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一六:情方好
因着一留衣一直嚷餓的緣故,閑聊到不過申時光景,飯菜就開始張羅起來。绮羅生特意将前個套到的一只山雞,還有抓到的鮮魚等全拎了出來,殺的殺宰的宰,大張旗鼓準備好好給他擺上一桌接風酒。
不想一留衣是個慣愛吃的,意琦行與绮羅生和他在這方面相比,那點手藝實在拿不出來。一留衣吆喝着绮羅生收拾一回,終于挫敗的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算了,去去去,我自個的接風宴自個動手,你啊,不拘着什麽法子,去搞壇子好酒來,我就知足了。”
绮羅生自是願意,當下扯下圍裙一把塞到他手裏:“有勞有勞,愚弟這就去給你找酒……當年埋在梅樹根下的酒我沒動過,這次可算是借花獻佛了。”
一留衣“哼哼”着把他攆出了廚房,從門口張望一下,意琦行正背身負手站在那株老梅下。绮羅生步履輕快走過去,像是輕輕叫了他一聲,便見那站得筆直筆直的身板動了一下,似有回應。對自家這兩個兄弟的脾氣都十分熟悉的一留衣悶笑兩聲,料想是已無大礙,便圍裙一紮,埋頭繼續去對付那些雞魚菜蔬。随口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調,顯見着也是愉快萬分。
三人吃飯,不拘花樣多少,勝在可口實惠,何況暑熱天氣,也非是大塊葷腥的胃口,倒是陳年的酒壇早搬上來,顯見是要開懷痛飲一場,以宣兄弟重逢之喜。
一留衣大馬金刀坐下去,見意琦行已是神色如常,再無半分不悅;又瞧瞧绮羅生,倒是面色微暈了些,更覺得人唇紅齒白的俊俏,便擡手滿上三人酒杯,笑道:“小绮羅,還沒喝呢,你怎麽就先上頭了。要是這兩年酒量不行了,提前說,我絕不笑你。”
绮羅生看他一眼,慢慢端起杯來,一仰頭直接一飲而盡,将杯底一翻:“先幹為敬!”
一留衣拍着桌子大笑起來:“好,不醉不休!”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況是一別多年的至交兄弟,許多适才未敘盡的別後故事,又搬到酒桌上來,每一口,都是甘暢滋味,歡愉情懷。
這一頓暢飲,直到月上中天,那陳了五六年的十餘斤酒,到最後已是涓滴不剩,才叫盡興。三人雖是都頗有酒量,但這一番的開懷,也是有些過了量。一留衣扶着頭搖搖晃晃站起來,嘴裏還咕哝着:“你們兩個聯手灌我,當我看不出來麽……老子就是甘心讓你們灌了!”一邊扒着門框跑到了院子裏。
山風夜涼,通透一吹,把他全身蒸騰發熱的酒氣也吹得散了些,他踉跄着直接撞進了自己當年的屋子,囫囵着往床上一滾。幸好早先些時候,绮羅生幫他将被褥鋪蓋等已收拾好了,這一頭紮下去,便是迷迷糊糊入了夢,哪裏還顧得了其他。
睡了約半個更次,再醒來時,先嗅到自己一身的酒臭。一留衣捂着額頭爬起身,靠在床頭瞪着黑乎乎的屋子又發了一會呆,才算真正清醒了,很是懊惱的一拍腦門:“竟然給他們灌倒了!”
