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二四:九劫身
驟來的無邊殺機瞬間席卷四周,意琦行覺到一股冷鸷目光釘上自己脊背的同時,身後掌帶烈風,襲身而來。
這一掌雖猛,但算不得偷襲,避得倒也輕易。兩人擦身換位,意琦行終于看清,發掌之人,便是适才錯身而過的黑衣怪客。那一襲黑色鬥篷裹得難見面目,只隐隐露出前額一點黑色頭發。說是詭異,卻更有枭霸之氣,撲面而來。但反複思量,意琦行怎樣也記不得,自己何時惹上了這樣一個神秘仇家。
思度間,黑衣人不發一言,提掌再攻。意琦行見他聲勢,便知問其來歷也不過無用功罷了,索性全神凝在武鬥之上,翻手招架。雙掌相接,一股沛然雄力洶湧而來,黑衣人功力之深厚,竟與自己幾乎不相上下。意琦行成名多年,少遇敵手,這一察覺對方實力,心中實在驚訝,謹慎應招。
兩人初時只交拳腳,此處已在市鎮之外,天陰欲雨,早不見了行人。因此兩名高手石破天驚之戰,拳勁掌風揮灑,盡可恣意。一時酣戰數十回合,意琦行漸覺對方掌上功夫,深沉狠辣,非數十年的苦功難能至此。自己修為乃在劍器,這般肉搏,久戰實在不利。心念一動,背後澡雪锵然出鞘,寒光劃電,耀眼生花。
見他出劍,黑衣人冷哂一聲,路數也是一變。剛猛拳風之中,竟然隐隐透出一股刺骨冷意來,硬撼澡雪劍鋒。
澡雪雖非絕世名器,但也可稱劍中上品,鋒利難當。意琦行運劍如電,黑衣人拳拳硬抗,掌劍相交,竟隐隐有金鐵之聲,全然不似凡肉之身。意琦行暗中思量莫非是金鐘罩一類護體的硬功,若是當真刀劍難傷,卻是棘手,需尋出破綻之類,才好将其制住。
他二人酣戰良久,彼此武學修為,各有估量。黑衣人拳掌雖然詭異狠烈,但初接的意外過去,意琦行心拈彼此實力,對方能與自己戰至旗鼓相當,已是借了刀槍不入的功體之利。若可窺破他之罩門,取勝不難。這般思量,手中澡雪劍路一緊,暴雨般劈頭而下,猶如劍幕,點刺黑衣人周身要害大穴,欲尋破解之處。
黑衣人也是生死場上慣戰的老手,如何不明他之用意。雙手開阖,一拳攻,一掌防,潑天勁風,穩守門戶,滴水不漏。更不時硬撼澡雪搶攻,迫得意琦行不得不分心守勢。
這一番激鬥,難分高下,天空已經陰沉成了鉛色,終于一聲驚雷,暴雨瓢潑而下。扯天蓋地的雨點,不分房屋草木人獸,劈頭蓋臉砸落,登時叫視線受困于雨水,一片模糊。
雨珠如簾穿在眼前,眼看耳聽乃至腳步挪移,均受其礙。意琦行與黑衣人都是一方高手,招式往來之間,不容一絲失錯,因此更是換招得謹慎。意琦行揮劍破雨,驀然覺得,黑衣人周身,竟似隐隐浮着一層極淡的綠色煙霾,不知是雨水沖洗,還是什麽其他的緣故,詭異至極。
他心中推敲,劍勢卻不曾稍緩,黑衣人縱然利刃難傷,一件寬大的黑色鬥篷,卻已多處受劍,隐隐露出內襯的黑銀兩色軟甲。意琦行一眼觑到,隐約覺得幾分熟悉,再思卻是無果。
雨疾,拳來劍往更疾,不容稍緩。忽然戰圈外,又有一陣腳步聲快速接近,夾帶着金鐵拖曳之聲。這聲音意琦行再是熟悉不過,果然來人飛速近了,沉聲一喝,一柄閃亮銀戟,破開雨幕中的戰團,直貫黑衣人:“什麽人,蒙頭蓋臉不敢露面!”
