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一九:情蠻繪
“是你?”
绮羅生這次當真出乎意料,但見禦宇一身煞氣而來,大有一副不相殺不罷休的架勢,便将扇一合,先開誠布公道,“我無意與你動手,你……”
他既已知了禦宇的來龍去脈,心下首想到的,便是将他勸下。禦宇這一番攔路,無非仍是為了意琦行不肯回轉雲宗之事,對這個決定他自是不疑。但也因此,要說得禦宇放棄,恐也需大費一番唇舌——總之無論如何,都不該是拳腳兵刃相向的局面。
只是他心想雖好,話還未竟,禦宇面沉似水,竟不肯再聽一字,手中銀戟一端,劈面寒光如山,已是壓到。
绮羅生不料他這便動手,忙向後撤,提起玉扇招架。來往一個碰面,一者戟沉力穩,一者身疾如電,已是各知了幾分斤兩。绮羅生借力撥偏銀戟,還想再勸,禦宇不肯容他喘息,悍招又至,金風貫耳之勢,難以力敵。
绮羅生二番閃身,又連避他數招,腳下忽然一輕,不知不覺已被迫近路下草叢之中。一腳青石古道,一腳濕泥蔓草,頓時平衡一亂,半身斜栽。禦宇此刻銀戟又至,如同寒龍出洞,鑽向肩頭。绮羅生眉眼一肅,借着偏栽之勁,腰折腿翻,靈巧之極的身法,刁鑽莫測的步路,生生斜掠到數丈開外,右掌一翻,扣住折扇玉柄,正色道:“你一心讨戰,那我,得罪了。”
“正要你如此!”
一語互換,刀光一閃,江山曳出,洩一地雪光豔色。禦宇沖口道:“好刀……”潑天刀影,已随話而到,當頭罩下。
這一番再戰到一處,各自放開手腳。刀如電戟如龍,抖擻本事誰都不肯相讓。一時間,古道之上煙塵四起,周遭草木皆被戰勢壓得偃伏。绮羅生豔刀開阖,迅捷無比,禦宇掌中銀戟,竟可攻守兼備,招式沉穩狠辣,倒似已經了十數年真刀實槍中的磨練。绮羅生見他也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這一套身經百戰的戟路施展得老練,便記起意琦行曾言,雲宗之人皆尚武好戰,視沙場功勳為榮耀之事的話來。他雖是心中贊嘆禦宇身手,但念及這番話,心中更覺那定非意琦行所好。心有偏定,刀路上登時也顯現出來,直如圓月潑光,不見空隙,定要壓下禦宇一頭。
禦宇也非是尋常等閑,覺他刀勢一變,戟路立刻相随。見招拆招,穩中有序,不肯寸讓。兩人都是年輕氣盛,戰到這般程度,各自好勝之心一起,哪裏還肯輕易罷手。酣戰之間,數十招又過,眼見驕陽漸挂西而去,明晃晃的日光也轉成了暖橘之色,已是天時将晚。
驀然戰團一散,兩下分開,一橫戟,一立刀,彼此冷視,顯見已近尾聲對決之時。既然對對方實力各自認可,此時再無收斂戰意,乍黃塵一濺,兩身瞬動,刀戟相交爆起一竄金鳴之聲,驚飛周遭林中無數栖鴉。一時間兩下交身,背立收勢,竟是未有勝負之分。
绮羅生忽然揚起唇角:“你未盡全力。”
禦宇冷哼一聲:“你也未盡全力!”
绮羅生這次更是“哈”的笑了出來:“你既然自信他之驕傲與榮耀,那麽更該知道,他的決定,又豈是你我在此交手一場就能夠左右的?”刀光一錯,複還玉扇,他從容舉步,從禦宇身邊緩行而過,留下兩字,“好戟。”
禦宇默立原地,斜拄銀戟的手死死捏緊了戟柄,然後又緩緩放松,長嘆了一口氣擡頭望天:“你為何要作此決定,雲宗,在你心裏真的不曾有過分量麽?那……阿姐呢?”他忽然又搖了搖頭自嘲般一笑,“哈,其實你們本就彼此無意,也不過是我一直一廂情願罷了!”
