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二七:風波惡
将近傍晚時分,又是淫雨初停,路徑山林,俱少人行,只聞間或的蟲鳴幾聲,婉轉幽靜。
驀然一片安谧之中,路旁雜樹林中突起一陣大亂,似乎一林子的鳥雀都驚慌得撲騰了起來,伴着人言笑叫,足足有一刻鐘功夫,才漸漸消停了。
林中空地上,一地零落鳥羽樹葉,其上一人一手叉腰,一手拖了一長串縛在一塊的斑鸠,正是多日不見的一留衣,在那裏大笑:“這裏竟然有這麽多笨斑鸠,賺到了賺到了哈哈哈哈!”
他身邊還蹲了名藍發的少年,在拿着根細麻繩和最後幾只還撲騰着的斑鸠奮戰,一邊用手背抹着微微滲出汗的鼻尖:“前輩,您真厲害,空着手就抓了這麽多的鳥!”
一留衣得意之極:“這算什麽,‘太宇驚鴻’豈是叫來玩的,抓這麽幾只小笨鳥還不是小菜一碟!”他又心滿意足的瞧了瞧手上的一串獵物,“這功夫啊,練得再好,也不能矜持着不肯幹這個不肯幹那個。矜持能當飯吃麽?得活用,活用!小行雨,等你學會了我這手的幾分火候,也保你到了哪都能滿載而歸。”
那名藍發少年,便是幾個月前随着義兄們偷溜出來見識世面的行雨寄天風。他們兄弟三人本被意琦行勒令回了家,不想一留衣前去探望老友律彈铗,一眼便看中了這個與自己同是修習七修戟譜的老實孩子,軟磨硬泡讨了來,說要帶在身邊指點武學。律彈铗知他言行雖然偶爾的不着調,戟上的武學造詣,卻遠比自己能教給寄天風的多上許多,因此意思幾句,也便允了。寄天風卻是打小聽着一留衣這位戟修前輩的大名長大,更是興奮,只叫憑風一刀好生眼紅,也是無可奈何。
兩人本要往玉陽江上去,但路上避雨耽擱了些時間,好在這意外的收獲倒是叫一留衣心滿意足,登時不再咒罵那“衰神的老天”。而寄天風這幾天來,更是頭一遭瞧見了一留衣獨步江湖的輕功身法,只覺得大開眼界,至于是用來打架還是抓鳥,他倒是不在乎了,滿眼欣羨的看着死命點頭:“我一定會好好跟前輩學習。”
一留衣将後輩的崇拜眼神收得毫不客氣,又扯着那串斑鸠美滋滋看了一回,才道:“正想着沒帶什麽東西給我那兩個兄弟,這就送上門來了。小行雨啊,你快去四下找找,有沒有還幹着的柴火,給我弄一捆來。”他見寄天風還有些似懂非懂的懵懂,又笑道,“我那兄弟非要住在江面上,吃點喝點都得自己跑去花銀錢買,這等的野味,尋常他可吃不到。再說了,他倆那手藝,做出來也是糟蹋。你等着看我給你露一手好的,保管饞死他們!”
寄天風忙興沖沖點了頭,把最後兩只斑鸠捆好,然後一溜煙往林子四邊尋找幹柴火去了。
過了雨的地面一片濕漉難行,禦宇的心情,倒比這路面還要糟上幾分。他一怒之下,千裏迢迢自雲宗追至中原,至今已有數月餘。起初的憤怒過後,在一次次意琦行斬釘截鐵的回答下,倒只剩了許多的不甘心。他自幼生在雲宗長在雲宗,戰士的榮耀便是刻在了骨子裏的信念,也因此,意琦行的選擇,甚至再上溯到他父輩的選擇,看在禦宇眼中,糾結難開,平添郁結。
玉陽江一帶,比起雲宗潮濕許多,梅雨季節更是來得漫長。他在此賃屋暫居,卻被這濕漉漉的天氣攪得更加氣悶。這日好容易臨到傍晚見了天晴,信步而出,卻是不知不覺,又踏上了往江邊去的路。
這路他雖未走過,心裏頭卻早已踩得爛熟。禦宇一路随性漫步,心思難開,連自己也未覺得時,早離了市鎮人煙,郊野荒行。
突然一陣風來,吹透衣衫。還帶着雨氣的涼風,激得人一凜。禦宇乍的回了神四盼,剎那間有些愕然,然後才漸漸回過味來,頗尴尬的站住了腳。
此去江畔不遠,他卻有些舉步艱難,正幾番躊躇中,遠處一陣辚辚車聲,入耳又停。他張目望去,前方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地方,道路正中,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就那麽靜靜站在那裏,詭異之感,沖面而來。
禦宇年輕雖輕,閱歷卻是老練,這番架勢,早叫他心生提防,暗暗一手負在背後,已經按住了随身戟柄。
一車一人兩廂遙遙對峙,各自沉默。眼見紅霞也暗,暮色将合,漆黑的車廂中忽然傳出一聲狂笑,廂門一開,步出一條黑衣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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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宇見面便是一驚,那黑衣人雖然一身鬥篷遮掩,卻非陌生,正是那日曾與自己和意琦行交手之人。此時他一身含煞,身遭濃重的殺氣,幾可目見。一步一沉,迎面而來。
手腕一抖,禦宇立刻擎戟在手,戟尖斜斜一點:“又是你?你到底是何人!”
