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二二:歡如夢
夜水寒涼,懷中之人身上也沒多少熱氣,合着一身濕漉漉的衣服抱在一塊,滋味其實實在是不太好受。但黑祟祟的水底,兩人頭碰着頭,口唇相接互哺着氣,倒有種比相濡以沫還要暖心的滋味。意琦行知自己水性與绮羅生天差地別,受他度氣自然也是坦然,只是這心裏頭,更沒法說的彌漫開那股子憐愛珍惜之情,無比洶湧而來。
绮羅生起先還雙手抓着他的腰,見意琦行領悟了自己用意之後,便松開一只手,挪到他胸口的位置捂住。這人身最暖熱的一塊地方,此時鼓動得格外急促,在一片靜谧中,漸漸便成了兩個人兩顆心跳動成一個節奏的聲響,同起同落。
無邊暗水,避人耳目,卻勝似錦繡溫柔。
縱然兩人心緒起伏,其實也不過只是短短幾息的功夫。那腳步聲漸漸近了,卻是兩個人,正是往荷花池上頭的朱橋上來。到了池邊橋頭,一人還停下步子詫異道:“我剛剛怎麽好像聽到這邊‘嗵’的一聲,好像什麽東西打了水,怎麽過來了,倒鬼影子也沒看見一個?”
另一個女孩子就在旁笑她:“你是看到夫人屋裏頭來來往往俊俏的小哥,想得心神恍惚了吧……還有,深更半夜的,少來滿口鬼啊怪的,那東西最不禁念叨,真要看到了,吓不死你。這大半夜的,哪來什麽活物,除非是池子邊上養着的那對野鴨子又在淘氣了,你管它們做甚!”
先前說話的人“呸”了一聲:“什麽野鴨子,那是鴛鴦,金貴着呢,也就你這個不識貨的亂喊一氣。”
“呦,原來是野鴛鴦啊!”那後開口的女孩子立刻拖長了聲音,滿滿的調笑語氣,惹得同伴一番捶打上來。
兩人一邊笑着,一邊打打鬧鬧過了橋,不知道往什麽地方去了。直到再察覺不出一絲響動,荷花池中“嘩啦”一聲,绮羅生扯着意琦行雙雙冒出水來。兩人周身好不落魄,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濕了個透徹,連頭發上都一股一股的往下淌着水。唯獨臉色都還紅潤,半是憋氣許久,半是水下一番厮磨的緣故。
互看一眼,彼此的模樣都瞧在眼裏。以二人的出身來歷,何曾狼狽到這般情形過,只是對面的是那個人,便連羞惱一下的情緒都沒了,忙先互相拉扯着好歹上岸去。兩人再不敢往适才吃了大虧的花障一邊,可着另一側的碎石小路爬上平地,胡亂擰幹一頭一身的冷水。意琦行的頭發素來梳理得高髻整齊,此刻格外挂了些水草在上面,绮羅生一邊撐着笑,一邊搬着他的頭幫着挨根挑下來。再想到剛剛那兩個小姑娘的話,便忍不住擱在心裏頭自個發笑:“這落湯雞的模樣,倒是連野鴨子都不如了呢!”快手快腳好歹暫且收拾了下,壓低了聲音道:“怎麽辦,還繼續深入麽?”
意琦行揪着濕透的衣服也是無奈,眼下情景,雖然兩人倒都無事,也未曾驚動了什麽人,可要再往樓內探去,實在別扭得緊。正沉吟間,驀然前方的樓臺之內,連片燈光接二連三亮了起來,帶着噪雜人聲一片,似是出了什麽事情。
兩人一愣,不消多想,先飛快閃身到陰影角落處,遮擋去行跡。不消多久,腳步聲越發雜亂了,似乎整個幽夢樓都被驚擾起來。隐約還聽到人呼喝着“這邊”“那邊”,指揮人手往來的動靜。
不知原何起了鬧動,不過這樣一來,先前之事倒也不需再思考什麽取舍了。兩人默不作聲,手掌接觸着輕輕一握,已各自明了,立刻轉身挪步,趁着這花園一隅還算安靜,悄無聲息,施展輕功遁離了幽夢樓。
一夜之遇,幾番轉折,心思正在幾分惶惶無主之中,乍然聽到身後熟悉的一聲喚,歡如夢全身一抖,也不知是驚是喜,一時間反而僵住了身子,似乎連轉身回頭的力氣都有些不足。
“小夢兒!”
