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二五:琉璃血
突如其來的暗傷爆發,激得傷處與胸口氣血翻湧。意琦行一口血濺,绮羅生更是直接變了顏色,一手扶抱住他,一手已經搭上腕脈:“怎麽回事?”
意琦行腳下虛晃了晃,又站住了。低下頭去,清楚看見,自己肋下一枚青黑色拳印,猙獰浮現。他登時記起自己與黑衣人互換的最後那一招,只是當時已經飽提真元護體,對方一觸即退渾然不覺有何不妥,想不到竟還暗藏惡勁。此時功力一運,便引得傷勢爆發出來。
他深吸口氣,壓下那股痛楚,向绮羅生道:“無……”忽然又把後面一個“妨”字生生咽下了,改口道,“不是什麽致命重傷,我扛得住。”
绮羅生繃着一張臉,低頭打量那枚掌印,半晌才道:“怎麽受的傷?”
此時再瞞也是無用,意琦行任着绮羅生扶自己坐到床上,邊将黑衣人之事一一道來。绮羅生聽得凝重,手上動作卻是半分沒有耽誤,細探意琦行內傷如何。試探着将內力灌入,只覺髒腑之內,一股剛猛冷冽的勁道,失控般橫沖直撞,自己的獸花內功已屬陰性,這股內勁中所蘊的寒氣,竟還要霸道上幾分。他不敢冒然動作,也暫時顧不得去與意琦行追究黑衣人的來歷,憂心忡忡道:“這股力道太古怪,你現在感覺如何?”
意琦行額上已經隐隐一層汗意,卻還能輕笑一聲:“倒也不過如此,我先運功壓制住,再做定奪不遲。這陰氣雖烈,我用龍元至陽之氣克制,倒也不算棘手。”
绮羅生想了想,也是如此,終于長籲一聲站直了身,拾起翻找出來後丢在床上的幹爽內衣,幫他披上:“我去給你拿點壓制內傷的藥來,你自己小心。”
意琦行随即閉目盤坐,引導丹田之中,雄渾內力輔以龍元之氣,貫經通脈,壓制詭異拳勁。行功之時,雖是如他所料,烈寒之氣,在龍元驅逐之下,漸漸偃旗息鼓,服膺下來。但隐約的,更覺那股內勁中絲絲縷縷冰冷尖銳的陰氣,龍元一觸則消,一退則聚,似是附骨之疽,寸寸剝噬經脈內髒,十分難纏。
真氣運轉至肋下傷處,兩股截然不同的內勁纏鬥起來,如同寸剮筋脈。意琦行深吸口氣,抱元守一,只做尋常。漸漸功行至臻,強行壓下了內傷。只是一口淤血,在兩相沖擊下翻湧上來,又嘔在床前地上。
略略平息翻騰的內息,意琦行緩緩張眼,一塊溫熱的手巾已經覆上臉來,幫他抹去額頭冷汗。绮羅生另一手遞了杯子給他,是拿了把小壺急急燒滾後又湃涼了些的白水,叫他漱一漱口中血腥味道。意琦行內勁猶在翻騰,便也由着他安排,一時緩過勁來,搖頭苦笑:“古怪的招式,當真難纏。”
绮羅生抿了抿唇,盯着他将自己翻出來的藥丸也吃了,才湊近了再打量那枚拳印:“你從未見過動手的那個黑衣人?”
意琦行略一沉吟:“武功路數,全然陌生。但是要說從未見過,卻未必然。我隐約覺得此人來歷定有讓我出乎意料之處,但……他若是純然陌生之人,何必遮頭蓋臉一聲不出?”
绮羅生小心翼翼伸手按壓着拳印周圍的皮膚,那股青黑僵冷仿佛刻到了骨頭裏,越看,越是心疼心燥心怒。驀然手背一熱,被意琦行一手覆上了,微微笑道:“你磨牙的聲音擱在外頭都能聽到了。”
绮羅生百味陳雜瞥他一眼,終是心疼的分量大了些,嘆了口氣:“比起磨牙,我倒更想去磨刀……你這段日子總說花部遭劫,叫我萬事小心,結果我尚安然,你自己卻先出了事情!”
