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二八:幹戈事
這一句話聲音不大,在場的一留衣與绮羅生卻都明顯察覺到了,意琦行氣息瞬間的繃緊。但他很快又平複下來,微一點頭:“我知道了。”按在绮羅生後背的真氣并無停滞,似在催促開始療傷。绮羅生便也只做尋常,動手施為。
禦宇說罷了這句話,就再沒有開口。內傷之困,足以叫他精疲力竭。眼見時序移轉,船外天色徹底黑透下來,一留衣在旁插不上手,索性起身又翻出兩盞燈一并點上,再幫他們換了水盆手巾等物。
艙中氣氛一片凝重不容閃失,一留衣收拾完了手頭,他既不好意思往內室去,外室裏硬生生擠了四人又覺氣悶,滴溜溜原地轉了兩圈,忽然一拍腦袋,記起寄天風來。
當時事緊,他草草做了安排便沖出去救人。雖然寄天風個性穩妥,終還不過少年。從那處山林到玉陽江,總還有上二十多裏的路程,算算腳程這個時辰也該到了,就不知道這一道是否順遂。他心裏頭惦記,更是坐不住,索性跑到船頭,一邊透氣,兼往江岸上張望。
江上與堤岸俱一片黑祟,只有畫舫上挑起的燈籠,暖黃光暈,照亮周遭一塊,在一片夜色之中倒是醒目。一留衣站了不多久,他眼神極好,遠遠見到熟悉的少年身形時,立刻躍下船迎了上去,先一巴掌拍上肩膀:“好小子,真叫你自個摸過來了!”再一打量登時失笑,“小行雨,你真是個會過日子的,這麽些的斑鸠,竟然一只都沒落下。”
寄天風見了自家前輩誇獎,傻笑兩聲,忙又問道:“一留衣前輩,你救的那人……”
一留衣扯了他就往畫舫上去,邊叮囑道:“裏頭正在療傷呢,咱們悄悄的進去打個招呼,別給他們礙事。”他心知意绮二人既然胸有成竹,禦宇之傷斷然無礙了。而寄天風再如時趕到,更是去了他最後一分擔憂。這心境一松,人也立刻活潑起來,摩拳擦掌着要繼續拾掇自己親手料理來的野味。
寄天風跟着他悄沒聲息進了船艙,一屋子的嚴肅氣氛登時壓得少年又把呼吸放輕了幾分。绮羅生分心不得,意琦行卻是察覺到了,運功不停,邊扭過頭來道:“一留衣,煩你先安置寄天風。”
一留衣送他一個白眼:“我自己帶來的孩子,用得着你囑咐嘛!我自家有事幹呢,你們的情況如何?”
意琦行大略揣摩了一下:“大約再兩個時辰便好。”
一留衣登時被他噎住,頓了下才攬過寄天風:“等你們好了,我家小行雨都餓死了。我先去收拾點吃的……”一邊說着,一邊下手毫不客氣的去翻船上家什,将些風爐砂鍋一股腦搬到了船頭。好在暑天中的夜涼只添舒适,他便帶着寄天風在外頭忙碌起來,剖洗腌炖,不亦樂乎。不多久,便有袅袅肉香溢散開來。
莳花針術療傷終至完滿之時,早已月上中天,星鬥羅布。绮羅生這一番的消耗心力,因着禦宇傷勢控制得早,又有意琦行在旁扶持,固然同樣耗時耗力,收功之時,情況卻較之前好了許多。甚至還有餘暇要自行撐起身來,長吐出一口氣道:“沒事了。”
方才站起,腳下一晃,登時便被攬進了身後的懷抱。意琦行叫他靠在自己肩上,才道:“你去歇歇,剩下的收拾我來。”
绮羅生知他擔心,加之自己确實消耗不小,也就順勢倚了他,笑道:“無妨,我就在這裏坐一坐就好。”他又眨了眨眼,“我可是嗅到外頭的香味了,大哥的手藝,實在勾人饞蟲!”
正說着話,忽然身後一聲清咳,一留衣大刺刺橫在門口,用力瞪着二人:“幹什麽呢,沒看到還有小輩在麽,收斂收斂!”
