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二一:中宵冷
半宵旖旎,清早起身,绮羅生才記起來抱怨人,手捋着意琦行的鬓發數落:“昨晚就那麽稀裏糊塗睡了,你的頭發還潮着,又開着窗戶。好在沒着了涼或是頭疼,不然為這個長了病,說都沒法說去。”
意琦行倒是心滿意足的,随他說了什麽都順口應聲。一時兩人都穿戴停當梳洗整齊了,眼見着早飯端上桌,绮羅生終于轉了心思,一邊舀着粥慢慢就口,一邊道:“我琢磨過,妖繪天華之事,還是該往神花郡走上一遭。按時間算算,他當日救下那對小夫妻後,不久就失了行跡,雖不敢斷言,十之七八總有關聯。”
意琦行擡眼看了看他,又一筷子腌筍尖搛到他碗裏,才道:“若是妖繪天華救人之時,撞破了什麽關竅,也未可知。不過那兩個小孩子當時一片混亂,能記得多少?”
“不管多少,能有些蛛絲馬跡總還是好的。”绮羅生笑笑,“神花天譜已失,雖然神花郡元氣大傷,但也說不定就此可以脫出風波之外,未必不是幸事。總之等下你我早些動身,順便也去祭拜一番,聊盡心意。”
绮羅生這般安排,意琦行自無不肯,一時兩人吃罷了早飯,便離船而去。此時天色尚早,縱然路途略遠些,辰光大亮的時候,也已到了神花郡。
距離當時慘事不過兩月餘,偌大宅院尚在哀戚之中。兩人整肅形容叩門入內,先往靈堂拈香祭拜一回,才去尋兩家幸存的遺孤說話。
見是父輩故人來探,尚重孝在身的小夫妻不免又傷情一番。绮羅生不欲給他們再添風波,只婉轉探聽妖繪天華當日的情形與消息。只是正如意琦行所料,當時一片混亂之中,所能憶起的實在有限,說來說去,也無太大收獲。唯獨後來要告辭時,神花後人的小姑娘倒是記起一事,道:“當年曾聽我爹提起,妖繪天華前輩脾氣古怪,行蹤不定,但是早年曾有一個不入門的萍水傳人,受他指點一二妖繪之術。只是那人本也是個瘋瘋癫癫的乞丐,恐怕沒什麽用處。”
乍聽得一點消息,绮羅生卻是歡喜,忙又細問乞丐居所。可惜幾人想了又想,也只能隐約記着,大概是在此去數十裏外的青螭橋下,其餘不得而知。意绮二人再問無用,得了這消息,便起身作別,要往青螭橋一行。
青螭橋距離神花郡頗還有些距離,兩人路過市鎮,草草用了午飯,绮羅生又順手打了一瓶老酒,笑道:“禮多人不怪,想來乞丐多有嗜酒,帶上這個總錯不了。”
意琦行人情義理上當真遜色绮羅生不少,索性萬事随他。兩人出了人煙稠密處,放開了腳力盡力一奔,倒也未在路上耽擱了多久。只是青螭橋好找,到了地面,遍尋橋頭上下,卻哪裏有什麽乞丐畫師,甚至連人影也無一個。
未成想撲了個空,意绮兩人正在納悶。一旁樹下歇晌的人中,有個面善老者,見他二人繞着橋來來去去走了好幾趟,忍不住開了口:“少年人,你們是落了東西在橋下?這樣翻來覆去的找!”
绮羅生忙道:“有勞老丈,我們是在找人。聽說青螭橋下有一名乞丐畫師,也算小有名氣,不知如何不在了?”
老者用拐棍敲了敲地面:“你們找他啊……那個瘋乞丐倒确實會畫上兩筆,可他畫的是個什麽,從沒人看得明白。你們不來還沒想到,這麽說确實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人了。”他扭頭問問身後其他幾個橫七豎八歇着的人,“你們有見到他麽?”
那幾人也都連連搖頭,只一人想了想道:“約莫至少也半個月沒見了,那個乞丐總是瘋瘋癫癫,許是忽然犯了病,又亂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吧。左右讨飯吃的,哪裏不一樣過活!”
