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二三:說無常

乍來的噩耗,縱然之前已有預感,仍是瞬間滿船靜默。奇花八部之中,若論绮羅生相熟之人,歡如夢倒也算得上之一,更是格外一股不同于前回的悲戚。

這一番沉默許久,绮羅生才頗艱難的開了口:“為何?莫非又是……”

清都無我仍有些失神,垂頭以扇柄撐額:“我也不知……昨夜寝下後,總覺心神不寧難以安眠,夤夜起身前往欲花天壇,夢兒不在家中。我外出再尋,到一處荒林,便見……便……”

他吐字維艱,绮羅生忍不住道:“無我,你且緩緩再說。”忽然身邊氣息一動,意琦行默不作聲遞了茶水過來,垂下手時,順便在桌下輕輕覆住了他的手背。

清都無我搖了搖頭,拿起茶杯:“無妨,我沒事。多謝你,劍宿。”溫熱的茶水入喉,似乎叫他的心緒也平複了些,繼續道,“夢兒的致命傷處,是被自己的發釵刺在心口,看不出下手之人的武功路數。此外,花譜她并未随身,仍在欲花天壇,此時我已取來。”他從懷中摸出一本玫紅封皮的冊子,小心攤放在面前。書冊乃是絹面,以彩絲繡着《欲花天譜》四字。

“這?”绮羅生見到花譜怔了怔,“花譜未失,難道并非同一路人所為?”

“花譜雖在,夢兒自身的欲花蠱卻不在了。”清都無我嘆了口氣,“兄也知,欲花之術,乃是集群芳成蠱,花蠱雖不及天譜,也與欲花之術的根本相差無多了。如今奇花八部大半遭劫,短短數月,竟只餘兄與我,及行蹤不定的妖繪天華而已。昔日花部何等熙熙攘攘,瞬間竟凋零至此……”言到蕭瑟之處,更覺傷情,幾成哽咽。

绮羅生同是嘆氣,但猶豫了下,仍是道:“無我,如夢仙子之事你且節哀。關于八部花譜,我卻還有另一事要告知你。”

“兄請說。”

“無我,‘八品神通’的傳說,你可還記得吧。”

四個字入耳,清都無我登時一驚,他心思通透,早明了了绮羅生話中含義:“兄之意,莫非……八部花譜頻失,乃是有人意在八品神通?”他連連搖頭,“這……八品神通只是神乎其神的傳言罷了,八花品性各不相同,并且只是莳花之術,如何能牽扯上一部神化了的武學。難道真有人對八品神通的存在信以為真,并且不惜為此屠戮花部?”

“縱然捕風捉影,但既有這個說法存在,便總會有人相信吧!”绮羅生嘆了口氣,“無論如何,如果對方目的真在八品神通,目前八部已得五六,斷然不會就此收手。如夢仙子不在了,無我你要多加提防才是。”

清都無我苦笑一聲:“我倒寧願那人前來找我,好叫我當面問他一問,為何要如此手段!”他擡頭見绮羅生滿面擔憂,又道,“兄寬心,江湖無常,我非是自困心牢之人。即便為八部之義、夢兒之情,我也必會愛惜性命。兄之武學高深,劍宿能為更可稱劍巅,我自不敢相比。但夢花一脈,也自有安身立命之能,非是讓人易與。”

意琦行終于在旁開了口:“若有需求,直言無妨。”

“多謝。”清都無我向他一揖,袖了欲花天譜站起身來,“夢兒身後之事,我不能假手他人,這便告辭了,二位也請保重。绮兄,如今八花凋零,一蹶難振,為來日還有複興之時,你我各自珍重吧。”

送走了清都無我,绮羅生回到艙中忍不住又是嘆息。意琦行縱然對奇花八部再有微詞,但連番慘事,叫他心中也只剩了一片慨然。拍了拍绮羅生的肩頭,一時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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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抓住他的手掌靠在臉邊:“想不到竟然連如夢仙子也……無我雖是生性風流,但他與如夢仙子從少年時就一直牽絆至今,玉成好事不過早晚。如今這突來噩耗,他還要撐起精神打點後事,實在是為難了!”

“你聽他适才所說,歡如夢身後之事,不能假手他人……”意琦行頓了頓,捧住绮羅生的臉頰叫他略擡起頭,“這番心意,你當明了,談何為難。”

“話是沒錯……”

意琦行想了下,又極認真的道:“江湖中人,生死無常。若當真那一日來臨,你我心情,想來也無二致……”

“意琦行!”绮羅生忽然沖口一聲,甚至染上了些許怒意,“不會有那一天!忽然說這種閑話,你當真無聊!”