心中一片空落落的不甘,禦宇茫然舉步,走到自己拴馬的樹下,解開缰繩。這片刻的舉動,他心神雖亂,武者的敏銳仍在,忽然覺得,野林之中,似隐隐有一股窺探的氣息。可待要再探,卻又完全捕捉不到了。禦宇多年沙場慣戰,對自己的直覺一向深信不疑。但那股氣息太過飄渺又不明其意,他思度了一下,仍是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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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林之中,靜若無物。直到日落月升,天色徹底昏暗下來,忽然一陣辚辚車響,一輛古怪的黑車,從林深處踢踏慢行而來。車輪碾壓過片片荒草,上了大道之後停下。
車中只見伸出一只手來,穩穩持着缰繩。半截黑袖,與車廂通身裝飾幾乎融為一體。這般許久,車內才傳出一聲冷笑:“禦宇天驕?真巧啊!”末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将出來,似含無盡恨火。
留妖山城距離前方落腳的小鎮,還頗有些距離。绮羅生一路趕去,早将內息調順勻當,周身裝束也無不妥,叫人定是看不出一絲曾經與禦宇交手過的痕跡。一留衣看來粗犷,實則最是心細如發,意琦行眼中看待自己,更是不容一絲的差池,想要讓他二人都不覺,也着實需要仔細花些心思。但這般事上耗神,绮羅生倒不覺得麻煩,更有縷甜暖挂上心頭。
終是未叫他白費心神,順利找到鎮上客棧時,那兩人都整整齊齊坐在朝門的廳堂裏。一見他腳邁進來,一留衣一聲招呼,店夥計早流水般的搬上了飯菜,又遞來濕熱的手巾把擦臉。绮羅生一見這陣仗,便知是專程在等自己,從眼睛裏便控制不住的帶出笑來。
三人一同用了晚飯,各自回房。意琦行行事從心,絲毫沒些雜七雜八的顧慮,店中定下兩間上房,一間給了一留衣,剩下一間,拉着绮羅生便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房中掌起了燈燭,鋪陳也都整齊,意琦行解下澡雪,擱置在桌邊順手可取的地方。忽然腰上一緊,被绮羅生緊貼着後背靠上來,一把抱住了。
“嗯?”意琦行握住他交叉在自己身前的手,随意一根根撥弄修長的手指,“怎麽了?”
绮羅生臉貼着他的後背搖了搖頭:“沒什麽。”忽然又吃吃笑起來,“就是覺得,你是我的,我真歡喜。”
簡簡單單一句話,意琦行卻覺得心口一熱,轉過身去,将手心貼上绮羅生的臉頰,柔和了聲音道:“我也是。”
回應他的是绮羅生輕輕扭頭在他手心一啄,舌尖沿着掌紋滑過指縫,方寸距離,撩起一身情火燎原。
因是出門在外,總要顧及還有他事要辦,兩人不曾當真放縱了,只盡力厮磨了一回而已。少見的是,绮羅生難得的情熱,處處主動叫意琦行頗感意外。一時起伏消歇了,兩人攜手倦卧,绮羅生忽然翻了半個身湊近了意琦行的耳朵,輕聲道:“等七修八花之事徹底了結,你有劍,我有刀,我們作伴江湖,一同去尋你的頂峰與快意,可好?”
意琦行一把将他拉進懷裏抱住,慢條斯理捋着他的頭發:“不許食言。”
绮羅生“哼”一聲,一扭臉便在他的鎖骨上磨下了一個牙印:“我不會!”
第二日起身再往通天道,來往皆是順遂,未有波折。只是那一片險峻山嶺還罷了,山壁之上,一道劍招留痕,恍若劈山而去,歲月洗磨下,猶見其威。绮羅生因着兩人房中私語,總覺得自己先被人占了便宜去,忍不住便擱在心裏頭又東拉西扯想了一番。只是他半分沒有露在臉上,其他兩人不知罷了。
一時祭拜停當,回轉途中,一留衣忽然道:“通天道走了這一遭,我倒是想起來,先前聽你們說,律彈铗家的三個小子也都長大了不少,眼見着便是內七修後繼之人。左右我尋那個鱻生也少不得要四處打聽,就想着不如順道逛去他們家,見見老友和幾個後生晚輩。”
一留衣當年在中原時,很是有些交游,內七修諸人,也數他最是各方活絡。他有此念頭,意绮兩人倒是都不意外。當下意琦行便将律彈铗現今住處詳細給他交待了,叫他一路小心。
一留衣笑道:“不就是還有個迷眼乾達嘛,那老小當年就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現今他羽翼盡失,怕不早躲得挖地三尺,找猶不及,我還怕他怎地?”
意琦行道:“山窮水盡之時,他也未必不會孤注一擲。何況律彈铗一家的安危,你總要顧及。總之,路上留神。”
“好啦好啦。”一留衣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曉得了。倒是你們兩個,還要繼續回山上去麽?”
