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一七:天之驕

一張方桌,四人各據一方,想想其實并無什麽不妥,但一股濃重的詭異感,硬生生壓在屋子裏,叫人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

一留衣很熱心的站起來開始張羅,将四人的茶杯挨個斟滿:“山裏人家,沒什麽好招待的,這茶倒是我兄弟的珍藏,禦宇,你來嘗嘗。”

禦宇勉強分了一絲心神給他,端起茶杯一抿又放下了,表情終于正常了些:“請問這兩位如何稱呼?”

绮羅生眼裏含着疑問嘴角含着笑,向他一點頭:“白衣沽酒,绮羅生。”又看了看沒什麽表情的意琦行,正準備替他開口,沒成想那人竟然自己出了聲:

“塵外孤标意琦行。”

禦宇慢慢把兩個名字默念了一遍,擡手一抱拳:“禦宇,幸會。”

開始說起話,桌上莫名壓抑的氣氛便淡了不少。一留衣最是活絡,閑扯了幾句挑得幾人神情都是一松。閑聊中眼見日将當午,他一口喝幹了杯裏剩下的茶,站起身道:“有客自遠方來,今天晌午看來還得我露一手,才不算招待得寒酸。可惜家裏的酒昨晚剛被我們喝光了,有菜無酒,禦宇你不要嫌棄。”

“不必費心……”

“招待朋友,怎麽算費心哈哈!”一留衣随手拍了拍绮羅生的肩膀,“來給我打個下手。”

绮羅生橫他一眼,心中暗道一留衣莫不是傻了,難道叫意琦行留下陪客人說話聊天不成,那才叫真的沒有待客之道了,便應付道:“有你大顯身手,哪還有我插手的空地,我當然是只等着吃就好。你再磨蹭下去,就當真要招待不周了。”

一留衣被他堵了話,心裏頭默默嘆口氣,暗道:“兄弟,可別說我沒幫你。”打着哈哈擡腳出了屋。

屋裏剩下的三人又是眼看着要沉默下來,绮羅生心中念着不能冷場,便笑吟吟提起茶壺,給禦宇面前杯子添滿,莞爾道:“公子非是中原人士,千裏迢迢跋涉而來,想來是有事在身。既是大哥的朋友,若不介意,倒可以說說,或許有能幫忙之處。”

禦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基本再沒開過口的意琦行,沉聲道:“我來中原,是為了尋一個人。”他頓了一下,慢慢一字字說道,“是我們族中,負有最榮耀稱呼‘絕代天驕’的第一戰士。他數個月前突然離開族人,前往中原不知所蹤,我便是要尋他回去。”

“絕代天驕?第一戰士?”绮羅生想了想,笑道,“這名號倒是不曾聽聞過,我也未見過其他的外域之人,看來這個忙是幫不上了。”

禦宇搖了搖頭:“無妨,我已經知道他的行蹤了。”

“既是這樣,那要祝你順利如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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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必找他呢?”

一旁一直沉默的意琦行意外的開了腔,淡淡道,“一個人要離開,必然有他的打算。既然走了,就是做出了決定。你找到他,就能讓他再回去麽?”

“天眷王脈,吾族榮耀,豈可背離在外!”

“或許這只是你的想法。”

“哼!”

見兩人瞬間有了叫板的架勢,绮羅生也是一呆,忙又出來打圓場扯開話題,一邊桌子底下用力拽了意琦行的衣擺好幾下,叫他收斂。等到一留衣再進來叫人吃飯時,就見到屋子裏又變成一片詭異的沉默,連绮羅生也無可奈何坐在那裏,只幹着給幾人杯中添茶水的活計。

清清嗓子咳嗽一聲,一留衣春風滿面邁進屋來,還帶進一身飯菜香氣:“嗳,都呆坐着幹什麽呢,開飯了,快來嘗嘗我的手藝!”一手拉起绮羅生,一手又去扯禦宇,“走走!”

