次面都沒見過,這麽古怪的緣分,叫我說什麽好呢。”
十年不覺,直到聽他這般提起,意绮兩人才恍惚念及,竟當真是這般的奇特際遇,每每說是牽扯又擦肩,說是擦肩卻牽扯,一時竟都有些失神。一留衣卻容不得兩人沉默,摟着意琦行肩膀的手又用力拍了拍:“那麽你們誰來告訴我,現在你兩個這種熟到不能再熟的……關系,是怎麽來的,嗯?”
“這個……”绮羅生清清嗓子,想着比起意琦行不會轉彎的語氣,還是由自己來說委婉一些,當下便撿着兩人相逢的種種,說給一留衣聽。一些私密之處,固然略去,但一留衣終究非是旁人,于是連帶着,這段時間頗不寧靜的武道七修與奇花八部之事,也一一告知。绮羅生心裏頭,總覺一留衣的性子,有些事情思慮極慎,又是半個旁觀在外的立場,自己與意琦行或有忽略之處,由他來查補一下,也是好事。
這短短數十天中,波折起伏當真不少,一留衣聽得咋舌,摸了摸鼻子道:“這樣說來,外七修倒是只剩了迷眼乾達一人了?這老小最是陰險欺人,叫他又隐匿下去,總還是個煩人的隐患。”
意琦行淡淡道:“若再遇到,我定不容他全身而退。”忽然目光一轉,盯向绮羅生,“原來十方孤凜的下落消息,你得自幽夢樓,這事我倒是不知。”
绮羅生含笑搖了搖扇子:“過程如何,無非求一個結果。十方孤凜的行蹤,是我長久欲求。他竊學七修刀法,又以此攪亂奇花八部安寧,能由我親手了結的機會,我自是不會放過。”
意琦行眼色一暗:“你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嗳嗳!”绮羅生忙一揚扇止住他的後話,“不過賓主對坐一談,各自交易罷了,你何必這幅模樣。他日若有需要,說不得你也有找上幽夢樓的時候呢。”
一留衣坐在一旁,看他倆詞不達意欲言又止的模樣,一時不明所以只覺好玩,笑道:“幾年不見,原來竟然還出了這麽個所在,有機會我倒是想去見識見識……”
意琦行與绮羅生聽了,登時拉回心思,同時看他一眼,眼神複雜得欲說還休。一留衣不由打了個激靈:“你們這都是什麽反應!”見兩人又一副閉口不談的樣子,只好扯開了別的話題,向绮羅生道:“雖然你說這攤子事基本了結,但畫臉殺手的身份來歷,只是幽夢樓一口之詞,你覺得當真可以全信?再者,那十方孤凜與你這般的深仇大恨,無端端冒名你的身份刀法,來攪合七修八部的事情,這般行徑,若無說得過去的原因,倒也奇怪得緊。”
绮羅生想了想道:“此事我也思量過,但一則這種似是而非的七修刀法,源頭應只有他而已。無論這些事情背後之人是不是十方孤凜,我與他之間的恩怨,都要了結。為我,為七修,還是為枉死之人,我必殺他。二者……”他擡眼看了看意琦行,“十方孤凜肆無忌憚,該是……以為我已早死在他所施的劇毒之下了……”
突然“咔”的一聲,一直安靜聽着兩人談話的意琦行手心一緊,握着的茶杯吃不下他的力氣,登時炸碎,茶水混着碎瓷片,嘩啦一聲灑了一桌一身。挨着他坐着的一留衣驚叫一聲,一把把他扯了起來:“啊喂,意琦行你這是幹嘛!”
意琦行也覺了自己失态,連忙揮袖一撣潑濺到身上的水珠:“我……”
話沒說完,手已經被急忙起身轉過來的绮羅生一把拉住,掰開了,見到手心還好只是被熱水澆得微微發紅而已,并無割傷,才松了口氣,神色複雜中又帶了點無奈的擡頭看了他一眼。
意琦行微感尴尬,把頭撇開了些:“我沒事。”
绮羅生又看他一眼,從旁邊扯了幹淨布巾遞給他擦手,調侃道:“你若惱那小人,也不必拿着茶杯撒氣不是。再說,十方孤凜已被我手刃,我又好手好腳在這裏,你這氣性大得,叫我受寵若驚啊!”
一留衣站在一邊,摸着下巴瞧瞧他們,忽然也笑道:“就是,你這樣,倒顯得我這個做大哥的,竟然不如你緊張小绮羅了不是?我跟小绮羅可是實打實的十來年好兄弟,你一來就要比得我下去,太不厚道,太不厚道!”
意琦行被他兩個人一同取笑,臉面很是有些挂不住了,“哼”一聲背過身去:“奸佞小人,本就得而誅之!”然後拂袖轉身邁出了門。
身後猶能聽得一留衣撫掌笑道:“哎呦,難得見到這個一板一眼的人鬧脾氣,小绮羅,你說該怎麽辦?”
绮羅生找了把掃帚來收拾着地上的碎瓷,淡定道:“等會吃飯時就好了,劍宿氣度,莫要小觑。”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真的沒有出現新CP,交流是純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