精鋼長戟淺黃軟甲,來人正是之前還遍尋不得的禦宇。他實力雖然稍遜意琦行,但也足以與黑衣人戰得旗鼓相當。這一加入,登時戟狂劍快,将黑衣人壓制得斂勢三分。
意琦行運劍不停,冷眼靜觀,見黑衣人拆招格擋,将咽喉部位從來護得密不透風,料想必是薄弱之處。這時禦宇一戟貫胸,黑衣人不避不讓,反而跨上一步,一手去拗戟頭,一手拳重如山,擂向他面門。禦宇戟尖如刺鋼板難以再近,鐵拳已在咫尺,好在他臨戰多年,反應極快,一個倒身錯步,硬生生拖戟躍開丈餘,拳風擦耳而過,霎時出了一身冷汗。
意琦行卻觑定這個空檔,劍挽銀華,快如疾電,刺向黑衣人咽喉。這一劍意在制敵而不在殺,分寸拿捏極為老辣。黑衣人此時回防不及,不過眨眼之間,劍鋒已臨,将将在喉前一分處頓住。
将定勝負的一劍,禦宇在戰團外看得清楚,只道戰勢落定,場中的意琦行心中卻剎那掀起一股驚駭。澡雪之利,自身劍意之精,意琦行再是熟悉不過。雖然劍止一分,其上吞吐的劍氣,足以破膚而不至死。但眼下黑衣人咽喉受制,衣領割裂,卻不見一絲血跡傷痕,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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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黑衣人忽然一聲冷笑,面對喉前之劍,故技重施,右臂一翻,拳貫風雷,當胸而來。澡雪劍長不比禦宇手中銀戟,擡手可及的距離,再不容退。意琦行急運真元護身,同時強行錯步挪身。毫厘之間,一拳正中肋下之處,拳勁與護體真氣硬撼,各自崩退。黑衣人狂笑一聲,順勢抽身而走,沒入雨中。
意琦行硬吃黑衣人拳勁,雖然避開要害,元功飽滿,也不由幾步踉跄,一股鈍痛自肋下蔓延開來,額上青筋都為之一跳。這瞬息的變故,禦宇在旁大吃一驚,顧不得追擊,幾步上前伸手要扶:“絕代天驕!”
意琦行穩住腳步,搭上他伸過來的手臂拍了拍,順手推開:“無妨,是我錯估他的功體了,想不到咽喉要害,竟然也傷不得分毫。”
“這人是誰?”
“從未謀面。”意琦行沉吟了下,“隐約似曾相識,但武學路數,聞所未聞,你可有印象?”
禦宇知意琦行少涉中原,若有仇家,多半是在雲宗征伐之中結下。但反複思索,同樣記不得曾有黑衣人這一號人物,也只能搖了搖頭:“我也認不出來。并且我與他只交手數招,武功修為尚未摸明,難查底細。”
意琦行本也只是随口一問,禦宇的回答乃是意料之中。他便不再多糾結此事,轉了話題道:“你為何還不回去?”
禦宇一愣,頓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臉色立刻也沉了下來:“你就這麽一心要與雲宗斷絕關系?”
意琦行淡淡看他一眼:“我出身雲宗,無可否認。但雲宗非我欲留之地,也強求不得。”
“你……”禦宇氣得咬牙,“天驕榮耀,龍元天賜,雲宗族人最高的榮譽。這中原有何好,叫你頭也不回的舍了一切來!”
意琦行未曾回他,只道:“我意已決,你早些回去吧。雲宗諸事繁雜,只有鳳座一人坐鎮,總是操勞。”
“你還在乎鳳座是否操勞麽!”
“我離開之前,已為雲宗解決了數代以來困擾邊疆的的心腹之患厲族,剩下的,有鳳座與你,足矣。”意琦行擡手還劍歸鞘,将袖一拂,背在身後,徑自舉步揚長而去。
禦宇一口氣哽在喉嚨,拔步要追上去,忽又硬生生頓住,站在原地用力捏緊了戟杆:“絕代天驕!”
