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三〇:長短亭

被雨水洗過的夜空,漫天星鬥似乎都格外明亮幾分。連着數日的陰雨,即便是在暑伏天氣,入夜也仍帶涼意。

距意琦行離開之後,又已過了三日。這幾天禦宇幾乎做了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把自己關在屋中,說話都懶得開口。非但寄天風每天叫他來吃飯喝藥時,都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連最愛聒噪閑聊的一留衣,也不再似往日那般有事沒事湊過來打屁胡扯了。

着實壓抑憋悶得讓人發瘋。

壓抑到了第三天,禦宇吃過午飯又喝了藥,昏昏沉沉一覺睡到夜色深沉。睜開眼看到滿屋子的寂靜黑暗,忽然心中泛起無比煩躁。帶了些郁氣的下床,一把推開了窗戶,撲面而來的清冷夜風,倒是讓他身上一涼的同時,人也覺得有些鎮靜舒服下來。

忽然,“咯噠”一聲,一粒小石子被丢到了窗棱上,還滴溜溜轉了幾圈,才滾落地面。禦宇一擡頭,發現石子扔來的方向,斜對面的屋頂上,黑祟祟竟然坐了個人,正沖着自個招手。

皺了皺眉,禦宇索性直接在窗口一撐,飛身跳了出去。經過雨水浸泡的冰冷空氣立刻灌進有點單薄的夏衫,讓他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再擡頭,那人還坐在那裏紋絲不動。禦宇也絕了回屋加件衣服的想法,腳下一個墊步,已經輕飄飄掠上了屋檐。

屋頂那人果然是一留衣,四平八穩的盤坐在房脊之上,面前竟然還擺了兩碟小菜,一壇酒。見他上來,便笑道:“看來那傷當真恢複得差不多了,過來坐,喝兩杯?”

禦宇瞄他一眼,當真坐了過去,也不找杯子,拎起酒壇,對口直接灌了下去。兩大口烈酒下喉,整個身子似乎都燒熱起來,将夜晚的涼意盡數隔開了。

一留衣笑眯眯看着他,見他放下了酒壇,又不知從哪摸了雙筷子遞過去:“這香幹和鹽爆蝦都是街角那家老店裏買的,下酒的好菜,嘗嘗。”

禦宇便又依着他的話,翻撿了兩筷子丢進嘴裏,卻仍是不開口。

一留衣也不再說什麽,只和他就着小菜,輪流喝酒。那一壇酒怕不有三五斤的分量,用不了多久,竟然也被這兩人解決了大半。碟子裏的小菜本就不多,更是已經見了底。

最後一筷子香幹夾起來,不想下面卻蓋着塊八角,禦宇沒察覺的丢進嘴,剛嚼兩口立刻頓住,臉色憋得煞是好看。驀然猛一把抓過酒壇子,不分好歹猛灌了一氣,才将嘴裏的古怪刺激味道沖淡了些。

一留衣拍着膝蓋大笑起來:“這香料裏頭,要論五味俱全,八角可是排得上號的。如何,滋味不錯吧。”

禦宇瞥了他一眼:“想說什麽,何必拐彎抹角,直言吧。”

一留衣毫不在乎他的臭臉,拿過酒來喝的有滋有味:“我何曾拐彎抹角,我說的都是實話。少年人,該放手時就要放手了,早點回去,別叫你表哥擔心。”說到“表哥”二字,格外咬重了些,調子裏又帶了些笑意。

禦宇的臉繃得像是刷了一層糨子:“這是我們之間和雲宗的事,你的立場跨得太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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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一留衣輕笑出來,展眼看向禦宇眼睛一直望着的方向。那裏無盡夜色一片虛空,但是再向遠去,他卻是明白,正是玉陽江的方向。

玉陽江上,有畫舫依依,眼下,該已是紅燭昏羅帳的時辰了。

他忽然伸出手去,隔着酒壇子和空碟子,在禦宇肩上拍了拍:“那船裏面只有一個你的族人,但是卻有兩個我的兄弟。你說,我是不是比你更有立場說話?”

“……”禦宇嘴唇一動,剛想說什麽。

一留衣又道:“你心裏想着你的家國,我心裏頭想着我的兄弟。我跟意琦行做了十六年的兄弟,小绮羅喊我這個大哥也喊了十年,比你認識他們的年頭長多了。他們現在過得很好,我很滿意。莫非,你不滿意?”