好容易的一點苗頭又沒了影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仍不免幾分失望。回程路上,更添憂心。
意琦行也是一路思忱,忽然開口道:“再往幽夢樓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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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一愣,扭頭看他。
意琦行臉上的神色明明白白寫着“嫌棄”二字,但話仍是說下去:“畫臉殺手之事,雖然了卻你一樁舊仇,但是現在想來,幽夢樓主人故意引偏你我追查視線的居心昭然若揭。當初外七修之事,就似與她有些牽扯,再添這一樁,叫人不覺其中還有暗流都不能夠。既然下定決心要查,幽夢樓一行,總是難免。”
绮羅生忽然笑起來:“你對那地方厭惡非常,連提一提都不情願,乍然這一說,倒是讓我意外了。”他垂眼想了下,試探道,“要不我獨自……”
話沒說完,被意琦行一手按上肩頭打斷了:“我不可能放你一個人去。”
“……好吧。”绮羅生也知,幽夢樓風月詭異之地,若在從前,自己還可獨往一探,但眼下兩人這般關系,叫意琦行放手,簡直絕無可能。這樣一想,立刻絕了再勸的心思,只道,“不過幽夢樓對外的規矩,要入其中麻煩得很,想來也是主人謹慎。你我乍然要探,恐怕只能……”
意琦行扭頭接上他的目光,兩下了然,互相點了點頭:“那就夜探吧。”
琅軒玉築稱錦繡,百媚千紅入夢幽。
月下的春宵幽夢樓,與往日并無什麽不同,依舊的紅偎翠繞,脂豔香濃。隐隐絲弦聲,攪在四時不敗的花香之中,更如旖旎仙境,叫人沉醉良宵夢。
粉牆一帶逶迤,環擁溫柔鄉。溫柔鄉外,本該是空寂無人的所在,卻有一條身影悄然臨近。
月光清透,落在來人身上,将绛紅衣衫,袅娜身姿俱照得清楚。眼角豔紋飛彩,正是欲花天壇之主,情奴歡如夢。
她一路行來,面上神色卻是大不同于以往神采嬌媚,平添了三分踯躅愁容。眼見幽夢樓在望,步履卻反而遲疑了些,有些茫然嘆了口氣:“無我,你當真有事隐瞞于我麽?”
微張開手,掌心一點桃紅深埋膚下,似有靈應。欲花一脈自苗蠱之學衍化而來,萬變不離其宗,這寄養在體內的欲花蝶,便是根本。每逢初五,百蠱性最燥,破蟄萌動,本是尋常。但上一次蠱躁,卻在陰差陽錯中将沉睡在煙香之下的歡如夢喚醒。中宵睜眼,枕邊人卻不在身邊,已是意外。再留神近段時日種種,許多令人狐疑的痕跡便一一浮現,叫人心中煎熬。歡如夢非是心思深沉之人,将源頭捋到幽夢樓後,卻也生了猶豫忐忑之心。苗女多情性也最烈,疑窦一生,不查得透徹則寝食難安,可若當真看見那人別有留情,又是何等恸事。這一番心中拉扯,叫她腳步已落在幽夢樓外,仍是重逾千斤。
眼見月更高升,粉牆之內歌吹細細,花月朦胧。歡如夢終是下定了決心,擰身墊步,身影輕飄如煙,掠過牆頭,悄無聲息落在幽夢樓之內。
心思拿定再無猶豫,也不肯猶豫。歡如夢循着花蠱感應小心行進。但幽夢樓中庭院廣闊,房舍回廊曲折幽深,置身其中如入迷境。歡如夢漸入樓閣深處,花蠱感覺倒是受了外力之擾,愈發削弱。正這時候,前方廊下,忽然聽到腳步之聲,正向自己而來。歡如夢一驚,忙閃身避入一個死角,摒低氣息。片刻後,兩名仆役打扮的下人步子拖沓晃悠悠走了過去,口中猶在抱怨着:“夫人關個乞丐在樓裏幹嘛,每天還要水啊飯啊的供着,難道換了口味,想嘗嘗這種滋味的……”随後一串猥瑣笑聲,慢慢遠去。