黑衣人冷冷一笑,終于首次的開了口,聲音低沉冷冽:“雲宗禦主,禦宇天驕,怎麽,認不得我了麽?”
他慢慢擡手,抹下鬥篷上的兜帽,“既然見到了本座,便為我一族勇士,賠命來吧!”
剛剛過了雨的林子,雖然雨勢不大,要找出一捆幹爽柴火也得費上些力氣。因此一留衣也不急着等寄天風回來,一邊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一邊快手快腳收拾着那一串的斑鸠,一只只拔毛開膛,麻利的很。然後又分作兩堆,一堆依舊用繩子串了,一堆找了些闊大樹葉,挨只裹了起來,志得意滿的盤算着:“這些烤了吃,這些拿去绮羅生的小破船上,給他們見識下老子收拾野味的手藝……”
正想得美滋滋的,忽然聽得一陣腳步聲,噼裏啪啦踩着殘枝敗葉沖回來。寄天風手上還抓着幾根柴火,人未至已經急着喊起:“前輩前輩,一留衣前輩,林子外頭,有人打起來了!”
“別人打架,你興奮什麽!”一留衣懶洋洋站起來,直了直腰,順手扯了塊葉片擦手。
寄天風跑得臉色微紅,連忙的比劃着:“那兩人一個空手,一個拿了杆銀戟,打得好激烈,弄不好要出人命了。前輩,您不去看看?萬一……”
“江湖道上,少管閑事不知道麽……嗯?用戟?”
寄天風點了點頭:“我偷偷瞧了會,那戟法當真好生厲害,就是跟他對戰的人……好像有些古怪……”他見識終淺,支支吾吾說不出個頭緒來。但因着自己學的乃是七修戟譜,心裏頭便總不自覺的,偏向了與自己同樣武器的人一些。一留衣摸了摸鼻子,終于也動了點好奇心,把手裏的樹葉子一扔:“走,瞧瞧去!”
寄天風帶路,兩人很快摸到林子邊緣一角。舉目一望,果然前方黃土路上,拳來戟往,殺意正酣。寄天風将聲音放得不能再低,生怕露了行跡:“前輩,您看,就是他們……”話沒說完,忽見一留衣顯然一呆:“禦宇?”
“啊?”
“熟人!”一留衣猛的一拍大腿,“那個穿黃的,是老子朋友哎!”
一留衣多年江湖行走,眼光何其毒辣。寄天風只看得出那二人戰得熱鬧,他定睛幾眼,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禦宇身手,固然不凡,但便如寄天風之言,與其對戰的黑衣怪人,拳拳狠戾還在其次,每每對着銀戟來路,竟是不退不讓,直撄其鋒,千鈞之威,難傷分毫。這樣一來,起初還好,戰況一久,登時有了不妙的苗頭。
觀戰片刻,眼見情勢愈加不好。一留衣不知這是哪來的恩怨仇殺,但卻曉得危如累卵的禦宇,既是意琦行的族人又稱得上是自個的朋友,便無論如何不能袖手。只是黑衣人槍戟難傷,修為雄渾霸道,非是可以力敵。他搓了搓下巴,忽然一手摟過寄天風,小聲道:“小行雨啊,還記得我跟你說的玉陽江小破船怎麽走不?”見寄天風一點頭,立刻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道,“記得就好,自己小心,咱們到那再見!”然後也不待他是否反應過來了這話裏九轉十八彎的意思,一手把人往林子深處一推,自己已經身形如風,搶步而出。
禦宇受困于黑衣人拳風,銀戟雖利,卻傷不得對手分毫,徒使自己險象疊生。他見了黑衣人容貌,便知此戰非一方殒命難了。既無退路,自傲之性也不容自己退逃,索性盡出戟上修為,唯求兩敗。
這一番主意拿下,戟路多攻少守,竟是有了些豁命的味道。黑衣人一時也奈何他不得,但厲拳狠掌,八方招呼,仍占先機。禦宇連中數掌,腳下一滞,取命一拳已是當胸而至。他招式用老,避不及避,勉強挪開半步,躲開了心口要害,卻躲不開右胸方寸。拳如重錘,嗓子裏登時一甜,一口血噴濺而出。
黑衣人不容喘息,招式更見兇殘,禦宇拖傷勉力一擋中,忽然灰影一動,一條人影竄入戰團,同時自己腰背一緊,已被來人一把拉住,胡亂朝了個方向,躍身出去。