禦宇咬牙瞪了他一眼,:“後面的話你可以省下了,事已至此,我不會再說什麽。”他一把搶過酒壇子又灌了一口,“絕代天驕決絕至此,我還能做什麽?後天我就動身回雲宗,你們兄弟三個,盡可山高水長了。”

一留衣又笑一聲:“不管怎樣,你都還是意琦行的血親,何必說得要老死不相往來一樣。”

禦宇“哼”了一聲:“多謝你們看在我的‘血親’的份上,多加照拂。”一翻身跳下了屋頂。

一留衣坐着沒動,慢悠悠道:“我和小绮羅救你,都只因為你是禦宇罷了。”他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禦宇聽到,便見那背影僵站了一下,又頭也不回的進屋去了。

“嘭”的一聲,屋門被用了點力氣甩上。廂房中忽然寄天風探出個頭來,像是被動靜驚到了,四下顧盼一番,找到了屋頂一留衣的身影:“前輩……”

一留衣立刻心花怒放的招手:“來來來,小行雨,上來,再陪我喝兩杯。”

寄天風乖巧的躍上屋頂,臉上帶了點躊躇的先指了指被甩上的屋門:“禦宇公子……”

一留衣摸了摸下巴,打個哈哈:“在臭脾氣擰勁子上,他跟意琦行倒真不愧是兄弟,血緣真是個奇妙的玩意啊!”

“離笳吹盡三兩聲,長亭更短亭……”

“嗯?”意琦行聽到身後動靜,扭過頭,便看見绮羅生背着雙手,也緩步踱到了窗前。二人并肩站在這城鎮中最高一層的酒樓上,舉目眺望。

樓高風緊,窗扇大開,卷動兩人衣衫鬓發,略添了些淩亂。绮羅生吟了那半句詞後,忽然似有所感,嘆了口氣:“見你為他送行,我便想起,自己似乎也有多年未曾回去石州了。”

樓上再無第三人,意琦行聞言,伸手将他拉到身邊,極其親昵的距離攬住:“等此間事了,我與你往石州故地重游,也非什麽難事。此說之意不佳,兀要再提。”

自己那點意有所指的小心思被這一句話登時滿足了,嘴角愉快一翹,绮羅生這才将背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卻是握了一截青翠柳枝:“送別有酒,也該有柳。”

意琦行接過柳枝看了看,又塞回绮羅生手中:“太文氣了,禦宇不好這個。”卻将一旁桌上兩杯斟好的酒端了起來,向绮羅生一遞:“雲宗男兒,有酒足矣。”

绮羅生笑了笑,拿過一杯酒,順手在意琦行的杯子上一碰,一口喝盡了:“我該給他賠情,與公與私。”

意琦行也盡了杯中酒,卻沒接下這個話頭,轉而道:“雖然我托一留衣送禦宇離開,但是這段路程想來仍有幾分風險,你去送他們一程,我也安心。”

绮羅生翻出玉扇輕敲了敲他的肩頭:“你想獨自絆住天厲,我卻不大安心呢。”

“我有分寸,只是試探而已。”意琦行握了握他的手,“有備而去,天厲傷不得我,你放心。”他頓了下,又道,“替我轉告禦宇一句話。”

“看來我不去也不行了。”绮羅生嘆了口氣,“說吧,什麽話?”

意琦行神色變得有些凝重:“我當日雖未取下天厲性命,但他仍該必死無疑。八厲移魂就算神秘莫測,但也非一個将死之人可以完成。我懷疑……”

“你們雲……”绮羅生想了想,又改口道,“雲宗有細作?”

“不是細作。”意琦行搖了搖頭,“雲宗周遭,尚有幾個他族,動向叵定。轉告禦宇,讓他與鳳座留神。”

他說得慎重,绮羅生便也收斂了輕松模樣,點頭應下了。又向窗外望了望天時,已是不早:“我該動身去找他們了,你也自己小心。”

見意琦行應了一聲,绮羅生沒再多說什麽,只用力回握了一把,然後把手從他掌心中抽出來,轉身下樓去了。

腳步聲漸漸下到底樓遠去,意琦行也從窗口移開目光,回到桌邊坐下。瓷壺中尚有殘酒,他自斟自飲,連盡了三杯,心中驀然泛起些許的悵然來。

“這一來,算是徹底與雲宗分道揚镳了吧。”心裏頭不由自主轉過這一句話。他一仰頭,又飲一杯,然後袖中摸出一塊銀子壓在桌角。

再起身時,又是眉目淡然,一派淵渟岳峙風範的塵外孤标,廣袖輕拂,身影化如淡煙,掠出了酒樓。

廣坡之上,兀駐詭異黑車。有些陰霾的天色,一如車中人顏色深沉的雙眼,定定望向遠處。

觀望許久,缰繩一抖。馬嘶一聲,噠噠舉蹄,車輪吱呀轉動了起來。

驀然,一道劍氣破空而至,在馬蹄前三分處劃過。青草離離的地面,登時出現一條狹長劍痕,阻住了去路。一道飄逸人影随之而至,負手在前方幾丈遠處飄然落下:“邪九世!”