又是溫柔到極致的一聲喚,似乎比起床第之間還要柔情幾分。來人已經貼近了身後,輕輕攬住她一邊肩頭,“怎麽這麽晚,你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嗯?這是……”
與平日裏一般無二的談吐,歡如夢莫名繃緊的心情一松,順手一把捉緊肩上垂下來的衣袖:“無我,你看老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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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似是受了莫大的驚吓,脫口驚叫出來。掌心握住的,是一片涼滑如水的上好衣料,雪白絲緞,外覆紅紗,層層疊疊的刺繡花朵上,鑲珠勾金。單這片衣袖已是華美精致無比,可卻是一幅女子的衣衫。
“無我!”心頭驟被無邊恐懼攥住,歡如夢猛的轉身,入眼一片緋紅華服。還未再看清楚幾分,心口陡然一痛,利器破開血肉的聲音,清晰得刻入心中。她恍惚低頭,看到自己匆忙中遺落在幽夢樓的那枚花釵,一端深深埋入自己心髒的位置,另一端,握在一只雪白纖長的手中,指尖豔麗蔻丹,殷紅如血。
耳邊又是一聲輕輕的嘆息:“小夢兒啊,你不該來幽夢樓的!”
歡如夢睜大了雙眼,吃力擡頭,終于看清了華服裹覆下的人。一柄描金香扇張開,将将遮住半面,只見蛾眉鳳目,眼波流轉似笑非笑,此刻卻只讓她覺得透骨的寒涼,顫抖着伸出手去,要觸及那張粉面前又停下:“你……你是誰?”
華服女子開口,聲音婉轉嬌柔,似懷不勝憐惜:“春鎖紅顏步香塵。其實,你從不認得我,不是麽?”
“是……我從不認得你……”歡如夢擡起的手,一把抓住她肩頭的衣服。血湧上喉頭,帶起一陣嗆咳,腳下已經虛軟得沒了力氣,一路向下滑去。
步香塵一伸手扶住她的腰,忽然歡如夢身子一頓,一口舌尖血噴出,正濺在她半露的臉頰之上。步香塵不避也不惱,依然柔和語氣:“唉,你這是何苦!”
回應她的,是歡如夢最後一絲力氣死命扣緊了她的肩頭,似要透肉而入。從來嬌柔妩媚的聲音,在死亡前的掙紮中也變得嘶啞:“無我……無……我……”
沒說完的話,盡被嘴角洶湧而出的血沫掩蓋住了。
斷了氣息的身子傾頹倒下,扶着她的步香塵順勢也蹲跪下身,将歡如夢穩穩接住,攬在自己的膝頭。本是如花臉龐,覆蓋上了死亡的陰霾後,不肯閉上的一雙大眼平添幾分猙獰恐怖。步香塵卻似毫無所覺,慢慢将頭貼靠到她開始失溫的臉上,仿佛揣着萬般的缱绻和憐惜:“你若不曾來幽夢樓多好,小夢兒啊!”
星眸半阖,步香塵低頭在歡如夢唇上輕落一吻,然後将她平放在地,站起身來。幾步外,就是尚在昏迷不醒的妖繪天華,這一夜中幾番變故,仍未叫他神智清醒。步香塵目光落在他身上,忽似變了個人般,冷哼一聲,俯身便去抓人。
手指還未觸及,忽然林中又起衣袂帶風之聲,還有一人沉聲喝道:“住手!”
随着聲音,一股勁風破空而來,速度之快,步香塵才發覺時,一粒指甲大的物件已經擊上了她的右腕。暗吃一驚,她急忙運功,手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似有活物在啃食血肉一般。“啊”的一驚,步香塵連連退步,低頭才看清了,貼在自己腕上的,乃是一片極小葉芽。但只這眨眼功夫,周遭皮肉竟宛被撕咬過一般,皮開見血。她匆忙左掌一翻,觑準那片葉芽一捏一挑,勁力吐處,頃刻捏成一片綠泥,甩在地上。而就這片刻間的空檔,一道素色人影翩若游龍,已飛掠過來,一把抄起昏迷在地的妖繪天華,幾個縱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妖繪天華!”
解了自身之困,也早失去兩人蹤跡。步香塵恨恨一聲,捏着灑金小扇的手指都有些泛白,許久才又慢慢松開了。風穿野林,一片寂靜,此時唯獨她一人默立,若有所思。
驀然,毫無征兆的,心□□開一股銳痛。步香塵猝不及防,腳下一個踉跄,“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她順勢斜栽在旁邊一棵樹上,雙手翻動,結出一套繁複之極的手印來。指掌動作間,竟似隐有光華透出。漸漸沿着手腕小臂向上一路蔓延,沒入心口。那如同被啃咬般的心痛,登時緩和下來,漸漸消失。
撤下功力,步香塵摸了摸臉頰,歡如夢的一口舌尖血,不知何時已經化入肌膚得毫無痕跡。她忽然一聲笑出來:“如夢,這是你留給我的最後一點紀念麽?”她重新蹲下身,輕輕撫摸着歡如夢失色的臉龐,“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若不能習成八品神通,便死在你的欲花蠱下,我也甘心了!”