歡如夢閃出藏身之處,她不知那兩人口中“乞丐”是何,但這幽夢樓中,貌似別有隐情的樣子,卻叫她難免起了好奇之心。躊躇了下,歡如夢挪動腳步,往那兩名仆役的來路摸索而去。
這番方向一轉,漸漸偏離了華庭美院,來到一個清冷破敗的小小院落。院中黑洞洞一片,幾間房舍都是緊鎖,一片鴉雀無聲。歡如夢随意尋了一間湊過去,勉強從一并封死了的窗上找出一絲縫隙,向內張望。入眼一片黑暗混沌,看不清內中個數,她正要起身再換一間打量,驀然眼角餘光一轉,屋中地面上,依稀一把木杖的模樣,竟很是眼熟。
心中一驚,歡如夢兩步轉到門前。偌大的精鋼門鎖牢牢鎖死,她沉吟了下,從頭上拔下一枚花釵,探入鎖孔小心挑撥。費了許多時候,終于一聲輕響,鎖芯彈開。事到如此,無所顧忌。歡如夢輕手輕腳卸下大鎖,一手推門。
屋門一開,登時一股沉腐氣息撲面而來,嗆人口鼻。好容易換過這口氣來,歡如夢待到适應了眼前黑暗,忽然一怔,忙用手掩住了嘴,才沒有驚叫出來。屋中空蕩蕩沒有半件家什,唯獨牆角處,昏昏沉沉癱着一人,縱然形容一片憔悴,卻是不容錯認的故人容貌。
“老妖……這……你怎會在此?”歡如夢低喚兩聲,毫無回應,她這時倒也顧不得來此的初衷了,匆匆入內将人攙起。不知是受了什麽禁制,妖繪天華身不見傷,卻只是昏迷不醒。歡如夢咬了咬牙,将人架好,順手抄起落在一旁的花杖,快步尋路離開。
本是為勘情而來,卻陰差陽錯中救下故友。歡如夢腳步不停,心下卻也是一片紛亂。原以為幽夢樓莺歌燕舞之地,如今看來,竟是疑雲重重。這樣一想,不免忍不住重新審度自己疑心之事,或許清都無我夤夜多次往返,也是別有思量不成?
這樣一路心亂如麻,一路飛奔。夤夜清寂無人,歡如夢一口氣行出十數裏外,才在一片疏林中歇下腳步。妖繪天華從始至終,仍是半點聲息也沒,眼見着幽夢樓早遠,歡如夢也不敢托大,将他放下了,小心診視可有不妥。
正忙亂間,忽然穿林夜風中,微微夾帶了些許環佩之聲。歡如夢正滿心的提防,登時一驚,四下顧盼。林中黑祟,連月光也模糊了許多,更不見另有人來。狐疑之中,忽然身後腳步聲輕響,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柔和帶笑喚道:“小夢兒!”
三更定鼓,夜已深沉,意琦行與绮羅生二人,這才飄然來至幽夢樓外。二人自持藝高,又是江湖慣客,這夜探之事,竟也做得從容。輕身起落,早點塵不驚進入樓內,閃在暗處估量路徑。
依绮羅生之意,上次前來,花君約見自己的小樓,應是她慣常私密待客相談之處,倒是首要值得一去的地方。只是兩人為避人耳目,從極僻靜的角落進入,一時倒有些尋不得小樓方位,少不得慢慢摸索一番。
這般時辰,即便幽夢樓中也已沉寂,只四處高挑華燈,明暗閃爍,仍照得樓內院落景致,如夢似幻。兩人沿着暗處慢行,空落落的庭院不聞人聲,倒省去了許多遮掩痕跡的麻煩。眼見着一道回廊行盡,眼前現出一帶花障,芬芳氣息,陶人欲醉。花障後隐露粼粼水波,引出一曲荷花池來。
四下打量了番,再要前行,只能越過池上小橋。而周遭毫無遮擋,更是要留神幾分。兩人互相提醒,小心謹慎,踏入花障。
在外不覺,一入群花之中,才察出撲面花香着實濃郁了些。意琦行因有前車之鑒,對這般香氣格外警醒,立刻反手拉住绮羅生,壓低了聲音道:“小心花香古怪。”
绮羅生亦貼近了他輕聲道:“不似迷香或者毒香,或許……”話未完忽然腳下一個趔趄,被一塊凸起的石頭絆了一下。意琦行手快,一把扯住了他,将将接了個滿懷:“嗯?”
“無事。”绮羅生扶住他的肩頭,倒對自己的疏忽有幾分赧然,腳下一用力便要站直。不想攔在腰間的手扣得頗緊,竟然一掙不開,他心下詫異,擡頭去看意琦行:“怎麽了?”