沒料到他反應如此激烈,意琦行托着他臉龐的手也被一把甩開了。绮羅生退開兩步,恨恨看他一眼,心口忽然湧起的無邊煩躁如潮浪洶湧而來。第一次的,連第二句話也不想再聽,抽身便進了內室。

意琦行站在原地,有些措手不及的樣子。忽然卧房中“咚”一聲響,顯見着是绮羅生一頭紮上了床,生起了悶氣。

午後的江面,氣悶得有些少見,濕漉漉的熱,一片片湧上來,熏得人有些頭暈目眩。終于在悶熱到極致之後,驟然一片風起,掀卷得船身都為之一顫,然後潑天雨點,傾盆而下。

绮羅生栽在床上,揣着一心說不清的煩悶焦躁,壓抑得自己都為之氣郁。這般憋着,漸漸也不知如何,竟開始犯起迷糊,一陣一陣的困頓湧上頭,眼皮又酸又沉,眨動一下都覺困難。

頭腦中一片混沌,身上卻覺得輕快些許,少了滞礙。绮羅生朦胧之中,忽覺口舌幹燥得厲害,稀裏糊塗爬起了身,去外面找水喝。一步跨過屏風,入眼卻是一片昏黑,瞧着既是畫舫的模樣,又總覺得有些不同。而意琦行不知去了哪裏,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绮羅生心中疑惑,但仍是跌跌撞撞摸到了桌邊。茶壺茶杯在桌面散亂擱着,似剛剛還有人在。可是拎起壺來倒了半晌,卻一滴水也不見。他喉中渴得緊,只好又捏着空杯往船外去,打算汲水上來。

艙門不過幾步之遙,門沒關上,只垂下了一層厚紗幔帳,瞧不見外頭情形。绮羅生搖晃着一舉步,卻好似被什麽絆住了腿腳,身上沉重得厲害,挪動都難。他一手撐了撐頭,握着水杯的另只手按住了心口,忽然覺得周遭這片無邊的安靜中,不知從何滋生來的恐怖,漸漸開始蔓延全身,叫自己喘息都有些費力起來。

艱難的往門邊挪去,越走近,心越莫名跳得倉惶。待到手觸及了垂落的紗幔時,忽然沒由來的一顫,水杯“嚓”一聲滑落,在地面上跌了一個粉碎。绮羅生慌忙的蹲下身去抓一地碎片,目光不經意落到紗幔下的空隙,卻忽然愣住。

溢滿船頭的鮮紅,濃稠的血色仿佛鋪天蓋地而來,與自己只有一簾之隔。绮羅生心中一抽,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滅頂。他想不起畫舫之上為何忽然有了這大片的血跡,又似冥冥中不敢去想。但動作卻忽然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撇下地上的碎瓷片,顫抖着伸出了手。縱然心裏幾乎是驚恐的在喊着“住手”,可仍還是控制不住的抓住垂紗,猛一把撩開。

眼前所見,登時叫他目眦欲裂:熟悉的衣冠,在紗幔後垂頭而站,一劍貫透前胸,鮮血便沿着雪亮的劍身泉湧而出。銀色的發,素色的衣袍,全部浸成了一片血紅……

“意琦行!”

一聲走了調子的慘叫,绮羅生整個人都向前撲去,顧不得血與劍,抱向毫無生氣的身軀。可雙臂一合,卻是滿把虛無,不着一物。同時“咚”的一聲,身下一空,一股刺痛,登時從肘部蔓延開來,叫他又是脫口一聲痛呼。

“绮羅生?绮羅生!”

疼痛未去,忽然被一把抱入了一個熟悉的懷裏。绮羅生惶惶的睜眼,入目是意琦行帶了些擔心的表情,但是……眉眼是鮮活的,攬着自己的手臂和懷抱,溫熱如常……

“意琦行……”猛一個翻身,绮羅生幾乎不管不顧半爬起身,扭頭一把死死抱住了他。腦袋紮在他的頸窩,幾乎帶着不知該怎樣表達的惶恐,拼命磨蹭晃動着,“意琦行意琦行意琦行……”

完全被突來的變化弄懵了的意琦行也只能牢牢回抱住他,不停用手在他背心上下順着:“我在,我在。”

不知自己究竟用上了多大的力氣,直到雙臂都微微發麻,绮羅生仿佛才終于緩過這口氣來,顫顫擡起了頭,一開口聲音仍有些發虛:“是夢麽?你沒事……太好了!”