绮羅生本是大功告成,難免一時忘情,聽了這一句,忙挪開了身,就在一邊靠着小幾的錦墊上坐下了:“大哥,叫寄天風也進來吧,時候不早了,外頭江風吹起來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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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留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瞥他一眼,一步讓開,把身後的寄天風拉了出來。藍發少年手上還端了個熱氣騰騰的碩大砂鍋,低眉垂眼乖巧着道:“幾位前輩,吃些東西吧,一留衣前輩一早就弄好了熱在風爐上的。”
一留衣這邊幫着寄天風擺飯,意琦行複在禦宇身後坐下,幫他梳理虛耗的真氣體力。這一番療傷中承受的痛苦,意琦行心知肚明,見禦宇同樣一身汗濕,順手撿起旁邊的衣服給他披上,拍了拍肩膀:“吃些東西,今夜先這樣歇一晚,有事明天再說。”
禦宇松了松緊咬的牙關,才覺得下巴都有些酸疼。神色複雜的看了意琦行一眼,又用餘光溜到了绮羅生。嘴唇一動,最終還是半個字都沒有吐出來,默默點了點頭。
他滿心的雜亂情緒,只覺得身在這畫舫之中,無論看到何人還是何物,都不免尴尬局促。不想一留衣卻是大刺刺的,見意琦行讓開半步,立刻拉着寄天風擠了過來,熱騰騰一大碗肉湯擱到眼前:“禦宇啊,你是傷患,虛得很,正好有這野斑鸠湯給你補補。我還給你在裏頭擱了塊小绮羅的人參,來嘗嘗,嘗嘗!”
他樂颠颠的炫耀自己的手藝,意琦行聽了“補湯”一說,面皮卻是一抽,扭過頭去權做不聽不見,由着一留衣張羅。寄天風那孩子卻是個仔細的,這一船的人躺的躺歇的歇的功夫,早把飯菜全搬了進來。因着之前一留衣怕他年少,久等不抗饑,已經先打發他吃了晚飯,此時便在旁恭恭敬敬請幾人上桌,自去打掃殘局。
到了這般時候,幾人耗力又多,倒是當真餓了。當下都是自家熟人,并不客氣,各種風卷殘雲用了飯。禦宇身上猶然發虛,胃口不開,也被一留衣囑咐寄天風盯着,生生灌了兩大碗肉湯下去才罷。這一番折騰下來,已過三鼓,船外萬籁俱寂。意琦行候着幾人都擱下了筷子,拿眼神周遭一掃,開口道:“今夜都先休息,有什麽事,明天起來再談不遲。船上狹窄,委屈你們三個在外艙湊合一晚了。”
他的目光又格外在禦宇身上定了定,後者抿緊了嘴巴,專心埋頭盯着手上的空碗,似乎要從中看出一朵花來。
一留衣是個心思通透的,立刻起身拍着胸口打起包票:“放心啦,禦宇有我和小行雨照應着,保管沒事。你們……呃……”話道嘴邊硬生生打了個轉,“也早點休息吧。”
意琦行“嗯”了一聲,不再多言,彎腰扶起绮羅生便要入內。經了之前那一番兵荒馬亂的療傷,此時得了休憩,绮羅生才緩回了被人撞破私密的心思。但事情過了便是過了,他又覺一身乏累,索性破罐子破摔的任憑意琦行體貼扶抱着進了房。
禦宇直把自己當做塊無知無感的木頭,但終是能聽得清楚,那兩人衣衫窸窸從自己身邊走過,然後內室中便有绮羅生輕聲指點道:“那邊櫃子裏有閑置的被褥,你拿出去給他們……”
一時間又見意琦行進進出出搬送了幾次鋪蓋,一留衣半步也不肯往內室裏頭邁,只站在屏風外邊接手。眼見遞出了最後一個枕頭,他忽然一胳膊摟住意琦行的脖子,狠狠在他肩膀上拍打了兩下,然後便大步轉身,指揮着寄天風幫手打起地鋪來。
意琦行臉上八風不動,心裏頭倒是明白的。他一回頭,就看到內室當中,猶橫在那裏的浴桶,嘴角又是一抽。眼不見為淨的大步邁過去,直到床邊。绮羅生正坐在床沿閉目養神,被他一把攬住了,将腦袋按到自個的懷裏。
一船雖分內外,卻無非靠着一架屏風隔斷,半點不阻言語聲響。绮羅生悶不吭聲的,也伸手摟住了他的腰,拿臉頰在他腰腹處慢慢磨蹭。這一晚種種意外變故,叫人措手不及,只能馬不停蹄忙碌。如今終于得了喘息,卻又礙着不方便說什麽私房話的局面,只好靠着挨挨擦擦的肢接,勾勒心中情緒。
磨蹭半晌,绮羅生擡起頭來,扯了扯意琦行垂下的鬓發。意琦行會意的低頭,就着微弱燈光,見到绮羅生撇了撇嘴,用手一指屏風外頭,用口形捏出兩個字來:“混蛋!”