摸索到桌邊點亮燈火,一留衣終于有時間打量起這間自己闊別的卧房,家具擺設都是舊時模樣,只被褥應是重新收拾過,嶄新得很。他記得绮羅生說過自己回山中避居一年多的舊事,料想便是那時的手筆了。
這樣想着,一留衣忽然一呆,當年十七歲的意琦行随族人遠走,他那屋子就空了下來,直到绮羅生來了又走,後來便順理成章在裏面住下了。如今自己稀裏糊塗一覺困了過去,倒不知道他倆個,是要怎麽安排開住處。
這樣想着,兼身上酒臭味道實在難聞,一留衣擡腳便出了門,先奔院中井邊,打算洗漱一下,再去瞧那兩人。
院子裏天星冷照,一片靜谧,不過擡眼倒見到隔壁房中也亮着燈燭,映了兩個身影在窗上,明白便是绮羅生坐在桌邊,擡頭同站着的意琦行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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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兩人灌醉了自己,還一副全須全尾的模樣,一留衣登時有些氣結。惡狠狠的拉了桶水上來,一邊繼續向那屋裏斜着眼,滿心想着“等下過去再收拾你們如何如何”。驀然的,燭火一晃,映在窗上的兩條身影也搖動起來。意琦行就着站在桌邊的姿勢,忽然彎下腰去,眼見着,兩人的頭臉便密密實實湊在了一處,绮羅生忽然雙臂一伸,也環住了他的頸子。
“嗵”的一聲,被拉到井口的水桶又滑落下去,重重在水面砸出一片水花。這一聲悶響也叫一留衣回過神來,桶是顧不得了,忙拿手揉了揉醉眼,再去定睛。
屋子還是那個屋子,人影也還是那兩個人影,這揉過了眼睛之後,明明白白便看着,那兩人挨挨蹭蹭的攪在一處,直如閨房中夫妻行事無半點差別。一留衣再糊弄不得自己,一口氣險些憋過去,忙拿手在胸口好一通連敲帶拍,才順過了這一回。
喘勻了氣,一留衣就杵在井邊發起呆來,他心思靈活,腦中此刻便止不住的,多少念頭奔騰而來。一晃是十年前抓着古銅吊墜,跪坐在地泣不成聲的小孩子;一晃是單手負劍,聽着自己講述七修刀道終有傳人之後,驀然一頓,又再次邁步,離開中原的意琦行;再一晃,是白天上山之時,竟叫自己恍惚了的檐下撫琴對望;最終落在意琦行手中捏碎的茶杯……
點點滴滴彙聚而來,又全定格在了窗戶紙映出的纏綿在一起的兩條身影上。一留衣仍是覺得有些暈乎乎的,又好像捋出了些什麽脈絡,狠狠一巴掌,就照着自己腦門拍了下去:“莫非……啊!”
一聲慘叫,是這把子力氣着實用得過大了些,上下牙齒一磕,直接狠狠碾上了舌尖,把沒說完的慨嘆,都擠成了跑了腔調的痛呼。
夜深人靜的這一嗓子,在空山之中更是清晰。房中的兩人,只當是出了什麽事情,一掃那點纏綿,拉開門一前一後沖了出來:“怎麽了?”
待看清楚了,卻只有一留衣一個,弓着身子手捧下巴在水井邊姿勢怪異的跳腳,又是滑稽又是古怪。
绮羅生試探着往前湊過去,挨近了要看一留衣發生何事,卻乍然對上一雙滿是淚光的眼睛。一留衣一把抓住他,忍着舌頭上火辣辣的疼,拖着就往意琦行身邊跑:“你們……你們……”
“你們”了半晌,一留衣像是下了狠心,一伸手又拉住了同樣不明所以的意琦行,“你們兩個,什麽時候給我媒人禮!”
一句話擲地有聲,包括一留衣自個在內的三人,都呆滞了一下。
最先回過神的是意琦行,看了看那兩人,忽然就穩穩的握住了绮羅生的手,十指交扣着,遞到了一留衣面前,沒有開口,只拿眼神,極認真的看着他。
绮羅生在被握住時,細微的掙動了一下,但也随即安定下來。随着意琦行的動作,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耳根火辣辣的有些燒紅,卻依然把手指緊緊反扣,一雙紫眸,望向一留衣。
被這樣兩股眼神看着,一留衣覺得自己百轉的心思都是被揚上了滾水的雪,摧枯拉朽化得幹幹淨淨,只剩柔軟肝腸。他舌頭上挨得那一下實在夠狠,此刻說話還有些口齒不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當初小绮羅莫名其妙跑上山,跑到你的屋子裏蹲下就開始哭,我就該知道了。你們倆這個,就活該是被一股子孽緣穿到了一起才是!”
聽到“孽緣”兩個字,意琦行的眉頭微微一皺,一留衣卻在此刻雙手一伸,一把将他倆伸到自己面前的手都握住了,狠狠攥了又攥,“我認了,叫做孽緣,寫做姻緣罷!”