黑馬停了步,車廂中微微一晃,不再以鬥篷遮身的厲族王者闊步邁下車來:“絕代天驕,你果然來了。”

既有舊恨,又添新仇,避無可避的交鋒,再不需什麽多餘的言語添色。意琦行抖腕拔出澡雪劍的同時,邪九世也已邪功暗提,雙拳之上,隐隐籠起一層暗綠之氣,不再掩飾的八厲移魂之功,随着一聲呼喝,迎面而來。

劍勢拳勁,均是大開大阖的路數,勁風蕩處,草木摧折,塵土俱揚。意琦行已知對方深淺,并不冒進,劍如游龍,更多的乃是試探之式,意在尋找功體破綻弱處。邪九世與他對過十數招,也明了其意。他自持八厲移魂之威,毫不在意這般試探,只是眼見了意琦行與禦宇先後傷在拳勁之下後仍是無恙,心知定然是有了什麽醫治之法,因此更招招搶攻,只求當場取命。

邪九世豁力一戰,意琦行傷他不得,只得緊守門戶。每每拳至,帶起金風與兵刃無二,襲身割面。意琦行運轉內功護身,澡雪之利,毫不相讓。只是數十回合過後,竟漸覺劍上壓力,愈發沉重。每與邪九世拳勁相觸,其上灌注的威猛之力,便藉由劍身沖擊而來。意琦行失卻龍元,在內力激拼之下,竟隐現捉襟見肘之态。

心知不能露出這般破綻,意琦行念頭一動,劍路也轉,澡雪頓化萬千銀芒,八方罩下,尖銳劍氣如嘯,襲向邪九世周身要穴。

八厲移魂雖然金兵難傷,但要害穴位終是薄弱之處,豈堪利劍頻繁襲來。邪九世猝受數劍之後,品出意琦行之意,雙拳一架劍刃,冷笑道:“你想得精明,可惜也不過白費力氣。”

意琦行并不答話,仍是身動劍快,盡展修為扣其弱處。邪九世冷哼一聲,見招拆招,并不退讓。而其拳上綠氣,随着時間挪移更見濃厚,隐隐一股微腥屍氣,已是清晰嗅得。

戰況膠着,各有心思。意琦行劍勢咄咄逼人,巧運劍招掩蓋內功之缺。而邪九世雖不懼他,卻也非一時半刻便能穩占上風。昔日在雲宗之時,以他武學,本非絕代天驕對手,縱得八厲移魂邪功重塑,所添的卻非修為。因此如今旗鼓相當的局面,同樣讓他焦躁。心中恨不得登時斃仇人于拳下,卻苦無致命一擊的機會。這般拖延下去,終有力竭之時,到時鹿死誰手,更不可知。

轉眼交手已過百餘回合,意琦行守得謹慎攻得刁鑽,劍上修為,一補龍元之失,并不見落下風。但邪九世功力越提,拳上綠氣越重,濃厚腥氣入鼻,卻叫他不得不心生顧及。縱然不叫拳勁沾身,若是這陰毒氣勁如同毒物一般,嗅得久了同樣侵入五內之中,卻是不妙。

正思索間,忽然人影一縱,一道雪白身影翻上山坡。也不開口,手中玉扇一揚,化作漫天扇影,從後向邪九世襲來。

察覺戰團再添一人,邪九世立刻磨身招架。從不曾見過的陌生面孔,手下攻勢卻毫不含糊。一柄玉扇戳刺點砸,與意琦行的劍路配合無間,登時迫得他連連後退數步,才穩住了陣腳。更有甚者,扇面開合之間,依稀溢出一縷清氛,似有似無之中,竟将腥氣沖淡了許多。邪九世不由吃了一驚,心中連轉幾種揣測,登時躊躇起來。他拳上一緩,戰況傾斜更是明顯,再戰片刻,心知今日定難如願,仗着對方縱然兩人聯手,仍傷不得自己,邪九世架開劍扇一擊,随即抽身,躍回黑車之上,揚長而去。

見他遁走,意琦行也按下身形,将澡雪還鞘:“你怎麽來了?”

绮羅生搖扇笑了笑:“天厲既然與你交了手,定然再無分身之術趕去禦宇那邊,我回來得不好麽?”

意琦行頓了一下:“也罷……他們離開了?”