意琦行一手輕蓋上他的額頭,摸到微涼的汗意,顯見是出了一頭一身冷汗的結果。他沒去問绮羅生夢到了什麽,但心中明鏡也似,定與自己相關。想了想,一彎腰将绮羅生又抱了起來,擱回床上:“別胡思亂想,都好好的呢。”

绮羅生躺在枕上一眼不錯的盯着他,雖然脫出了噩夢,卻還生怕眼前這人就那麽又再次摸不到碰不着的不見了。意琦行按着他躺好,剛直起腰轉身,绮羅生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口:“別走……”

“我去給你拿手巾擦擦汗。”

绮羅生用力搖頭,扯着袖子的手死命往自己懷裏拉:“不用,意琦行,你陪我待一會。”

合身上了床,兩人并肩躺下,绮羅生終于放了手,只微微偏頭,瞧着意琦行的側臉,心裏頭有點酸澀,又更多的是慶幸:“是我想多了。”

回應他的,是意琦行安慰意味濃厚的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绮羅生順便握住了他的手掌,有些自嘲的笑了一聲:“我丢人了!”

“這不是丢人。”意琦行翻了半個身面對着他,認真道,“這是人之常情。易地而處,我只會更甚。”

“是麽?”绮羅生抿了抿嘴唇,伸手撫摸上他的臉,“大劍宿若也有那般的時候,定要叫我大開眼界。”

“嗯?”意琦行眼神一黯,明顯對他話中的隐約所指有些不滿,“此言不吉,應是永遠見不到才好……”他忽然住了嘴,咽下後面的話,只深深一眼看向绮羅生。

绮羅生同樣沒什麽表情,目光卻頗朦胧,輕飄飄軟乎乎的瞧着他。

意琦行忽然就吐了口氣出來,沉聲道:“抱歉。”

绮羅生慢慢沖他扯了扯嘴角,換來意琦行低頭,額抵着額,慢慢道,“先前的話,我罔顧你之心情了,抱歉。”

沒人再說話,只有吐息聲輕緩,吹拂在彼此臉上,溫熱潮濕。安靜之中,驀然一聲驚雷,霹靂閃電扯破鉛灰色的天空,窗外瓢潑的大雨聲,竟又急促三分。

雷聲雨聲敲擊心神,短暫的放空了情緒般的靜谧被打破。绮羅生擡起一條胳膊遮住眼睛,叫了一聲:“意琦行……”

“嗯?”

“我做了個決定。”

“是什麽?”

绮羅生下了決心般,慢慢道:“我想将獸花天譜也送與無我,由他将花部傳承下去,發揚光大。”

“那你呢?”

“我……定要找出幕後之人,還他一片清寧。”後面的話沒繼續說下去,兩心已知。意琦行拉着他的手緊了緊,擱到自己心口:“你做的決定,什麽都好。”

歡如夢的後事并未如何聲張,但白帖仍是送到了畫舫。

到了當日,兩人用罷了早飯,才要下船,绮羅生忽然又磨身回了畫舫,片刻後攜了一卷白絹冊子出來,小心翼翼收在懷中。

意琦行一眼看到了:“這是?”

绮羅生垂了眼:“既然已做決定,獸花天譜便借這個機會送去也好。我會盡力勸無我暫時退隐保身,以圖後事。”

意琦行心知花部他人與绮羅生不同,均非武力擅長,倒也理解他此舉,只道:“走吧,你去規勸,他應該肯聽。”

喪事辦在欲花天壇之中,倒是兩人不常走的一條生路。心有挂礙,路上也難能提起什麽說笑的興致,只默默并肩而行。走了不遠不近一段,穿過一處市鎮,意琦行目光随意四放,忽然一愣,腳下也不由頓了頓。

細微變化,绮羅生登時覺得了,也停住步子:“怎麽了?”

意琦行猶豫了下,還是坦言道:“我适才似乎看到禦宇……他人竟然還在中原。”

“啊?”绮羅生也是一愣,“他還在?”又看了看意琦行神色,便在他肩頭推了推:“欲花天壇之行,我一人便可。你既見到了禦宇行蹤,還是先去尋到他,再勸說勸說吧。”

意琦行也有些沒可奈何:“禦宇的脾氣……唉,也罷,我去找他,叫他速回雲宗。你獨自前往欲花天壇,萬事小心。事畢之後,不要耽擱,回畫舫安心等我。”

“你放心就是。”绮羅生又沖他點點頭,當先邁步,繼續前行。意琦行瞧着他漸漸走遠,也轉過身去,尋摸起剛剛驚鴻一瞥的禦宇行蹤。

這片市鎮着實不小,此時已是巳時中的光景,來往行人,做工買賣,俱擠在街面上,人聲一片嘈雜。意琦行雖是不疑自己的眼神,但此時放眼看去,四下喧嚣,想找到一人,談何容易。