意琦行從來不是在意世俗眼光之人,但一留衣在他和绮羅生心中的分量,總是不同。能得兄弟一聲認可,天下人的評論也難抵其重。那雙常年蒼藍如含雪的眸子裏,眼見着,柔和的笑意就一點一點泛了上來,春暖融冰。
一留衣卻好似才覺出适才自己有多語出驚人般抖了抖胳膊,放開了手轉頭又去拎水,連聲嘟囔:“往西邊走了一遭,這一回來兄弟就成了兄弟媳婦,真是奇人做奇事!果然你們兩個,都是做出什麽,都沒法讓我意外的……”
意琦行此刻心情極佳,毫不在乎他的調侃,绮羅生卻因那句“兄弟媳婦”又漲紅了些臉,眼神閃動瞥了眼意琦行,很是心想不服氣的回上一句“你喊哪個兄弟媳婦”,但又實在覺得有些不打自招的開不了口,只好連咳好幾聲才把那股沖動壓了回去。他二人出來得匆忙,适才在房中時,已經都脫了外頭衣裳,只着中單,绮羅生這一出動靜,意琦行立刻挑眉拉住他:“回屋裏去,別着涼。”
绮羅生心裏頭猶繞着那別扭稱呼,再被這樣一護,更覺赧然,正想抗議兩句,一留衣也扯了桶水上來,然後直拿胳膊拐他:“快去快去,小孩子家的,要聽話。不是我說你們,正經夫妻新婚燕爾也沒這麽一步都分不開的,你大哥我到現在還沒娶到老婆呢,刺我的眼睛怎麽着?”
一番調侃硬生生把绮羅生逼回了屋裏,一留衣頗得意的插腰大笑幾聲,才開始甩了衣裳沖身子。意琦行知他只是玩笑,或許還帶了點那麽多多少少被自己兩人瞞了的發洩,所以并不在意,也道聲“早些休息”就要回去。一留衣卻空出只手來一把勾住他:“等等,你們倆……”他拿手在空中比劃了半天,也沒想出該怎麽比方更合适些,只好有什麽說什麽道,“真是那個這輩子注定要在一塊的?嗯咳……我是說,小绮羅打小就哭着鬧着要來找你,真有天注定的緣分這麽神奇的事?要知道,兄弟我可是不信鬼啊神那一套的!”
意琦行站住了腳步,倒是也笑了笑:“你都不信了,何必多此一問?”
“喂!”一留衣險些把一桶水扣到他頭上去,“有你這麽敷衍人的麽!”
見他跳腳,意琦行這才不吊着他了,将龍元之事從頭講給他聽。一留衣萬沒想到竟是這般的因果,連連咋舌,末了才道:“你說你是因為龍元的感應消失,才決定回來中原找小绮羅。可是……”他猶豫了一下,“我可是記得很清楚,當年從雲宗找到緣溯山,一口咬定要帶你回歸王脈的你那些族人是怎麽說的。你說離開就離開了,當真這麽容易?”
意琦行攤開自己的手掌瞧了瞧:“我的決定,無人能阻,哪怕是雲宗之王親至,也是如此。何況,我走之前,已經給他們留下足夠分量的交代了。”
縱飲貪歡鳳凰床,公子多情擾紅妝。玉鈎挂簾低雉尾,中宵绛被卧鴛鴦。
夢花境中的良宵,總是百般銷魂。一片芳菲簇擁華床錦榻,其間公子風流,佳人妩媚,正是人間樂事,風月無邊。
紅香枕畔幾聲嘤咛,一截雪白的藕臂随着翻身搭到了錦被之外,滿是慵懶的扯了扯身邊人的發絲。
清都無我低笑一聲,握着那雪白的膀子又塞回被裏。他半靠在床上掐着一只細長的水煙嘴,這時微俯下身,輕輕張口,便将一股奇異幽香的煙氣吹了過去:“小夢兒乖,快睡吧,我抽完這口煙就好。”
歡如夢朦胧中輕哼了一聲:“那煙究竟有什麽好的……”聲音已是低軟得細不可聞,顯見着,就很快睡了過去。
清都無我這才一笑,頗憐惜的将她散亂的頭發也攏了攏,又在她臉上輕拍了拍,指尖勾勒過那眼角豔麗的異族紋身:“這煙,可是能讓你做個美夢的好東西!”
他又倚回床頭,将剩下的水煙慢慢抽完,才起身一撩芙蓉帳,下了繡榻。那寝房地上,遍鋪寸厚的華美地氈,清都無我赤足踩在其上,絲毫不受夜涼所侵,也不着衣,就這麽赤裸裸的走到房間角落的鏡臺處去。
黃銅大鏡,打磨得明光如銀,通透照見全身。他雖是風流名號在外的多情公子,但終究仍是習武之人,蜂腰猿背,筋骨勻稱,可稱美好。然望着自己鏡中的影,清都無我眼裏卻漸起了一層薄翳,曲起指節,輕輕叩打着鏡面,忽而低聲冷笑了起來。
椒房香暖,月下阆苑,驀然有女子嬌媚笑聲響起。一抹窈窕紅影,翩然仙姿,游曳花叢中遠去:“步香揚塵,淩波鼓瀾。飄忽若神,若危若安。呵呵呵呵……”
那月色卻是極清潤的,彎如玉鈎,照落人間。正是初五之夜,百蠱萌動之時。
次早起來,是個極晴朗又清爽的大晴天。一留衣的酒勁早散了,雖然還是粗布衣履,好歹換了身幹淨整潔的,就在那院子裏頭,隔壁屋子不遠的門前轉悠。
屋前的地皮都快給他踢破了的時候,門終于一把拉開了,意琦行皺着眉頭上下瞧他:“有事便開口,你在這裏轉什麽?”
