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三一:夢中機

回畫舫的路上,再不曾生什麽風波。從荒郊漸漸走近市鎮,人聲也喧嚣起來。往來務工農作,販夫走卒的熱鬧,登時将還在心中殘餘幾分的肅殺之氣一掃而空,撲面而來,盡是人間煙火,凡夫之樂。

意琦行一路默默打量绮羅生,見他雖似心中有事未曾開口,但到了集上,神态便明顯的松快許多,開始挑挑揀揀些酒水吃食,打算帶回船去。這般看來,料他所想也非過分郁結之事,伺後慢慢哄他說了便是。因此,意琦行便也順水推舟不再去想,兩人頗是挑揀了些鮮菜熟肉,并着一壇酒,滿滿占了四只手,往家中去。

剩下的路程,兩人心有默契說些閑話。本一個送別日,卻是不應景的明媚晴天,玉陽江畔楊柳堤,被夏雨沖刷了這許多時間,枝葉青翠欲滴,如今擱在了陽光下,直如一樹翡翠,猶帶水香,看在眼中,已是神舒心清。

畫舫在望,輕快步上。绮羅生猶在回頭笑道:“天氣這般好,入了夜想來也是晴朗。這雪脯酒入口甘綿又不上頭,倒是正适合對月小酌……嗯?”

話說一半忽然頓住,绮羅生皺眉一掃船頭:“有人來過。”

意琦行本在他身後上船,聽了這句,不動聲色,人卻搶上半步,一把推開了虛掩的艙門。绮羅生還不及再叫,他已邁步進去了。飛快在房中巡視一圈,目光落在了幾案之上:“有人留書。”又看了看才側開半邊身子讓開門口,“進來吧。”

绮羅生又是咬牙又是想笑,終還是什麽都沒說,進了艙擱下手裏的東西,就湊到幾邊。上面攤開一張箋紙,本就是船上之物,想來是留書人順手一用。紙角用茶杯壓住,其上墨跡已幹,不過寥寥數字。

只是才一見那字跡,绮羅生登時一愣:“妖繪天華?”

意琦行将紙拿起,見留書不過三字:“提防……夢”。而前後之間,落下許多墨點,顯見落筆之人同樣心思不定,猶豫萬千:“示警之信?”

绮羅生點了點頭:“這是妖繪天華的筆跡……”忽然瞥了意琦行一眼,“他眼有疾,故而寫字時都偏靠一側,間隔極大以免疊做一團,極是好認。”然後才又似絲毫不曾插過這句話般繼續說了下去,“他失蹤多日,忽然顯身,又在畫舫留書叫我警惕。這樣看來,他眼下應尚安全,真是幸事。”

意琦行道:“墨跡幹了許久,看來咱們離船不久之後他便到了,久等不歸,才留下書信。不過……這般語焉不詳的示警,是何用意?”

绮羅生苦笑一聲:“或是防人耳目?或者別有難言之隐?”他想了想道,“如今花部之中,在明者除我之外,只有清都無我一人。妖繪天華既前來畫舫,想必也會前往夢花境。無我如今深居簡出,料想不會錯過,往他處一晤,自然便知內情。”

“明日吧,如今時候已經不早了。”

“好。”绮羅生又嘆了口氣,“妖繪天華性烈自傲,又極看重花部之事。如今看來,他失蹤的這段時候,似乎已握有了幾分線索。希望有無我在,能勸阻他不要冒進。”

花部人事,意琦行興趣不大,只翻來覆去看着那張紙:“夢?夢是何意?”

绮羅生也拿玉扇撐住了下巴,冥思苦想的樣子:“這一個字,委實難猜了些,妖繪天華何以謹慎至此?夢……劍宿聰明絕頂,可曾想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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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琦行看他一眼,忽然丢出三個字:“夢花境。”

“啊?”绮羅生吓了一跳,“什麽?”

意琦行這才慢條斯理道:“這段日子常聽你把這個所在翻來覆去念叨,印象極深,脫口而出。”

绮羅生登時失笑,将玉扇直點到意琦行的肩頭,眨了眨眼,送給他似曾相識的一句話:“真酸!”

意绮兩人回到畫舫之時,已是不早。兩人一番收拾,再用過了飯,不消多久,暮色漸合,弦月東升,夜幕如水樣泛上了玉陽江。

夜深之後,畫舫上也燒起了燈燭,暖黃光暈,籠罩一室。盤坐在床上運功的意琦行吐納一收,氣歸丹田,慢慢睜開了眼睛。正看到绮羅生握了卷書,倚着窗邊坐着,心思卻明顯不在書上。

“绮羅生。”低喚一聲,那人立刻回了神,丢下書站了起來,從旁邊端起一碗水:“好了?來喝了這個。”

意琦行不明所以,但仍接過碗,一口灌下。水是恰到好處不燙不冰的溫度,另有一股隐約清氣,化在其中。順喉而下,五內一爽:“夢花露?”