他略略看過幾個街口,更是苦惱,想了想,也只能沿着剛剛似乎瞥到禦宇的方向找了下去。那一條路上,店面頗多,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意琦行仗着自己身材高大,索性直将目光從行人頭頂放了開去,挨處打量。

這一日不知是否有什麽集會,走了一段,街上的人不見稀疏,反而越來越多。人聲、家畜聲,亂作一團。意琦行走走停停了近一刻鐘,禦宇的影子也沒尋到半個,反而被人流帶得有些身不由己,轉上了又一條岔路。

這條小岔路上倒是清靜許多,但顯見着,要再找到禦宇也是難上加難。意琦行躊躇了下,忽然有些頭疼。自己不知欲花天壇位于何處,要趕上去再找绮羅生,也是不能,莫非只能先行折回畫舫等人不成?這般想着,也是無奈,索性尋思道:“左右船上吃食也所餘不多,幹脆随便買上一些再回去,說不定還有撞到禦宇的可能。”

這樣拿了主意,他便不再拘泥方向,随意邁步。一時往油鹽店鋪裏走了一遭,買了些米面菜腥,店夥俱拿幹淨蒲葉給他紮好,拎在手上落落大的一包,配着他長袍高冠古劍,一身端肅氣息,格外有些不搭。意琦行倒不怎麽在乎,一步一步的往鎮子外走去。

鎮口人稀,意琦行正安步當車中,忽然習武之人的本能,叫他全身一凜。一名黑袍之人,正在不遠處與自己逆向而行,這般天氣,那人周身竟然都裹覆在一件黑色鬥篷之下,不辨頭臉。而周身散發出來的森冷煞氣,更是毫無遮掩的驚人。

意琦行心中登時下了定論:“高手!”但是兩人遙遙擦肩,那人不見半分其他動作。多年江湖生涯,意琦行自知奇人怪事數不勝數,對方縱然詭異,非是尋釁而來,自己便無須多事。故而雖然暗自戒備,形容上倒也是不動聲色,穩穩當當出了鎮子,繼續前行。

鎮外不遠,多是田地雜林,還有些曲曲彎彎的淺溪,這幾日雨水充沛,溪流也漲了不少,潺潺水聲蛙鳴,一派田園風光。

意琦行一路走着,便看天色又陰沉下來,空氣黏搭搭得厲害,眼見又是一場大雨。好在早上二人離船時備了雨傘,适才叫绮羅生帶了去,想來不會礙事,只是自己免不得要加快些腳步才是。這樣想着,意琦行腳下一緊,驀然,一股陰鸷之氣,突如其來,從身後蔓延而上。

欲花天壇之中,因着清都無我交游甚廣,雖然低調行事,仍有許多鄰朋前來吊喪慰藉。绮羅生不欲與人過多摻雜,靜靜找了處僻靜所在,擡頭恰可遙遙望見一片慘白顏色的靈堂,更覺哀戚。

清都無我撐着精神與許多來人交陪,神色也頗憔悴。好容易得了個空隙時間,走到绮羅生這邊來,嘆了口氣:“怠慢绮兄了。”

绮羅生寬慰他幾句,又略說了些閑話,便從懷中摸出獸花天譜遞過去:“無我,今日除了要送行如夢仙子,我更是為此事而來。”

清都無我接了,一眼看清書面,立刻一愣:“這是何意?”

绮羅生懇切道:“無我,我與你不同。你乃花部世代相傳,家學淵源。我雖受獸花之藝,究其原因不過臨危救命而已。如你先前所言,奇花八部如今各脈凋零,想要重振花部,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于花部之學終究淺薄,這等重任,想來想去,仍是要托付于你,我也才可安心緝兇之事。”

清都無我如何肯受,登時連連推辭。绮羅生卻是早堅定了心意,毫不松口。兩人糾結到最後,清都無我無奈,只好道:“那兄之花譜,就暫先寄存我處。待風波平定,你我再從長計議,可好?”

绮羅生見他終于收了花譜,便也點頭道:“來日方長。無我,奇花八部之重擔,有勞你了。”

兩人又略說了幾句話,再一波客人前來,清都無我只好匆匆抽身。绮羅生擡頭看天,色如沉鉛,陰雲密布,适才便開始落下的雨半點沒有止歇的跡象。自己既然備了雨傘,索性也不用再坐,告辭便是。

這樣想着,順手端起茶杯,喝盡殘茶,便要去與清都無我辭行。不想驀然間,忽然一股心驚肉跳的感覺,電走全身。绮羅生握杯的手不由一顫,茶杯失手滑落,跌在青磚地面上,登時粉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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