黑衣人如何肯放,雙拳連出,一向禦宇,一向來人。那人腳下不停,頭也未回,只反手一伸,看似輕飄飄一掌,綿柔如羽的力道,竟裹得拳風一滞。這彈指間的一緩,兩人已經脫出了戰團。也不知那人如何擡腿動腰,直如一股風過,瞬息一閃,已出三五丈外,再挪幾步,便只剩了個揚長而去的背影。莫要說追,連看都看不得清楚了。
禦宇突如其來的被人撈出戰局,比起黑衣人的措手不及并沒有好上幾分。只是事發雖快,仍是叫他看清楚了來人的麻布衣衫藍色長發。這副打扮與輕功造詣,在他認識的人中,除了一留衣該人,再找不出第二個來,因此心頭不由一松。
不管怎麽說,一留衣終算得上是個認識的朋友。
一留衣這會卻是倒不出功夫來扯皮打哈哈,黑衣人的身手功力驚人橫霸,即便自己稱慣了輕功絕頂,也絲毫不敢大意。奪路沖出戰團之後,眼見禦宇內傷不輕,索性一彎腰直接将人拉上後背,扛起來放開了十二分的腳力。這一氣狂奔,一口氣跑出十數裏外,遇林穿林,遇山鑽山,拐了不知多少彎彎道道,直甩到身後鬼影子也不見了半個,才終于站了下來。
禦宇本就身上帶傷,再給他扛着這一通跑,眼前一陣陣發黑。甫一停步,又是兩口血嘔出,臉色已是不妙,還能強撐着道了聲:“多謝你,一留衣。”
一留衣扶着他站住了,一脫險境,又帶上了笑模樣:“就算不看在咱們是朋友的交情,還有你是我兄弟的族人的面子呢,客氣什麽……哎哎,禦宇,你這傷……”
天色雖暗,一留衣卻看得清楚,眼見着一層黑氣沖在禦宇印堂之上,整張臉的顏色都開始發青。縱是哪家的內傷外傷,也萬沒有這般詭異的症狀。偏禦宇自個似乎還不覺得,右胸受拳處糾結做痛,已叫他痛苦難捱。忽而,一股寒氣如刀,從胸腔蔓延而出,爆成一股割筋剮脈的劇痛。
傷勢一動,便成燎原,一留衣幾乎是眼睜睜瞧着,禦宇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他心覺不妙,懷裏摸出個木頭瓶子,摳開了不分好歹,倒出一把三四粒藥丸,就往禦宇嘴邊塞:“吃藥,快先吃藥,你這傷有點不太對頭!”
他塞得狠,禦宇連個猶豫功夫都沒,帶着濃重苦香的藥丸和着一嘴的血腥氣,都灌下了肚。一留衣一手按上他的背心,催動內力助藥力散開,一手在他腕脈上把了一回,跌足搖頭道:“不成,這傷太陰損,沒法耽擱……”他四下顧望了一回兩人立身之處,一把又架起了禦宇,“我帶你去找我那兩個兄弟!”說完,也不由人是否應聲願意,立刻舉步。
玉陽江此去不遠,也不過十幾裏的路程。雖是天黑路滑,但一留衣是個野外走跳慣了的,豈怕這個。只是随着時間漸過,禦宇的情況愈加不妙。他雖也不停以自身修為壓制內傷,但收效甚微,一路之上,幾番惡化,直叫一留衣越跑越是心驚,生怕有個閃失,這人就交代在了途中。
幾乎這輩子從沒這麽賣命的趕路過,遠遠瞧見了江面上的畫舫時,一留衣幾乎要感激涕零起來,也顧不得什麽禮數不禮數,幾個飛縱,直沖過去,一步便跨上了船頭。畫舫艙門只是虛掩,明顯有人在,更省下了他叫門的功夫。一留衣腳下不停,一肩膊上去就撞開了門沖進屋,扯開嗓子叫起來:“意琦行,小绮羅,快出來救人,要出人命……”
艙內不大,這一句話的功夫足夠他從門口沖進了內室。然後,後半句就那麽死死的卡在了嗓子裏,連帶着被他扛着的禦宇,僵在了原地。
房中并未掌燈,黑祟祟的暗色一片,先見到當中地上,碩大一只早沒了半點熱氣冒出的浴桶,其後衣衫淩亂堆放。而靠牆擱置的床鋪之上,湘簾半落,錦榻風光,其中人影本在交頸親昵之時,因着一留衣這一闖,登時生生頓住。
一留衣再急如星火,此刻也明白自己撞破了什麽好事。那一室的歡好氣味,饒是他一張老臉,也忽紅忽白的交替起來。一回過味,立刻踉跄着連連後退好幾步,到了屏風之外,手一滑撂下禦宇:“這個……”
他難得的語塞,禦宇也非愚笨,那一眼早看得明白,更是沉默。一片尴尬之中,傷勢再次沖擊髒腑,悶哼一聲嘴角又添了血絲。
忽然燈光陡亮,人影一動,意琦行已到了眼前。他面沉似水,手下卻不含糊,并指戳在禦宇胸口幾處大穴,內力催動龍元,已是雄厚灌入:“發生何事?”