莫名跌了茶杯,绮羅生心頭便似被什麽沉甸甸的重物壓住了,總有一股透不過氣的憋悶。他再坐不下去,草草與清都無我道別,顧不得再三挽留他避雨的好意,迎着風撐開了傘,回返畫舫。
一路之上,雨橫風狂,一把雨傘實在有些顧頭不顧腳的局促。哪消走出一裏路,身上的衣物已經淋濕了一大半,潮氣橫生的貼着肉,冰涼粘膩。
绮羅生心中計算,意琦行早早與自己分路去找禦宇說話,就算兩人多糾結一陣子,這個時候,也早該回到了畫舫。只是這雨勢大得出乎預計,怕是多少還要被淋上一些。好在畫舫中幹淨衣服備得充足,倒不怕他自己在船上為難。
隔一會又想到,這般的天氣,應該煮些姜湯驅寒才好,可是船上倒是沒有姜了,只能回去燒些熱水,聊勝于無……
這般渾然不着邊際的亂想,绮羅生自己都未覺得,倒像是為了避免什麽念頭,死命去扯開心思一般。只是雷聲隆隆,暴雨傾盆,噪雜的雨聲劈頭蓋臉灌入耳,攪得心頭也一團亂麻樣,陰郁難開。
這一段說長不長說遠不遠的路程,走得萬分艱難。終于耳聽江水伴着雨聲轟隆,绮羅生猛然一醒神,倒是有種驚破混沌的感覺。堤岸之下,大江濁浪,天如鉛色,更覺壓抑。绮羅生飛身快步登上船頭,推門之前,忽又站住,将自己狼狽的模樣收拾了一下,差可見人。只覺若不如此,定是要被意琦行劈頭蓋臉數落一番,惹他冷臉。
直到覺得自己勉強還算整齊了,绮羅生這才收傘進艙:“意琦行,我回來了。”
船艙之中一片空寂,風聲雨聲江浪聲,唯獨不聞人聲。
绮羅生得不到回應,愣了愣,又喊了一聲:“意琦行?”同時腳下一緊,顧不得一身水淋,直往內室尋去。
船上空間翻來覆去也不過那麽大的地方,哪消幾步就走了一圈,當真不見半個人影。绮羅生末了又兜回外室,站在門口有些愣神。心裏頭反複算着路程,又想,莫非禦宇那邊不順,耽擱下了?想來自己與禦宇雖只兩面,卻也曉得他是個執拗脾氣,意琦行要勸說他回轉雲宗,想來也得多費幾分唇舌吧。又或者,大雨瓢潑,他身無雨具,只得暫且尋一個所在避雨,也非不能。這樣想來想去,忽然發現自己手中還拎着濕淋淋的雨傘,這內外一圈走下來,船艙內上好的桧木地板上,到處一片水漬。甚至小幾下的錦墊,也濺了幾攤。
一時啞然,绮羅生忙将傘收到門口。天色陰沉,船中掩了艙門,更是光線昏暗。绮羅生心覺氣悶,一把推開了門,所幸畫舫停泊的方向背風,只放下白紗垂簾,也潲不進雨,而艙中立時明亮了不少。
收拾了這些雜事,身上雨水打濕的粘膩也更加不舒服起來。因是自家居所,绮羅生索性将一頭雪發高高紮束,又換了身幹爽中單,未再披外衣,坐在窗邊眺望江堤,等意琦行回來。
忙碌一番,便覺口渴,绮羅生順手翻開幾上茶杯,拎起茶壺時,卻空蕩蕩沒有一滴茶水。恍然記起是早上兩人動身得匆忙,忘了燒水沏茶,眼下無法,绮羅生也只好掐着杯子起身,去船頭找木桶汲水煮茶。
船外依然風雨大作,若大的畫舫也随着漲起的江水微微搖晃起來。绮羅生心不在焉,驀的一個浪頭撲上船身,猛然一晃,他手上一閃,茶杯打着滑落地,“咔嚓”一聲碎成數片。绮羅生“啊”一聲忙要去拾,才一彎腰,眼前碎瓷零散,白紗垂晃,似曾相識的場景,忽然叫他全身一僵,手指控制不住的發起抖,顫顫着怎麽也捏不到最大的那塊碎片。
慌亂間,船頭又是輕輕一動,绮羅生眼角餘光瞥過去,見到熟悉的靴子與衣擺,站在船外一動不動。瞬間,心口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明知是夢境的無邊恐懼,被一下子從心底翻起,滅頂而來。
手下一抖,終于摸到了的碎瓷片邊緣,狠狠擦過指肚,一縷腥紅立刻湧了出來。绮羅生恍如不覺,眼睛有些發直的盯着船頭,呼吸都憋悶起來。忽然紗簾一動,一股清新濕氣,随着雨中寒意撲面而來,随之一同的,還有熟悉的氣息與冷冽的江風:“绮……绮羅生!”
意琦行踏上船頭,見門扇打開只垂下紗幔,便心知绮羅生先自己而回。他一身淋得落湯雞也似,只好先在外面草草擰了擰衣服上的雨水再進門。不想簾子一掀,迎面撞見绮羅生僵住了一般,雙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倒把他實打實的吓了一跳。也顧不得自己身上潮氣寒氣,一把把人拉了起來握住手:“绮羅生,怎麽了?”
握住的手掌竟然比自己還涼上幾分,意琦行一垂頭,又看到他指肚上的血跡,眉頭一皺。但還未開口,绮羅生忽然一張雙臂,狠狠抱住了他,将臉湊在他的頸邊,狠狠吸了一口混雜着雨氣寒氣汗意的那股氣息。這股味道當真談不上怎麽好聞,甚至過于突然的涼意刺激得绮羅生鼻頭一癢,險些打出一個噴嚏來。但他心中卻瞬間開朗,滿心只覺得,這種活生生的人的氣味,當真叫自個安心。
意琦行卻沒他那般起伏轉折的心思,只想着自己一身寒濕,绮羅生只着單衣抱上來,豈不是連他的衣服也要被染了潮氣。忙用了點力氣去掰绮羅生的胳膊:“我身上濕得很,你小心自己的衣服……”
绮羅生搖了搖頭,反而把手勁又加大了些,半晌才悶聲道:“你如何現在才回來?”