一留衣白了他一眼,見他一身的穿戴整齊,才清了清嗓子道:“這是我能随随便便進你們屋子的年頭了嘛,你大方,我還怕傷眼呢……喂!”
一道白光,驀然從意琦行身後閃現。一留衣飛快的一旋身,立起手指一彈,“當啷”一聲,敲開了對着自己砸過來的玉扇。绮羅生一擊不中,也就罷手,拿眼角橫了一留衣一眼,轉身鑽進廚房去燒水收拾。
一留衣對着他的背影只顧着樂,樂了好半天才對還頗耐心站在那裏的意琦行道:“好久不見,後面切磋切磋去?讓我看看這幾年威名在外的絕代劍宿又精進了多少!”
意琦行目光在他身後的長戟上一轉,毫不猶疑便點了頭:“也讓我看看太羽驚鴻的輕功,又到了如何神鬼莫測的地步。”
一言約定,早飯草草吃過,兩人便持戟攜劍往後山開闊處去了。绮羅生雖是心癢,但放着若大的院子還要人打理,自己又是個素來看不得雜亂的,只好先捺下性子,埋頭收拾。
這家中瑣碎,最是消磨,屋裏院外幾趟下來,已去了大半個上午。眼見日頭漸烈,還不見那兩人回來,諒是切磋得入迷,早忘了時辰。绮羅生撇撇嘴,直了直腰身,将扇子搖開扇了扇暑意,索性也打算往後山去。
才動了心思,忽然目光随意遠及處,見到上山的唯一那條來路,竟現出一人一騎。遠遠照眼只覺陌生,但看來目的地倒是向山居無疑。
绮羅生眨了眨眼,暗道自個在山上避居之時,一年半載不見生人,怎的這短短幾天內,就熱鬧了起來。一邊随手撣整衣服,看人來路。
不消多久,來人已到院前,翻身下了馬,卻是先駐足內外張望一番,半似好奇,半似審視。绮羅生見他這般,索性也大大方方打量起他來。見馬是良駒,衣着打扮也是不凡,想來有些來歷。只是眉目雖然英武,顯見的卻有異中原之人,倒似外域來客。
绮羅生心中暗道,一留衣遠走四年,才一回到中原,便有外域人尋來,莫不是大哥的相識?他這樣想,便覺得莫要失禮,上前兩步,将手搭上了院門:“你……”
不想來人四下看罷,目光最後也凝落在绮羅生身上,兩人竟是同時開了口:“你……”
異口同聲,又都瞬間一起收了聲,四只眼睛互相看着,都稍有尴尬。末了,還是绮羅生“哈”的一笑,半攏了玉扇,向他道:“請問閣下如何稱呼,來此何事?”
來人還未答他,院中绮羅生身後忽有清風送步,熟悉的身法飄忽瞬至,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邊有點意外的叫起來:“咦咦,這不是……禦宇麽?你怎麽找到我家裏來了,莫非……”一留衣“哈哈”的笑起來,“你想念我烤兔子的手藝,食不下咽了麽!”
禦宇見了他,更是吃了一驚:“你……一留衣?”
绮羅生擠在兩人中間,左右看了看,幹脆的一把拉開了院門:“既然是大哥的朋友,請進來說話,何必隔着道門。山居簡陋,禦……”他的舌頭果然也有點費勁的在嘴裏繞了兩下,才把名字叫了下去,“宇公子莫要嫌棄招待不周。”
人還有些雲裏霧裏,禦宇已經被讓進了院子。一留衣樂呵呵的俨然是當家的主人,幫着張羅哪裏栓馬,又讓人進了堂屋落座。竈下有新滾開的水,绮羅生轉身去沏了香茶上來,走到屋門口才看到意琦行也才回來擱下澡雪。意琦行目光在院中多出的馬匹上一轉,顯見的愣了一下:“有客人?”
绮羅生點了點頭:“大哥的一個朋友,還不知道來此何事。走吧,一同去見。”便一手端了茶,一手扯着他,邁步進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