意琦行險些失笑,也學着他不出聲音的動了動嘴唇:“一留衣。”
兩人彼此會意,互相凝視,眼睛裏都是不忿與笑意摻雜的模樣。那般被人直接撞破閨房私事的局面,若說不着惱的,當真無人。只是配上其中人命關天的因由,便成了“情有可原”這四個字。意绮兩人都非小肚雞腸的個性,自是不會再糾結其中。只是如今回房張眼一望,浴桶也好,淩亂床鋪也罷,總還是叫人見了便不由自主的牙癢起來。兩人如今也是無奈,只好背地裏拿着一留衣磨了一回牙。忽然,安安靜靜的外間,一留衣驚天動地連着打了兩個噴嚏。
兩人都是坦蕩個性,偏這頭一遭的小動作,便叫人驚破了,一時頓住兩下無言。驀的,意琦行忽似想到了什麽,一口吹熄了燈燭,就着攬着绮羅生的姿勢,擁緊他翻身上了床,并頭倒下。床上只绮羅生最初時草草拾掇了兩下,猶還是一片淩亂。意琦行一把扯過被子胡亂蓋了兩人,一手便探到下面去,扯開绮羅生的腰帶。
绮羅生這一回當真吓了一跳,又不好動作大了,連忙死死摁住他的手腕,黑暗裏擡起頭,又羞又氣瞪了過去。他眸子晶亮,意琦行卻視若無睹,直将手摸索到小衣之中。溫熱的指尖碰觸到冰涼粘膩的大腿肌膚,绮羅生霎時整張臉都幾乎“轟”一聲燒了起來。他出不得聲,一頭便紮進了意琦行頸窩裏,死死一口咬住了肩膀。
意琦行同樣不發一語,只安慰似的一手輕撫着他的後背,另一手靈巧快速,将小衣盡數褪下了,随手擦拭幾下,塞到床腳,重新用被子将绮羅生裹了起來。绮羅生此刻連擡頭都不肯,雙手環過去死死扣住了意琦行的後背,由着他擺布全身。一時終于收拾妥帖,意琦行才将死命埋在自己肩頭的臉托着下颏擡起。指肚擦過眼睫,觸手一片微微的潮濕,不需親見,也仿佛能看到微紅濕潤的眼角。他無聲的笑笑,微微低頭,輕輕将嘴唇烙在閉緊了不肯睜開眼睛上,從微顫着的眼皮上一路親吻撫慰過去。輕如羽毛的親昵耐心疏導着绮羅生的羞窘,直到扣緊了後背的手臂終于慢慢松懈了力道,改搭在了他的腰間。
一船寧靜之中,互聽彼此心聲與吐息,終至一夜好夢成眠。
次日清晨,绮羅生起了一個絕早。梳洗換衣收拾停當後,才聽得外間開始有了動靜,應是一留衣等幾人也起身洗漱。用了早飯,禦宇仍是被勒令躺回地鋪上靜養,意琦行掐了個茶杯,忽然開了口:“禦宇,等你傷勢恢複,就回雲宗去吧。”
正在忙碌收拾的一留衣和绮羅生同時手下一頓,互看一眼,也轉身望了過去。兩人都是心思機敏,昨夜禦宇療傷前被攔下的話頭,其中別有內情。意琦行既然挑了這個時候提起,想來也是琢磨停當,只待說明了。
寄天風雖也好奇,但仍是埋了頭将一留衣與绮羅生手上的活計都接下了,快手快腳收拾碗筷等物。那兩人便徹底倒出手來,靜待意琦行的下文。
但意琦行還未繼續,禦宇卻先撐坐起來些,有些着惱的低吼道:“那個人是邪九世,又不知從哪裏學來了邪門功夫,你這個時候倒叫我回雲宗?”
意琦行面色沉靜,淡淡道:“他的目标,是我,不是你。”然後轉頭看了看绮羅生,對上那雙飽含疑問的紫眸,聲調一緩,繼續道,“黑衣人名叫邪九世,是毗鄰雲宗的厲族之王,又號稱‘天之厲’。”
绮羅生眨了眨眼,忽攸從記憶深處翻出了這幾個詞:“就是你離開雲宗前,剿滅的那個厲族?”
意琦行點了點頭:“是。天厲更是由我親手重創,必死無疑。”
“那為何……”
他尚未答話,禦宇忽然神色一凜,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八厲移魂!”
聽起來就鬼氣森森的名字,一留衣好似牙疼般吸了一口氣:“神神叨叨的武功名字,這是什麽邪門功夫?”他拿手肘碰了碰绮羅生,“小绮羅,你怎麽看?”