意琦行卻頗是不以為意:“江湖走跳,總有結不完的恩仇,見招拆招罷了……我之前少涉中原武林,這黑衣人,想來想去,多半還是在雲宗時的仇家。若當真是出身那一帶的高手,倒也沒什麽值得顧忌……”
“都在你劍下飲敗過是麽?”绮羅生輕“哼”一聲,“對方尋釁而來,必然握有你料不得的籌碼。譬如這詭異武學,能在無形中傷你,不也是前所未見。”他想了想,又起身去收拾一地的血跡衣物,“今天你先好好歇息,明日看看傷勢恢複如何,再做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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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一遭變故,後半個下午,意琦行都在調氣療傷中度過。他越自審傷勢,越覺驚異。那股詭異的冷冽拳氣,潛伏髒腑之中,驅之不絕,更隐隐有一股吞蝕之力,蛀傷五內。拳勁雖無邪門毒素,但這般特性,倒比挾毒的拳掌更陰狠幾分,只能不停提元以抗,兩下僵持。
這般直到入夜,他表面看來舉止無異,绮羅生便也放了心,簡單收拾了飯菜吃下。江上暴雨已經轉小許多,但依然不見天晴。一整天的雨下到入夜,絲絲涼氣更是滲透板壁門窗侵入,濕寒難捱。
因着此,绮羅生索性将冬日裏才用得到的炭爐翻了一個出來,在卧房中直接攏起了火。火光燭光,驅散不少陰寒,兩人就着這股熱乎氣,早早便歇下了。
時至更半,四下靜寂只聞雨聲,绮羅生整個人窩在被中,睡得香甜。他生性有些懼冷,便格外親近意琦行身上的熱氣。睡着睡着,早一頭偎了過去,将手臂胡亂環在胸腹之上,順勢枕上半邊臉頰。
兩人夜夜就寝,多半如此,早成了習慣。绮羅生縱然覺輕,但意琦行夜晚偶爾翻身動作,他也早習以為常不受驚擾。只是這一夜,正好眠中,忽然身旁格外不同以往的一震,然後便是幾下劇烈晃動,绮羅生困覺中先嗅到一股細細血氣,登時驚醒。一睜眼,便見意琦行已經掀開夾被撐坐起來,掩在唇角的手心中,隐約可見滿把朱紅,夾帶點點烏光。
“這……”绮羅生低呼一聲,立刻清醒了,一掌先抵上意琦行後心,催動真氣護他內髒。氣勁灌入體內,才發覺白日裏那股渾濁惡氣,不受控制般左沖右突,大肆糾纏髒腑。意琦行話不及說,已在調運真元,強行壓制。冷熱兩股氣勁拿着他的身體做了交兵的戰場,那一番痛楚,難以言表。縱有绮羅生運功輔佐,仍是汗濕衣衫,臉色已一片蒼白。
緩過這一陣,意琦行也不再硬抗,将手心攤開。借着夜燭炭爐的火光,清晰可見嘔出的血跡中,竟然夾有極細微的青黑顏色,與其說是毒素,更似腐氣,觸目驚心。
意琦行胡亂從床頭抽了塊帕子擦掉污血,皺眉道:“這股拳勁中暗藏了一股……”他猶豫了下,還是按着自己最直接的揣摩說了出來,“屍氣,非是單憑真氣可以壓制。這幾個時辰裏,不斷侵蝕五髒,實在棘手。”
绮羅生咬得牙根都有些酸了,一字字往外擠道:“你就自己硬扛到現在麽!”然後不待意琦行回話,一翻身下了床,就往外走。
意琦行忙伸手要撈他的腕子,绮羅生閃身避開了,踩着重重的步子出到外間。然後一陣子乒乓亂響,端了個水盆回來,黑着臉擱下,一手挑亮了燈火:“脫衣服!”
“嗯?”