她雙臂運力,毫不在意還在滴滴滲血的右腕,将歡如夢的屍身橫抱起來,翩然出林離去。
趁夜色遁回畫舫的意绮兩人,一路無話。直到邁入艙門,将燈燭燃起了,才互相看清了彼此究竟如何個狼狽模樣。
绮羅生終是笑出聲來,忙手下不歇的去翻找幹淨衣服。雖然一路疾奔,濡濕的衣衫已經被吹幹了大半,但總歸仍是潮着,貼在身上難受得緊。而荷花池中滾了這一遭,也得燒水沐浴一回才是。
他一邊樂着兩人身手竟也能有這般遭遇,一邊去翻箱倒櫃。忽然肩頭一沉,意琦行一手扳住了他的肩膀,一手捏了塊不知什麽時候打濕了的手巾,伸過來給他擦臉。彼時在水底沾上的幾道泥跡幹涸了,橫着豎着兩三條挂在臉上,很是滑稽。意琦行一點點擦拭幹淨後,绮羅生看到手巾上薄薄一層泥污,也明白過來,一開口還是忍不住的笑:“這輩子怕都沒這麽狼狽過,也算是新鮮了一回。”
意琦行板了板臉:“這有何可笑,快點把衣服換下來,小心着涼……”
正說着話,忽然被绮羅生一把拉住了手腕,抽去手巾:“衣服不打緊,先顧着你的手吧。這一折騰,小心傷勢惡化,可怎麽辦。”
一被提及手傷,意琦行便知绮羅生定是一步也不肯讓的堅持,索性直接點頭道:“好,我去換藥,你先把自己收拾好了。”
“我來!”绮羅生再沒容他說第二句話,擦了擦手就去翻找傷藥等物,林林總總又是一堆抱出來擱上桌,才去絞了手巾端來水盆:“手拿來。”
濕了又幹早變得一塌糊塗的布條一圈圈揭開,漸漸露出傷口。極深的創處,看來仍是觸目驚心。绮羅生抿了抿唇,本來還在說笑的心情登時泯了大半,小心翼翼為他重新清洗上藥。
意琦行端坐着微偏頭看去,正瞧得清楚他的模樣,便忍不住擡起右手,在他的耳廓臉頰上一并揉了揉:“這點小傷,換幾次藥就沒什麽事了,也不礙着日常動作。”
绮羅生拿眼角瞥了瞥他:“大劍宿口中,凡事都是小傷就是了。”一邊仍是手下輕柔的将幹淨細布新裁開的布條給他裹好,卻還不放手,反而低下頭去,将自己的下巴颏在他手心蹭了蹭:“這都是我的,我當然心疼。”
意琦行一怔,忽而也笑了,順勢彎曲了手指去撓他的下巴:“嗯……我也同樣。”
相視一笑,绮羅生終于肯丢開了這茬起身。此時爐上的水也沸了,終于換下一身潮濕粘膩,兩人這時倒也顧不得略擠了些,幹脆一起泡到了浴桶裏。溫暖的水波撩上皮膚,舒适得叫人一聲喟嘆。
浴桶再是寬大,塞下兩個人,也實在有點難以挪動。绮羅生稍微試着調整一下姿勢,每每總是避免不開的肢體挨擦。初時還好,但動彈幾次下來,意琦行先有些扛不住了,向後一挪靠上桶壁,然後展開手臂将绮羅生一把拉到懷裏按坐下,啞聲道:“別動了,就這樣吧。”绮羅生也覺出磨蹭得有些不妥,但此刻兩人倒都無那些風月心思,只想泡得舒服些好去休息,因此索性便也由着意琦行擺弄。見他終于安分下來,意琦行也吐了口氣,将他濕粘在後背的一把雪白發絲都撥開了,慢慢沾着水撩上去。
浸泡片刻,绮羅生被他擦洗得舒服,幹脆頭一歪懶洋洋枕上了他的胳膊,半眯着眼倒是一副要打起瞌睡的模樣。意琦行一眼瞥到了,伸手在他頭上不輕不重敲了敲:“困了洗好床上去,別在這睡。”
绮羅生閉眼只是搖頭:“我不困,只是在想……今晚白走一趟倒沒什麽,但是幽夢樓不知出了何事,忽然半夜裏鬧動起來。若有什麽意外叫他們生了戒備,再探恐怕更是不易。”
“總有他法可循,并非只有幽夢樓一條線索而已。”意琦行想了想,“既然對方意在八品神通,你不去尋他,他也早晚要找上門來。有我陪着你,不急于一時,總會捱到對方先按捺不住。”