意琦行才要作答,绮羅生忽然搶先開了口:“雖然十方孤凜已死,但奇花八部之事,總還有些頭尾要收拾。我們大概也得繼續在山下流連一段時日。左右我在玉陽江上的畫舫你也認得,回來了直接過去就好。”
一留衣嗤他一聲:“你那小船,一人住最好,兩口子勉強,我去了,睡棚頂麽?罷了,這也都是後話了,我這一路上,也幫你們留意些江湖傳言,看可有可用可信的沒。”
绮羅生大大方方領了他的情,三人都是江湖慣客,又只是暫別,因此也無需弄什麽繁文缛節,收拾停當,就在小鎮上作別,各自登程。
一留衣擡腳便走,意琦行瞧他步伐輕快,不消多久已去的遠了,才轉頭向绮羅生道:“你忽然提及八部之事,可是有想到什麽?我見你昨日從留妖山城回來,總似有些心事,說來聽聽。”
绮羅生心裏已将這事揣摩了一日,正要找他商量,當下直接開門見山道:“我昨天往留妖山城,撲了個空,并未見到老妖。他的個性,雖然常年四處雲游,但如今神花郡風波未定,奇花八部暗潮湧動。他生性最是維護花部,既然已知事端,斷不會這個時候再次甩手離開,這是其一。”
“其二呢?”
绮羅生皺了皺眉:“這事倒是說來話長。老妖身為八部中的情花一脈,但并非嫡傳出身。情花嫡脈,沉寂已久,早不知下落何在,老妖也是少年時機緣巧合,才習得情花之藝。但八部之花術,各有奇妙,情花傳言最是玄妙。我粗略聽聞一些,乃是花自畫中來。”
“畫?”意琦行也是一怔,“莫非是丹青之藝,而非真正的花木?”
绮羅生卻搖頭道:“非也。奇花八部,花術雖各自不同,但即便獸花的花繡之術,也是引活血為線,與人共生的花朵。也就是因此,這‘畫中花’的說法,才最是神秘。據傳上一次的情花現世,已是兩代之前,目睹者早已無存。所以多年來,情花雖然名列八品之一,倒更似一個傳說罷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道,“老妖與花部中人不合,症結也便在這一直難以現世的情花之上。”
意琦行心中雖對奇花八部頗不以為然,但绮羅生說來,他一向上心,聽這番言語,再略一想,便道:“你莫非覺得,那妖繪天華這次回來,是情花一事有了眉目?不過這也是他情花一脈的事情,你何必這般上心。”
他之芥蒂毫不掩飾,绮羅生不由一樂,但仍大聲嘆氣道:“同是花友,關懷該然。我除刀道之外,便也就是愛些莳花樂趣,你總不成也不許吧。”
意琦行一把攥住他的手,哼聲道:“你若喜歡種花,以後大可在緣溯山上随你栽培。”頓了下,又補充道,“我陪着你。”
绮羅生這次真的笑出聲來,看着四下無人,情眷眷往他肩上靠了一回,才又收拾心思道:“情花現世與否,非是我在意的重點,不然也不必拉着你說了。我這次前往留妖山城,卻是見到一件意外的東西,老妖日常起居的屋子裏,人雖然不在,卻多了一副畫。”
話入重點,意琦行立刻明白了他之前那許多的解釋為何:“你覺得這畫有問題?”
绮羅生點了點頭:“畫與情花傳言中的關聯,千絲萬縷,甚至本就密不可分。老妖多年來所求,無非在此。既然他當真回來,又在留妖山城留下巨大的一副花繪,人卻不在,實在蹊跷得緊。我昨日來去匆忙,但這事總是擱在心頭,左右現在你我沒什麽緊迫待辦的事情,不如一同回去留妖山城,再探一探蛛絲馬跡。”
品出言語中潛在的或有暗潮,意琦行自是不肯放绮羅生一人前往。聽他這一說,立刻一口應了,卻也仍拉着人道:“再探可以,但不可涉險,有何事情,離開後回去商量。”
绮羅生将玉扇輕輕抵上他的肩頭,笑道:“我若涉險,你定是已經沖到更前面的地方涉險去了,我如何舍得!”