禦宇初見他時就知道這人的一副自來熟脾氣,左右坐到這個時候,再推脫也沒意思,便順着他起了身。意琦行最後一個邁出屋門,一臉的沉容似水,不辨心情。

午飯開在廚下,當真色香味俱全,叫人看上一眼便食指大動。主賓落座動了碗筷,氣氛好歹又松動了些,有一留衣與绮羅生一搭一和着說些閑話,總算還頗融洽的吃完了這頓飯。

咽下最後一口湯,一留衣很是得意的沖着禦宇道:“如何,才知道那天的烤兔子也不過是小試身手了吧,這人啊,頭一位的就是在吃喝上不能委屈了自己,才叫過得舒坦!”他一邊又拿手肘拐了拐绮羅生,“刷碗去,鍋都給你留着呢,飯也不是白讓你吃的。”

绮羅生倒是不意外他派給自己這個差事,從善如流起了身,便去收拾碗筷等物。意琦行看了看還坐着的兩人,也一推碗站了起來:“我幫你。”

廚房空間寬敞,兩人擠到竈臺邊收拾,到也不礙着剩下的人繼續坐在桌邊喝茶閑聊。這一個多月下來,意琦行的手腳已經甚是麻利,洗刷擦拭有條不紊。绮羅生手下一邊忙着,一邊嘀咕道:“一留衣煮飯什麽都好,就是柴火費得很,等下院子裏剩下的,你一起劈出來備着吧。”

意琦行随口應了聲“好”,又擡了擡手,“袖子幫我挽一下,松了。”绮羅生笑眯眯的便甩幹淨了手上的水珠去給他拾掇。正一派和樂融融着,忽然身後“呯”一聲響,連帶着一桌茶壺茶杯都蹦了幾蹦,叫兩人立時都回了頭。

一留衣仍坐在桌邊,有些無可奈何的支着臉。一旁禦宇卻是一掌擊在桌面憤憤起身,不曾在乎绮羅生詫異的目光,直接大步向意琦行走去,直迫近到幾尺外的距離才站定了,一字一頓道:“在這山上劈柴做飯洗刷的日子,就是你寧可放棄王脈身份、戰士榮耀,也要回來中原的目的麽?絕代天驕!”

一句怒言驚四座,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質問,意琦行也擡起頭直視向對方:“我不是說過了,一個人要離開,必然有他的打算。既然走了,就是做出了決定。我之決定,從無更改,更不容人質疑。”

“你……”禦宇氣結,捏緊的拳頭幾乎骨節都泛出了白色,“你天眷王脈的身份和責任,就能這麽輕易抛下?這中原如何好,也不是你的故鄉,沒有你的族人!”

“故鄉,中原同樣是,莫忘了我母親的出身。責任,我已經留下了足夠分量的交換,相信你也清楚。至于其他……”他的眼神忽然柔和了許多,“我的家人,都在這裏。”

“絕代天驕!”輕描淡寫卻又決絕的言辭,讓再也壓抑不住的憤怒徹底爆發。禦宇怒極一拳,含恨揮出,竟挾雷電之勢,擊向意琦行胸口。

意琦行擡手接住他的拳路,掌力柔發。奔雷之拳,來勢被硬生生止在交臂之處,再難一進。禦宇怒喝一聲,再催內力,不肯罷休。意琦行提元一擋後,竟是一串拳掌相交的爆響,兩人瞬間擦身,連換數招,又各自分開。眼見禦宇更是神色忿忿,怒目相向,意琦行卻是負了手道:“你心有怒氣,要打無妨,只是不要打壞了我的屋子。到院中去,我陪你過招,”

禦宇聽他此言,狠狠握了握拳,卻沒再動手,只咬牙道:“絕代天驕,莫忘了你身負的龍元,對雲宗來說,是何等的意義與重要!我給你時間考慮。”

“我的回答不會改變。”

禦宇冷哼一身,拂袖就走。轉過身,看到也起身湊過來的一留衣,終于很勉強向他擠出一個字來:“請!”便大步的出去了。不消片刻,院中馬蹄聲響,揚塵而去。

屋子裏又複了寧靜,意琦行袖子倒還挽着,繼續埋頭又去洗碗。才抓了一只到手裏,忽然被绮羅生劈手搶去:“絕代天驕大人,這等雜事,不消您動手……”

意琦行神色複雜的看他一眼,還沒開腔,一留衣在旁忽然憋不住般樂起來,清咳兩聲一把扯過意琦行的衣領:“絕代天驕,你今天不交代清楚了,晚上就去院子裏自己睡吧!”