“你放心,有一留衣送禦宇出中原,定可平安。”绮羅生一頓,故作張望模樣的向遠處瞧了瞧:“不過,雖是已經上路了,但此刻你若趕去,跑上一天半天,倒也追得上。”

意琦行失笑,背過手去,當真舉步,卻是說了句:“回去吧。”

绮羅生眨眨眼,跟上了他,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嘀咕了一句:“你的話我轉告到了。”想了想,又道,“禦宇竟然一句話都沒跟我說就走了……喂!”前面的意琦行忽然站住腳,叫他險些一頭撞了上去。

意琦行卻不在意他這一聲,回過身按上他的眉心,将略略皺起的眉尖撫平了,十分嚴肅道:“這是他失了長幼的禮數,當真不該。”

“啊?”聽了這話,绮羅生倒是愣了下。縱然不曾敘過年庚,禦宇要比自己年長幾歲卻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這一句“長幼禮數”不知從而說起。但一愣之後,他漸漸品過味來。意琦行還是端肅着一張臉,看在他眼裏卻有些牙根發癢,恨恨道:“劍宿,你這口舌,真該讓七修的後輩們也看一看才是。”

意琦行仍是淡然,手從臉頰挪下,轉而給他順了順微亂的頭發:“這方面有一留衣珠玉在前,我何必搶他的光彩。”然後立刻一轉,曲指扣在绮羅生手中扇骨上,“你做了手腳?”

“我用了些許夢花露在上。”绮羅生順口答了,才反應過來被人轉移了話題,帶了些氣剜過去一眼。

意琦行并不在意,點頭道:“此藥看來确實對天厲邪功中的屍污之氣有些抵禦作用,你随身帶好,可備不時之需。”

“瞬之華光,不愧至潔至清之名,”绮羅生嘆了口氣,“可惜仍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罷了。我适才與他交手幾招,當真刀劍拳腳難傷。并且縱然以內力攻其髒腑要害,也是收效不大。這般殺之不死,當真頭疼。”

“未必。”意琦行沉吟了一下,“雖然他周身兵刃難傷,但我曾嘗試反複将攻勢集中在幾處要穴之上,天厲仍有回防之意。如此看來,這八厲移魂之體,也并非全無法可破。此外,他卷土重來無非依仗護體之功,自身修為,進境不彰。如今我有了防備,他再想得手也不容易,想來仍會暫時沉潛,伺機而動。這段時間,我們可慢慢研究破解之法。”

意琦行将自身揣摩盡數說出,一邊繼續在心中思索對策。琢磨片刻,忽覺竟不曾聽到绮羅生開口,有些意外看過去,卻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早不知走神到了哪裏。

“绮羅生,”喚他一聲,意琦行将手掌貼上他的臉頰,“绮羅生?”

“啊!”绮羅生驀然回過神來,察覺自己失态,有些赧然,“我沒事,走吧,回畫舫。”當先邁開了步子。

意琦行頓了頓,只道聲:“好。”便與他并肩離去了。

風飏七八枝疏柳,文張三五間高軒。

極為清疏雅致的一座小小庭院中,粉牆烏瓦,高幾整潔,其上幾部随手攤開後又閑置的書卷,墨香文氣,撲面而來。

而此刻一襲白衣的無夢生,卻站在庭院角落的一瓯淨水前,水中一朵流光溢彩的千瓣紅花輕輕搖曳,璀璨顏色,更甚珠玉。

伫立片刻,他伸出左手懸在花上一尺,雙指一撚,指尖已破,一串血珠立刻滴瀝而下,落在紅花之上。

一接血氣,紅花搖擺更甚,幾似貪婪的頃刻吸盡了。無夢生見狀,搖了搖頭笑嘆:“花啊花,莫貪心。你承了我這許多天的血氣滋養,如今是該徹底成熟了。你的主人,可還等着你救命吶,不能再拖下去了。”

說罷,功力一催,一股血線再次從指尖落下,灌入花芯之中。紅花千瓣張阖,盡承其血。驀然花瓣枝葉俱顫起來,雖是草木,竟也覺出幾分破繭前的痛苦意味來。足足顫動了近一炷香的時間,一聲清脆如同琉璃破碎,層層疊疊的花瓣,陡然盡向外一舒,正中花芯位置剝裂開來,現出一顆宛如紅珠的花核,同時浩香四溢,一掃之前腥豔之氣。小院之中,登覺清風爽籁,心神俱醉其中。

無夢生微眯了眯眼,深吸一口花香,撫掌笑道:“穢極而出至清至勝,情花當如是也!”俯身将花自瓦瓯中捧了出來,揚長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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