“從現在起,這個傷怎麽治,聽我的!”绮羅生氣沖沖的丢下這句話,轉頭從床頭匣子裏取出一枚白絹袋。
這絹袋意琦行倒是認得,莳花針術所用的琉璃針一貫收在其中。果不其然的,绮羅生解開系口,抽出針來:“毒素也好,屍氣也罷,莳花針術搜元凝血,定能将其牽引出來。你不用多想,交給我施為就是。”
意琦行也知此事拖延不得,绮羅生所說的辦法,該是眼下最可一試的解決之道。便脫了單衣盤膝坐好,仍忍不住補上一句:“莳花針術太過消耗,你不必勉強一次周全。”
绮羅生咬了咬牙,不去理會。也矮身在他對面坐下,提元凝神,施展莳花針術。
獸花絕技,堪稱天下無雙。一針入體,搜經竄脈,凝血成絲。绮羅生全神貫注,細細在意琦行體內搜尋詭異拳勁的痕跡,只覺千絲萬縷,散落如麻,又在不停滋生,速度遠超自己初時的預計。雖然意琦行也在不斷以真氣壓制,但難以面面俱到,內腑之傷,寸寸加深。
绮羅生探得這般情況,倒吸一口冷氣。他微微張眼,便見意琦行沉容對坐,面色雖是慘淡,目光中卻盡含信任疼惜內疚堅定種種,百般情義凝做一股溫柔,安靜待自己施為。這一眼望下,绮羅生心中綿密滋味,盡化柔情,持針的手再無猶豫,輕聲道:“拳勁融于血脈之中,我只能借血氣包裹,将其導出,雖然傷身,但也是釜底抽薪之法。你放心,我定不叫你閃失在此。”
意琦行沒有開口,只擡起手,在他鬓角輕輕揉了揉,便安心合眼,全力配合行針。
船外江風裹雨一夜呼嚎,船中燭火高燃,卻渾然不受其擾。绮羅生身神抱一,每一針落下,都在血脈交彙之處。再拔出時,針尖挑起血凝之線,宛如紅絲,縷縷自膚下撥出。他手腕一抖,紅線便被挑落在一旁水盆之中,瞬間化開。如此一線一抽,一絲一頓,每一針都落得全神貫注,不差分毫。也不知挑出了多少紅絲,一盆清水早變成了血水模樣,绮羅生持針的手中,也濕漉漉滲了一層薄汗。他半點不敢錯手,死死捏緊了琉璃針,将獸花功體全力催發,力求全功。
随着血線一縷一縷抽離體內,意琦行的臉色也更加慘白,幾乎成了一塊漢白玉的石頭。鬓角發根,俱是冷涔涔的汗意。莳花針法在體內搜裹陰勁已是劇痛,而每一條紅線抽離,都是自身精血。這般幾百針下來,面上已經半點血色也無。只是他個性倨傲乃是天生刻在了骨子裏,忍常人之難忍,更視為尋常,故而仍是坐定得磐石一般,呼吸也不見一絲紊亂。
眼見落針之處漸漸向心口收攏,已是到了最後的關鍵。绮羅生持續兩個多時辰的運功,到了此時已近力竭,腦中忽然一陣眩暈,登時身子向旁一晃,險些栽倒。意琦行閉目凝功并未察覺,绮羅生深吸口氣,勉強叫自己重新坐端正了,一心只道:“這最後幾針,俱在心脈要害,萬不能容一分一毫的差錯。不然意琦行若有萬一,自己……”
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琉璃針倒轉,飛快在自己身上幾處點刺而過,振奮心神。再提針,便穩穩向意琦行心口插落。
一針凝百氣,百氣聚紅絲。最後一針從意琦行心口拔出,綿長紅線,寸寸随着绮羅生挪動的手指拉長,直到徹底抽離。鮮紅血水盆中,已經凝了一層暗紅色的血膠在其上,內中絲絲縷縷的青黑顏色,隐帶腐氣,正是內傷病竈根源。
針起功成,绮羅生長長籲出一口氣:“成了!”一開口,才覺聲音嘶啞,喉中竟已一片幹滞不知多久,一股子苦澀味道,從舌根直泛上來,難受萬分。
意琦行也同時緩緩睜眼,失血過多讓他微微眩暈,但看清了绮羅生同樣消耗過度的慘白氣色,登時一驚,探身過去一把攬住了人:“你怎麽樣?”
绮羅生這時只覺身上從內到外爆發出的乏累,叫自個一絲力氣也無了。意琦行攔腰抱過來,便順勢歪在了他手臂裏。一邊還勉強打起精神,看向他的肋下。青黑瘆人的拳印,淡近于無,周遭皮肉顏色也都恢複如常。這一下绮羅生終于徹底松了口氣,剛擡起臉沖着意琦行笑了笑:“我沒事……”眼前忽然一黑,一頭栽到了意琦行懷中。
莳花針術,對施術之人自身的消耗非同小可。绮羅生連續不斷的數個時辰施為,險些将自己功力逼至枯竭。這一頭栽下去,耳邊蜂鳴,眼前發黑,足足半刻鐘時間,才漸漸緩了過來。意琦行曾聽他講述獸花之術,知他這番損耗太甚,顧不得自身同樣氣血虧損,提運真元灌注過去,助他調息。直到懷中微弱呻吟一聲,绮羅生以微不可察的力道扯了扯他的鬓發:“我休息一會就好了,你不用擔心。”
意琦行自己眼前也在陣陣發黑,本是放心不下绮羅生情況,兀自強撐。聽了他開口,微微舒氣,只是手掌猶不肯從他背心撤下,仍将真元源源不絕灌入。
绮羅生覺得了,又輕微動彈了下:“我真的沒事……你失血過多,這樣消耗下去太過……意琦行?”