“一留衣你……”一句調侃,叫绮羅生登時跳了腳。但這一緩和,倒也讓他覺得,剛剛自個沖口而出的話,分明帶了好些嚼酸咬醋的不滿。可再想到意琦行從未提及的這些過往,連一留衣都似清楚得很,心裏頭當下又是尴尬,又控制不住的有些發堵不悅。一時也不知該再怎麽說下去,只拿眼睛用力盯了二人幾眼,索性也埋頭繼續去收拾盤碗。

他不開口,一留衣也松開了意琦行的衣領,拍拍手站到一旁。一邊監工似的瞧着他倆幹活,一邊道:“雲宗,意琦行的老家,龍元,是雲宗王脈身份的象征。你也知道,咱們絕代劍宿的武功有多高,在哪裏都是出挑的高手,所以第一戰士什麽的,想來也不意外。我知道的可也就這些了,小绮羅,做大哥的絕沒瞞你!”

意琦行看看他,接着話頭說了下去:“雲宗只是父族,我自幼生長在中原。榮耀王脈,或許被族人看得極重,但非我眷戀不舍的東西。我有手中劍,可立足劍道之巅,有你和一留衣,足夠了。”

“雖然兄弟一場,你說的都是大實話,不過,這個時候就別扯上我了!”一留衣連連擺手向後退,“反正我早知道雲宗肯定舍不得幹脆放你走,沒人找來才是意外……啊,怎麽吃得這麽撐,我去困個午覺,你們慢慢收拾!”一邊說着,一邊轉身就往外走。最後一個字說完,早連影子都不見了。

意绮兩人心思洞明,豈不知一留衣是何用意。意琦行伸過手去,穩穩一把攥住了绮羅生的,沉聲道:“我與雲宗如何,并不會影響我們間的一切……”

“我知道!”绮羅生匆匆打斷他的話,閉了閉眼又睜開,像是下了決心似的才道,“我只是……想聽你說……”後面的話實在想不出究竟該怎樣才能将紛雜的心境說得明白,绮羅生轉過身,将額頭磕到意琦行的肩上,最後只輕聲道,“我沒生氣。”

腰上被意琦行橫過來的手臂一把扣緊了,用力又往懷裏拉了拉:“雲宗一族供奉龍尊,天生負有龍元之人,便被視作受龍尊庇佑授予了天命,具有可以統領族人的資格。我父親雖是出身王族,但是龍元被稱為神佑,并非人人都能擁有,他因無龍元在身,才可随意出走到中原游歷,與我母親結缡。雖然龍元的血脈又在我身上出現,但是他們從未聲張過,于是我在中原生長到十七歲,才被循感應而來的族人找到,帶我回到雲宗……”

绮羅生擡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丹田部分,輕晃了晃頭:“你之前只說過,龍元是你們一族生來就具有的天賦異禀,我只當在你們族人中該是尋常,所以受你這三分受得坦然,原來……”他笑起來,“是我有眼無珠了。”

意琦行的聲音更是緩和:“雲宗一族,天性好戰,四鄰也多是骁狠之輩。若龍元那般易得,恐怕更要征戰厮殺得日夜不得安寧。”

绮羅生忽然擡頭看他,眯起眼道:“絕代天驕,第一戰士,就是你征戰中得來的榮譽麽?”他拿手指去碰觸意琦行飽滿的額頭,“塵外孤标的劍宿,征戰沙場的天驕,我,有點想象不到一塊來。”

“那就別想了。”意琦行又把他的腦袋按回懷裏,“雲宗之人眷戀沙場征伐的榮耀,我卻只求今生一劍,快意胸襟。非是同路,何須多言。”

绮羅生把臉埋在他的懷裏輕輕磨蹭:“我當年初入江湖,曾往通天道專程一瞻劍宿留招,尚還記得清楚。”他閉上眼似在回憶,“古豈無人,孤标淩雲誰與朋;高冢笑卧,天下澡雪任琦行。快意絕倫的傲氣,撲面而來,叫人神往……”

頭頂忽然低沉一笑:“神往?嗯?”

绮羅生猛的睜開眼,一把扯住他的領口。兩人高矮略差了半頭,意琦行順着他的力道稍微低下些,正是面對面的模樣。便見绮羅生一邊咬牙一邊帶笑:“見孤标傲絕而神往心馳,乃是人之常情。不過現在,絕代劍宿也好,絕代天驕也好,都不再是我的向往了。”

他抿了抿唇,忽然一口狠狠叼上意琦行的嘴巴:“因為都是我的了!”