意琦行一愣,他心中不欲绮羅生再為莫名之事擔心,便将黑衣人一遭壓下了,只道:“我去找禦宇就花了一番功夫,他的脾氣又倔,勸說費力,多耽誤了一會。”
“我就知道……”他這番話,倒跟绮羅生之前自己的猜度相去不遠。只是雖然知道意琦行平安順遂,自己也不過是一時魇住,但就是死死抱住眼前這個人,不願放開。意琦行雖在進船時略作打理,但畢竟是冒着大雨回來,從裏到外濕透了的衣物豈是那麽容易擰幹爽的。這時兩人緊抱在一塊,一股股雨水順着鬓發直滑落到绮羅生的領口中去,不消多久,雪白的羅紗單衣就浸透了一片,将前胸的衣服緊緊濡濕貼在身上。意琦行覺得了,臉色一板,不由绮羅生任性,一把将他拉開了:“我去換衣服。”
绮羅生終于也服了軟,曉得自己這番情緒來得沒頭沒腦的磨人,老老實實點了頭,順手抄起手巾等物也跟了過去。
褪下的濕衣幹脆一股腦丢在了地板上,意琦行見澡雪劍上都在濕淋淋滴着水,只好一并立在牆角。绮羅生靠在屏風處,看着他有條不紊脫衣擰發,這時才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徹徹底底安安穩穩落回了胸腔裏,輕快異常,笑道:“我覺得,咱們這船上缺了一件東西。”
“什麽?”
绮羅生嘆了口氣:“黃歷。咱們今年定是犯水煞,連着兩次了。在這樣下去,下次出門前,我真要翻看翻看是否‘今日不宜出行’,才敢擡腿下船。”
意琦行已将內襯的長袍也脫下了,半掩着中衣,聽他這句話,忽然轉身邁到他面前,冷了臉道:“我倒是覺得,不宜出行也還算了,你這總在自己船上犯血光之災的毛病,得徹底改改。”他眼神一低,掃向绮羅生的手指,“又是右手。”
绮羅生本能的一縮,登時明了他口中所指,乃是當日自己刀割掌心之事。他眨了眨眼,看着意琦行不虞的神色,忽然一笑,将傷指擡起,點在他唇上:“心疼麽?”
意琦行眼色一黯,一張嘴将他的手指含住,舌尖靈活卷過指肚,絲絲血氣融化在口腔之中。末了輕輕舐上那道傷口,忽然用力一吮。
绮羅生“啊”了一聲,略麻帶痛的微妙感覺從指尖綻開,叫他心旌一動。意琦行卻又不輕不重在他指上咬了一下,便退開了,依然不見臉上表情有什麽變化:“明知故問。”
绮羅生徹底笑開,抖了抖手巾,繞到後面略踮腳抱上他的頭,給他仔細擦拭頭發上的雨水。
意琦行的頭發濃密,經了雨水徹底打濕後,厚厚一把貼在後背上,绮羅生一手攥着,一邊道:“你這頭發一時半會怕是幹不了了,等下換了內衣,還是要濕,不如我一并幫你梳起來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像我這樣,也不錯。”
意琦行看了一眼他高高綁起來的頭發,臉色一僵:“不必了,我用內力蒸幹就好。”他像是生怕绮羅生說着說着就要下手,忙轉過身來,快速去解已經緊貼在身上的內衣。濕漉漉的棉布一揭下身,潮濕的束縛感登時一松。意琦行不由舒了口氣,順便運起內力流轉周身,想要将剩餘的水氣蒸幹。
绮羅生與他面對面站着,正拿着手巾也幫他擦拭身子,手滑到胸下,忽然一愣,聲音登時變了調:“意琦行,這是什麽時候的傷……”
意琦行體內真氣運轉,本是絲毫不礙行動的事情。但氣至肋下,忽然一窒。他聽得绮羅生吃驚一問,本要低頭去看,一股子銳痛沖擊卻驀然炸開,直沖胸口。猝不及防,喉嚨已是一甜,“哇”一聲,一口血沖嘔而出。
“意琦行!”一片淋漓刺目的血色濺上自己雪白的襟口,绮羅生瞬間驚恐失色,一聲驚呼,已然變了腔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