绮羅生苦笑一聲:“守株待兔只能算是下策,畢竟現在妖繪天華生死不明,讓人憂心。還有無我與如夢仙子,也應該再提醒他們多加提防。”
“急事緩辦,多慮無用。”意琦行一邊又撩了捧熱水澆兩人身上,淡淡道,“無論對方是何來路,我定要你周全。”
“是是是,在下也是萬分惜命的人呢!”绮羅生笑眯眯答他,頭又歪了些叫自己枕得舒服。水溫适度,身後懷抱更是舒适,這一夜的往返折騰,對習武之人來說,雖談不上費力,但此時也漸漸覺得一股倦意滋生出來。起先他還能撥弄着水花沖洗身子,一邊與意琦行說些閑話,慢慢的,口舌也倦怠了,身後三五句話,只換得一聲應,而也逐漸低不可聞。
意琦行自然覺得,便停了口,沉默舀水。不消多久,绮羅生沉沉睡去,他才邁了出來,回頭一把将人撈出浴桶,用單衣一裹,抱上床去。绮羅生迷糊中覺得了,嗯哼兩聲,半分也不想動彈,只由着意琦行給自己揩幹了身子塞進被中。又一陣水聲雜響後,房中光線陡暗,燈燭已熄,溫熱的身軀也躺上床來。他立刻翻了半個身抱上去,窩到個舒服的姿勢,才終于徹底安心好眠。
幽夢樓一行往返,回到畫舫已過了四更,再有洗沐等事下來,意琦行兩人安安穩穩睡到床上時,天邊已是微微泛起了鴨蛋青色。再沒過多久,便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房中兩人一整日奔波的倦意,再經熱水泡了乏,渾然不覺縷縷陽光透窗而入,猶自睡得安穩。這一番甜夢,直到了正午時分。
漸漲的暑氣蔓上船來,饒是畫舫趁着江風,燥意仍是避之不及。绮羅生夢中覺着熱,揮手掀了夾被,一動一作,倒擾醒了意琦行。他睜開眼順手壓下身邊人還不怎麽安分的四肢,慢慢坐起身來。
這一醒,才覺得房中氣悶得緊,額角一片微潮的汗意。意琦行輕手輕腳下了床,過去将窗戶推得更開了些,陣陣江風吹入,立時身心一爽。
正惬意中,目光随意四眺,忽然看到江岸上遠遠走來一人,距離雖然還遠,形容樣貌,卻是眼熟。皺了下眉頭,意琦行忽然記起來人是誰,忙轉身去推绮羅生:“醒醒,起來了。”
“嗯?”绮羅生迷迷糊糊張眼看了看他,依然滿臉朦胧睡意,不想動彈的模樣。
意琦行失笑,揉了揉他的頭:“起來吧,我看到你那個夢花朋友已經上了江岸,怕一會就到了……”
“啊!”這話入耳,陡然叫绮羅生清醒過來,立刻猛的翻身坐起。這般時辰,兩人房中厮磨倒還罷了,若是被來訪的友人堵在卧榻之中,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話。這一下睡意全無,绮羅生匆匆掀被就要下床,忽然一件單衣迎頭罩下,他才發現自己一身猶是光裸着,昨夜竟就直接這般睡下了。
微紅了臉匆匆穿衣,兩人抓緊着梳洗了,果然前腳才拾掇得差不多,已聽到清都無我的聲音在岸上傳來:“绮兄,可在麽?”
将人迎上畫舫,劈頭見面,绮羅生卻大吃了一驚。
清都無我為人,素來風雅好潔,衣着儀容,非但從不肯失禮與人前,便連形容談吐,除了上次被畫臉殺手追殺的那一遭,也向來都是一派倜傥從容。只是今日一見,竟是從骨子裏透出一股憔悴不堪來,滿面倦容戚色,遮不勝遮,與以往大相徑庭。
心中隐約有了股不詳的預兆,绮羅生将他讓進艙。舉止之間,忽見他右腕之上,縛了一條白麻粗紗,甚是打眼。
終是按捺不住,绮羅生試探着開口:“無我,可是發生何事,你這般……”
他語帶保留,心懷僥幸,清都無我卻只怔怔看着面前茶杯,許久才輕聲道:“夢兒……夢兒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