留妖山城去後重來,依舊是破落寂靜的大片宅院,不聞人聲。绮羅生輕車熟路,引着意琦行穿過院子,來到妖繪天華日常居所。因先前已有耳聞,推開門扇見到迎面牆上巨大的詭異妖繪之時,意琦行只是略愣了一下,心神并無半分擾亂。但他自己無礙,卻忽然向旁伸手,一把握住了绮羅生的手掌,扣緊了。
绮羅生知他是擔心自己再受妖繪影響,頗乖順的由他牽着。兩人裏外大略走上一圈,果然人雖不在,起居坐卧的痕跡卻還可查,左右不過一兩個月內,定是有人在此生活。
绮羅生沉吟了下道:“無我說老妖回來,也不過就是兩個多月前的事情,看這痕跡也是相符,到不值什麽。這屋裏一切用具擺放有序,也不像曾有意外的樣子,那……”
他目光轉動,打量周遭,最終又落回堂屋中的畫上,若有所思。
意琦行不通丹青,随着他眼神看去,只覺得那幅妖繪詭異莫名,色彩紋路一片斑駁邪氣,非但難辨畫中究竟是何物,一旦注目久了,更覺神思搖動,直欲陷入其中。他心中暗道:“雖不知情花為何,但‘妖繪’之說,倒也名副其實。”這一來見绮羅生盯着畫面深思,更是怕他一個不察落入,手上忙用了兩分力氣緊了緊:“別總看着那幅畫。”
绮羅生已經吃虧過一次,也一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回握一下表示自己無事,又拖着人走近了些:“我覺得山城中一股怪異氣氛,大概還是來自妖繪。情花,花自畫中來……到底是何意呢?”
他口中絮絮念着自己的想法,站在牆下,忍不住便擡起了手,想去碰觸畫面。将及未及之時,意琦行因心思半分不在妖繪之上,只在四下警惕,忽然覺得一股無由來的殺機,憑空一綻,不知所指,卻濃烈異常。他全身都為之一凜,雖然不辨來處,多年生死下磨砺出的本能,已叫他一把伸出手,擋在了绮羅生的指尖與牆上妖繪之間:“別碰它!”
“啊?”
绮羅生一愣,還不明何意,意琦行手背擦過畫面的同時,忽覺一股奇異的觸感,絕非牆面紙張等物,而是冰涼膩厚的感覺。驀然手背一陣劇痛,宛如生剮皮肉,他措不及防,一聲悶哼脫口而出,一把将手從畫上甩脫,同時早将绮羅生狠狠扯到了身後。
變故突然,全在兩人意料之外。绮羅生反應過來,顧不得妖繪,先飛快伸手去撈意琦行的手腕。意琦行藏之不及,早被他捧起,只見左手手背之上,一片血肉模糊,硬生生一大塊皮肉如同被生撕而去,傷口已見筋骨,慘不忍睹。
“意琦行!”绮羅生失聲叫出,雙手有些控制不住的發抖,那一片鮮血淋漓,倒跟剜在了自己心口沒什麽兩樣,“止……我先給你止血,你別動……”
聽他聲音都微顫起來,意琦行按着他的肩頭,倒還能輕笑一聲:“這點小傷,有什麽礙事,你我都在江湖中打滾多年,難道還見不得血腥了?”
绮羅生又惱又心疼,擡頭剜了他一眼:“在我面前,你逞強什麽。何況傷在你身,與傷在其他,如何相提并論。你這樣撐着,難道不是存心叫我更難心安?”
他這幾句話來得又急又快沖口而出,意琦行立刻閉了嘴,只拿右手蹭了蹭他的臉頰與耳垂,似在安撫。绮羅生此時也鎮定了下來,畢竟關心雖亂,眼力經驗還在,意琦行的手傷慘烈不假,好在筋骨無礙,血色鮮紅,也不似有中毒模樣,定無礙性命。只是看着見骨的傷口,心中抽痛無論如何難止。抿了抿唇,绮羅生先點他穴道止血,又摸出傷藥仔細包紮。身邊一時找不到應手之物,索性撕了自己的一片袖裏。眼看那血色滲透幾層白紗仍然刺目,更是難過。
意琦行見他打理好了,這才将手垂下輕輕一抖,用袖口掩去傷處,一邊道:“無事,過幾日就好了。倒是這傷人的妖繪……”他冷笑一聲,“畫中花?這分明不是畫,而本就是活物吧。”
到了這般時候,绮羅生就算再對情花之說知之甚少,也不可能一味抱着“畫中花”的傳言深信不疑了。兩人此時立足處,距離妖繪并不算遠,定睛再看,“畫”面上吞噬了一片生人血肉,竟不見半絲血跡留下,依然無數詭異的花紋線條,密繞盤旋,沒有絲毫的變化。
正這般疑窦叢生之際,兩人身後大開的屋門外,忽然掠起一陣衣風,一把溫潤柔和的聲音笑道:“血肉花,本就是情花的真正面目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