這一口咬得又快又狠,一股子血腥氣登時在兩人嘴中蔓延開來。意琦行受了這股刺痛,卻仍是笑,笑着雙手收緊了抱人在懷:“好,都是你一個的。”

入伏之後,天氣更是一日熱上一日,即便水榭山居,也被無處可避的暑熱蒸騰着,直到入夜才得些清涼。

夢花境辟山而建,晚風一起,白日裏的炎熱漸漸散去。芬芳庭院,濃濃綠蔭,最惹人流連。

因是私密屋舍,歡如夢只着了绛紗薄衣,懶洋洋倚在廊子下,拈了根雀尾毛有一下沒一下的逗着小池中的魚。一旁有冰湃過又盛在水晶盤中的瓜果,卻是懶得動手。

正百無聊賴着,身後腳步聲接近,忽然一顆剝開了的葡萄,輕輕塞到她口中:“這麽無聊?”

歡如夢輕哼一聲,也不回頭,直接倒入那個剛沐浴過還帶着些水氣的懷中:“侯爺最近練功得越發勤奮了,一天下來,竟然只得晚上才有空麽!”

清都無我慢慢拿手指在她膩脂般的脖頸上蹭動着,低聲笑道:“有晚上,不就夠了?”

回應他的是一聲嬌笑,與靈蛇般攀上身來的兩條手臂,隔着薄薄衣衫,在他背上勾勒糾纏。清都無我順勢也在廊靠下坐了,才要低頭去就檀口,忽然卻被一根手指攔住:“男人總是這般用功的時候最叫人着迷,侯爺也是如此啊。”

“嗯?小夢兒這樣說,莫不是有了什麽新鮮念頭?”

歡如夢媚眼如絲,擡手輕輕一勾他的下巴:“所以,無我你可願與我同修欲花之術?”

幾乎讓人察覺不到的沉默瞬間一過,清都無我就着她的手勁靠過去,笑道:“怎麽,小夢兒為何忽然做此想?欲花之術是你家學,豈是這般便可随意外傳。你肯,清都無我卻受之不安吶!”

歡如夢看着他只是吃吃的笑,好半晌才将臉靠過去倚在他肩頭:“欲花之術,本就是夫妻同修才可得其極致的妙法。無我,你說,我不與你,還與誰呢?”

“小夢兒,你讓我受寵若驚了。”

歡如夢慢慢将手探到他的心口,指尖曲起輕撓了撓:“無我,只要你一心一意在我身上,歡如夢,乃至欲花天壇的一切,我都甘心給你。只是,你常負如許風流名,又果真能将真心給我幾分?”

片刻的安靜,是兩人各自都再不肯開口的心思。驀然,清都無我站起身,一把将歡如夢抱起,挨着她的額頭笑起來:“小夢兒,你要的,是清都無我這個人,還是這顆心呢?”

“不同在哪裏?”

“心,從來都非由人做主而取,才有‘情不自禁’之說,你叫我如何拿給你?而人……在你當年救了我,為我延命之後,就已經是你的了,不是麽?”

歡如夢聽他情話,溢出一串嬌笑,也環住他的頸子:“侯爺這張嘴啊,當真是占盡了天下的風流!”

鴛夢一枕,無物比情濃。

紅绡帳下最是多情缭亂時,兩廂缱绻過後,歡如夢已是昏昏欲睡,猶将一只手覆在清都無我臂膀上,恬靜偎依。

清都無我頗是體貼的為她調整了個更舒适的姿勢,末了用手掌輕輕在她面龐上撫過。右側眉眼處绮麗的紋繡,在迷離燈光下更覺華豔。精致的繡紋一路延伸到頸下,一痕雪脯之上,印做一對并翅雙飛的蝴蝶。

“小夢兒,你忽然提及欲花術的用意,是什麽呢?”他俯下身去,将嘴唇烙在那雙蝴蝶之上,一觸即分。

這花紋雖豔,蝴蝶雖美,自幼早已熟悉欲花天壇一切的清都無我卻清楚得很,欲花之術,乃自苗蠱中脫化而來,越是美麗,越是刻骨蝕心的劇毒。只是,如今沾染上了一個情字,究竟是蠱、是毒、還是無,卻是讓人有些難以揣摩了。

望着身畔沉睡的麗人,清都無我又笑了笑,自己也躺下去,将她攬入懷中:“小夢兒啊,你須信得,我心中,豈能無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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