話說了一半,绮羅生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強撐一口氣擡起頭來,便見到意琦行面白如紙,雙目緊閉,已是人事不省。而抵在自己身後灌注內力的手,饒在昏迷之中,竟也未曾撤下。
“意……”绮羅生眼中發澀,忽然低聲笑起來,将頭枕回意琦行仍端正挺起的肩頭,“呆子!”他費力擡手,從腰部環抱過去,就着兩人偎依相擁的姿勢,納氣于掌,攏在意琦行後背。源源真氣,化作涓涓細流,在兩人之間,開始回環流轉。
半昏半醒之下的調息,持續了近半個更次。意琦行輕咳一聲,神智慢慢回籠,最先覺得的,便是滿懷溫柔身子,緊緊抱住自己,體溫氣息,盡掬在手。他不自覺一動,掌力撤下,低喚道:“绮羅生!”
回應他的是埋在肩上的額頭一番磨蹭,绮羅生見他終于清醒了,全身力氣登時一松。意琦行猶在身虛無力之中,這一下猝不及防,就着抱住绮羅生的姿勢,直接仰面摔倒在了床上。好在被褥柔軟,并不曾磕到了哪裏。
绮羅生一身的重量都落在他懷中,兩人都是一身冷汗幹了又濕的狼狽,汗味血氣,夾雜一身。意琦行毫不在意,擡手撫摸着绮羅生的頭發:“辛苦你了。”
绮羅生埋頭在他肩膀磨牙,好半天才積攢了點力氣擡頭:“你無事,就比什麽都讓我安心。”
心有愧疚,意琦行嘆了口氣:“這次是我拖累了你……”
“你我之間,談什麽拖累。”绮羅生不大高興的哼聲,手指撫摸上他英挺的眉目,寸寸挪動着。感覺着指尖下的皮膚随着吐息微微起伏,心中些微的那點不悅,也都被終于見他安然的欣慰漸漸取代。滿心中只覺得,只要這個人好好的,在自己身邊,縱然要付出什麽,自己也不會在乎了。
情生意動,瞬間滿心柔軟,绮羅生垂下眼低頭,輕輕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了意琦行唇上。兩人一夜折騰,幾番衣衫汗濕了又幹,連嘴唇都幹燥得起皮。磨蹭在一處,起初微微的刺痛,漸漸又添上幹澀口腔中的苦味。而此時此刻,卻只覺得比起往日錦帳生春也毫不遜色。一腔柔情,便是無窮盡的甜蜜滋味,可化盡諸般苦。
這一番純粹的親昵自心而生,卻不帶絲毫情欲之意,仿佛多少言語,都化在溫柔缱绻的碰觸之中。末了,绮羅生輕輕含住意琦行的下唇,咬了一口,然後翻身滾回床裏,和他并肩仰躺着,含糊道:“沒力氣收拾了,怎麽辦?”
意琦行閉了閉眼,一手拉過他環住,聲音中也是濃濃的倦意:“明天再說。”
“好……”生來的好潔之心,此時也抵抗不過席卷全身的乏累,绮羅生那一問,倒是更似為自己找一個借口罷了。得了意琦行這一句,立刻癱平了四肢,哪消片刻,已沉入黑甜鄉中。
風聲雨聲剪燭聲,終還是枕邊人沉穩心聲,最叫人安然。
夜最深時雨最寒,荒野庭院,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驀然閃電撕破夜空,驚雷一震。瞬生瞬逝的雪亮電光,照出破舊宅院中,突兀出現的一團黑影。
那道黑影出奇的臃腫,動作卻是靈活。在長長的廊下幾個閃身,已經欺進了堂屋。屋門虛掩,只一伸手便推開了。與此同時,火光一閃,一盞幽燈明明爍爍的亮了起來,在黑夜之中,格外伶仃。
燈火燃起,才看清那道黑影,原來是一個黑衣蒙面客,背縛了一人。遠遠望去,才覺得身形格外龐大。此時蒙面客在屋中站定,肩膀一抖,背上的人立刻滑落下來,一頭栽倒在地。那人衣衫褴褛,形如乞丐,被破布口袋一樣丢下地,竟似毫無知覺般半聲不吭。若不是還可見他胸口微微起伏着,倒與一個死人沒有什麽區別。
蒙面客丢下乞丐,持燈靠近迎面牆壁,照看一回。牆上詭異花紋,在暗淡燈火下更覺扭曲猙獰,蒙面客卻滿眼癡色,如同見到了心愛之物,忍不住便擡起手,向牆上摸去。
将觸及畫面,他又頓住,慢慢縮回了手,低聲一笑:“情花,果然美得讓人心醉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