绮羅生的臉色卻有些難看,揣摩着道:“必死之人,八厲移魂……難道,拳勁中的屍氣就是……”
未竟的話尾被意琦行接了過去:“傳說中的厲族秘法,想來就是如此了。”
“死而複生,功力大增,刀槍不入……這門武學看來真是劃算。”一留衣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口中啧啧稱奇。
禦宇瞥他一眼,冷聲道:“代價就是成為非死非活之人。”他轉頭看向意琦行,“既知邪九世是依仗八厲移魂卷土重來,我更不能在此時離開。他在雲宗雖然敗于你手,但今非昔比,你也未必能以一人之力勝他。”
“這是他與我的恩怨,而非雲宗。”意琦行的口吻依然不容半點商量餘地,斬釘截鐵道,“八厲移魂,有法有破,但你不知破法,留下無用。他的目标并不在你,但你若在此,就不免成為攻擊目标之一。早離中原,才是上策。”
“你……”禦宇氣結,情緒一動,驀的一陣嗆咳,寄天風忙倒了杯水遞過去。禦宇神色複雜看他一眼,有心不接,又不好遷怒在這個乖巧少年身上,只好憋悶着抓過杯子,一仰脖喝盡了,憤憤扭過頭去。
意琦行依然沒什麽情緒起伏,轉向一留衣沒頭沒腦道了一句:“有勞你了。”
突如其來的拜托,一留衣一愣,随即便被绮羅生偷偷一把從後面扯住衣袖,狠狠的拽了拽,把他險些沖口而出的話都拽了回去。這一遲疑,一留衣也已經明白過來意琦行的意思,嗖嗖丢了兩個小眼刀子給那兩人,然後一蹲身湊到禦宇面前,很用了點力氣的在他肩膀上一拍:“怎麽對付那個邪九世,讓意琦行去操心就夠了。這小破船巴掌大的地方,連轉身都費勁,住人住不開,養傷也養不好,大哥下午就帶你換個敞亮院子去。放心,不用你掏錢,自然有人包了!”
禦宇憑白被他攀高了一截輩分,登時一噎。一留衣渾不在意他的反應,一把扯過寄天風,到一邊嘀嘀咕咕去了,幾句話就安排妥當了下半晌的行程。寄天風對他的吩咐,半分不打折扣的信任,立刻聽了話,扭頭下船。
绮羅生也笑眯眯的,拿了個紙包要往一留衣手裏塞。意琦行一把奪下來,打開看時果然是那剩下的大半支山參,皺眉道:“不用這個,禦宇的身體底子好,尋常修養就夠了。”
不想一留衣一伸手,又把山參奪了回去,“哼”了一聲:“不給他吃,給我當看護傷患的工錢還不成麽!”一把塞到了懷裏去。
禦宇被晾在一邊,看着三人三言兩語就把自己交割了出去,半點沒有要再問問當事人想法的模樣,險些氣結。但十年戎馬,審度估量形勢早成了刻在骨子裏的本能。于情于理,這小小一艘畫舫确實都非自己修養傷勢的善處,而有一留衣在旁照應,就算再遇什麽意外,全身而退總是不難。他又心情複雜的瞥了绮羅生一眼,簡直不知該拿何種态度去面對這名可與自己戰個旗鼓相當的白衣青年。從緣溯山上的初見,到留妖山城外的交鋒,再到昨日驚世駭俗的轉折。既承受其恩,又惱其事,幾乎頭痛欲裂。偏意绮兩人又出奇的坦然,毫不避諱同起同卧的親昵模樣,直叫他覺得要無法坦然見人的反倒成了自己。這一番心中糾結煎熬的結果,便是待到寄天風去鎮市上叫了馬車來,他反倒成了第一個匆匆下船之人。一留衣瞧着禦宇幾乎稱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有點誇張的沖着意琦行嘆了口氣:“我還在想要不要把他敲昏了才能扛上車呢,你們真是作孽呦!”
绮羅生抽了抽嘴角,揮扇遮面,只做不聞。意琦行倒不在意他的搶白,反而肅容道:“一留衣,我這表弟,勞你看顧了。”
馬車辚辚遠去,漸不可望。绮羅生這才轉回頭來,忽然似笑非笑一勾嘴角:“表弟?不是族人?”
“是族人,也是表弟。”
“還有什麽?”
“還有一個表姐,也是雲宗之王。”
見他回答得沒有半絲猶豫,绮羅生笑嘆了口氣:“你在雲宗的親戚倒是不少!這次只是表姐表弟,下次說不定再來什麽堂妹表妹……”
忽然被一把抓住了腰摟進懷裏,意琦行不緊不慢丢給了他兩個字:“真酸!”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