救命重要,一留衣見意琦行開了口,便也先顧不上其他,将事情言簡意赅複述一遍。聽到是黑衣人攔路出手,屏風後低低“啊”了一聲,绮羅生也擎着燈燭繞了出來。面上猶帶薄紅,神色卻是嚴峻,與意琦行對望一眼,立刻一把抓起了禦宇的手腕:“黑衣人?”
禦宇看是绮羅生,适才所見抹也抹不去的刻在腦子裏,從頭到腳別扭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眼下他一身傷重,哪還有半點自主的空間。绮羅生早在他脈門上把望了一回,扭頭向意琦行肅容道:“與你之前的傷勢同樣。”
黑衣怪人,屍氣拳勁,甚至比起意琦行當日,更甚三分。
意绮兩人都知這傷勢霸道狠毒之極,尴尬也好,羞惱也好,種種情緒,登時抛開。意琦行手下一按,已将禦宇直接按坐在了原地,調運真氣先為他緩和傷勢惡化速度。绮羅生更是不假思索,将手中燈臺一放,轉身取了琉璃針來,向一留衣道:“那邊櫃子最下頭的抽屜裏,切兩片人參給他含着。”一邊在禦宇對面坐下,示意意琦行撤掌,“我來。”
意琦行給绮羅生讓出位置,卻不走開,而是又将手掌按在了他的背上,低聲道:“莳花針術太過消耗,我為你度功。”
绮羅生牽起嘴角,沖他微微笑了,受得坦然:“好。”
見兩人有條不紊為禦宇療傷,配合之間,倒将先前尴尬氣氛沖散了許多。一留衣也松下了這口氣,漸漸回複了本來性子,好奇道:“你們什麽時候改行做了大夫,連望聞問切都不必了,動手就能開方子的?”一邊手下不停,果然翻出來大半根山參,削下一塊厚片塞到了禦宇嘴裏。
意琦行還未答話,绮羅生先在那頭“哼”了一聲:“要是你剛受過同樣的傷治好了,自然也不陌生……”
“絕代天驕?”一直悶聲不吭的禦宇聽了這句話,登時想起前幾日那次與黑衣人交手的事來。當日意琦行也曾受拳,只是乍看無礙。但聽绮羅生語氣,必有後續。他此時正在傷勢煎熬之下,十分曉得其中利害,立刻掙紮着想去問話,卻被绮羅生一巴掌按回了腦袋,板了臉教訓道:“凝神定心,別亂動!”
一留衣立刻也在他後腦勺上輕輕的補了一下:“乖,聽話!”
禦宇自小到大,何曾被當成小孩子般這樣擺布過,但又心知二人乃是為自己着想,一口氣登時發不得咽不得,漲得發青的臉色都微帶了紅。偏意琦行視若無睹,只向绮羅生道:“我幫他暫時穩定了傷勢,針術之施,你切莫着急。”
绮羅生瞥他一眼,輕笑道:“看來嚴重,但一留衣的丹藥也不是白給的,中招之後又不曾拖延,可比某人硬扛上一天的情況好多了。”
意琦行立刻閉了嘴,專心催動七修內功,為绮羅生的獸花之術護航。绮羅生倒也不繼續揪着往事不放,快手快腳将禦宇上衣扒了,便要施為。
禦宇眼見一旦開始療傷,便再不由自己分心,終是不顧三人環視的壓力,向着意琦行輕聲道:“黑衣人,我看清了他的容貌,是……厲族之王,邪九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