兩人挨得極近,說話間,輕柔的吐息聲擦過耳廓。許是晚涼如水,這點些微的濕熱,竟叫意琦行全身一凜,有些不受控制的心悸起來。只顧得上搖頭,卻沒開口答他。
绮羅生覺出奇怪,伸手去探意琦行頸脈,卻無異樣。只是手指觸及,本是裸露在外的肌膚,熱度卻有些不大正常。他還要再問,忽然肩上一沉,意琦行将額頭磕了上去,啞聲又道:“沒什麽,片刻就好。”
意琦行那廂努力克制心中忽起的情燥,绮羅生卻哪裏肯這般擱開,微一用力,将他的臉捧了起來:“有何不妥,快告訴我……”
吐息寸接,沒由來的,绮羅生忽然面上一熱。再看意琦行,卻正對上情深如許的眼眸,心中登時分不得身在何地,一片酥軟。鼻子裏輕哼了一聲,兩人早不知是誰先湊近這幾分距離,臉龐貼擦着臉龐,唇舌膠裹着唇舌,纏綿在一處。
風送花香,撩動情潮,兩人明明都非縱情之人,此時此刻,卻只覺無論如何放不開眼前人。交頸偎依,漸漸便不只了親吻,直向花叢中滑坐下去。意琦行一手攬住绮羅生腰身,一手撩開他垂落的鬓發,點點輕啄,從耳根漸往脖頸蜿蜒,忽而舌尖抵住喉結,擠出他一聲呻吟。绮羅生早已滿面通紅,雙臂環抱,整個人都軟綿綿縮在了眼前人的懷裏,掌心貼着胸口,又攀上衣領,摸摸索索着解開了領扣,直伸到懷中去。
微涼的手掌貼上胸前皮膚,些許刺激反而更叫人沉迷,意琦行忽然一個翻身,将绮羅生直接放倒在花障之中,缤紛落英,紅香粉白,頃刻揚落一頭一身。濃郁的奇香,幾乎是鋪天蓋地而來,叫人再不聞他事他物,只求一夕盡情歡好。
花潮如海不辨今夕何夕,細碎的呻吟親好之聲漸起,顯見着,開始有些壓抑不住。绮羅生滿眼迷蒙,一手揪着兩人都有些淩亂的衣襟,一手胡亂去撫摸意琦行的臉頰。手指忽然被握住了,一股力氣乍然壓下,領口大開的肩頭上一陣刺痛,已落下一塊紅痕。許是這一絲疼痛帶起了幾分不滿,他微微掙動起來,意琦行一手握着他的腰身,一手原本按在肩胛上,忽然拄了個空。力道一錯,兩人登時都向一旁滾開大半圈。腦中還未及反應,身下一空,“嘩啦”一聲,竟是一同滾落到了花障之旁的荷花池中。
即便暑夏之夜,池水中的涼意仍是不可小觑。本是無邊情熱,忽然遭了劈頭這泡冷水,燃在全身的那股無名火燥登時被激去了大半。兩人幾乎同時睜眼,只覺滿腦子的情欲一散,終于記起了此時身在何地為何而來。
這一番尴尬無與倫比,此時不消分說,兩人也知定是花障之中別有玄機,竟叫不知不覺中了門道,險些栽了若大一個跟頭,一時對面無言。那荷花池中的水,雖說不深,也有一人餘,绮羅生水性精熟還好,意琦行倒有些支拙,便顧不得其他,先尋可以上岸之處。
心神一分,警覺略有疏忽,意琦行才扭頭四盼,忽然水波一動,绮羅生竟又合身撲了過來,一把抱住自己。他用力甚大,意琦行此時本就腳下無根,吃了這一撲,直向後仰,兩人連氣泡都沒冒幾個,直挺挺又沒下了水面 ,直往池中深處沉去。
意琦行一愣,只道莫非绮羅生尚在花香迷障之中,顧不得身在水底,忙去扳正他的臉。本是深夜,水中更是漆黑一片,卻見一對璀紫的眸子,明亮如星,哪有半分的混沌,也正直盯盯看着自己。
兩人衣衫尚是不整,冰涼的池水,從松散的領口前襟大股大股灌進去,激得周身一片寒意。水下無法開口說話,面對意琦行的茫然,绮羅生只将眼睛眨了眨,空出一只手來向着上面一指。然後不管他是否會意,向前一劃,整個人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擡頭臉頰磨蹭,尋到他的口鼻所在。
意琦行順着他的手勢凝神,這才察覺到池畔不遠處,有腳步聲正向這邊行來。自己落水後一時手腳忙亂,竟然大意忽略了。如此便知绮羅生的行徑,非是神智迷亂,乃是為了遮掩二人所在,他心中頓時一松。而就在這心思電轉之間,嘴角乍然貼合兩片柔軟,绮羅生以唇相就,輕緩的度過一口空氣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