绮羅生笑道:“白日與天厲一戰,雖然你不曾再受他的拳傷,不過我見他招式之中,隐含綠氣,腥味撲鼻。這水裏我化了一滴夢花露在內,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他款款溫柔,意琦行自然受用,點了點頭道:“你思慮周到,八厲移魂的屍氣,确實不可不防。”一邊起身,去将空碗拿到外間收拾。

绮羅生亦步亦趨跟了出去,意琦行才将碗擱下,忽然身後一熱,被一雙手臂纏住腰,溫軟的身體也靠了上來,像是嘆息般叫了聲自己的名字:“意琦行!”

不知何故,意琦行覆上交握在自己身前的手,輕拍了拍:“怎麽了?”

绮羅生悶聲道:“這幾日你每晚總要多調息一陣內功,之前從未有過。是不是龍元的封印,對你功力影響不輕?”他用額頭輕輕在意琦行肩頭撞了一下,“當日你為我封印龍元,我從未修習過它,已覺不适。你的功體與龍元共修多年,如今剝離,損耗究竟有多大,不要哄我!”

意琦行沉默一下,轉過身安撫意味濃厚的将人拉進懷裏:“至多三成。放心,即便失去龍元助力,當今武林,能撼我者,又有幾人。”

三成功力,對于習武之人來說,絕非一個輕巧的數目。绮羅生越是聽他說得坦蕩自信,心中越是柔軟酸楚,半晌嘆了口氣:“是我連累你……”

話一出口,立刻就被握住下巴擡起了臉,望着自己的藍眸中,明顯含了不悅:“用錯詞了。”

绮羅生眼神中帶了些不解,下一刻,便聽到再正經不過的聲音道:“是你陪着我。”

“你啊!”未出聲的在心裏喟嘆一聲,绮羅生半阖眼,受了他在唇上輕輕的一吻,才含了笑道:“想不到塵外孤标的大劍宿,也想着要人陪。”

“這是人之常情,沒有人喜歡一直一個人獨處的滋味。”意琦行毫不遮掩自己的心境,“而本來擁有,如果又再失去了,更是難以忍受。”

“所以你來中原了?”

“所以我來找你了。”

短短幾句話,喚起绮羅生在二人重逢前的那段記憶,失落不舍、揪心苦悶,念之猶新。他兀的睜開眼,搬住意琦行的臉,一字一頓道:“那你也記着,別讓我再失去你!”

突如其來的情緒,來得無預兆,去得卻是纏綿缱绻。江湖中的風浪,從來不是人力可以預知或操控的事情。可得了彼此一句承諾,就好像理所當然确定了長長久久的将來,可以一直不離不棄,攜手走下去。

情心總是最難滿足,卻又最易知足。

月上中天,江心映照,畫舫随波緩動,拂開心緒的兩人,一同登上船頭賞月。

其實說是賞月,但一彎弦月再美不過爾爾,總歸是江面上見慣了的景致。只是兩人并肩靠坐着,手中有酒對飲,已是最大的樂事。

并不曾取杯,今年的新釀灌入慣用的酒瓶中,你一口我一口的就那麽分享了。绮羅生想了想還是開口:“你當真不打算再動用龍元了麽?”又立刻接道,“我知你心意堅定,但如今多事之秋,情勢萬變,總要多做打算。”

意琦行卻仿佛在說一件最稀松平常不過的事情:“龍元封印,非出身王脈之人不可解。雲宗遙遙,何必再想。”

“啊?”绮羅生聞言一愣。他雖自己私下也曾揣摩,龍元的封印料想不是什麽輕巧之事,但苛刻若此,還是讓他吃了一驚。而其中意琦行彰顯之決絕,更是觸心。短暫沉默之後,他略擡了擡身,攀近意琦行的肩膀,湊到耳邊輕聲重複道:“我一定會保護你的!無論要面對的是什麽。”

第二次聽到同樣的話,意琦行自身修為,雖然可稱劍巅,此刻卻絲毫不覺被看輕,或是房中戲言。心中只一片熨帖之意,含笑道:“縱對天下。”

一片俠情,一片柔腸。竊竊聽如情人語,卻是個中有誓兩心知。

因挂心妖繪天華下落,次日兩人起了個絕早,便要往夢花境去。

早晨空氣最是清寒,一踏出船艙,绮羅生便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想了想,将手裏的玉扇插回了腰帶上,然後才折身躍上了岸。

意琦行緊随他下船,看在眼裏未曾開口。待到一路行來,走到市鎮中時,已有早起的小販擺開了攤子,多是些早點心之屬,意琦行卻忽然站住了:“進去喝碗熱粥再走,不急在這一時片刻。”

绮羅生心思一轉,人便笑了,點頭說好。兩人随意撿了一家攤子坐下,叫了兩碗清粥,并些包子小菜,吃起早飯。

意料外的,這街角小鋪手藝倒是不錯,粥甜菜鮮,清爽适口。兩人用飯的這會功夫,周遭又來了幾撥客人,各自撿順口的吃食叫了些,倒也熱鬧。

兩人身後一桌,坐了三個作伴同來的,都是書生打扮,搖着折扇,一身光鮮斯文。叫了粥,喝上一口,要贊一句:“甘甜自得,适口吮腸。”咬一口包子,要誇一句:“皮如雪箋,餡似金丸。”乃至夾了一筷子鹽水筍絲,也要說聲:“白玉柔荑,有佳人态!”

绮羅生背對他們坐着,聽得清楚,便将臉埋在粥碗裏忍不住發笑。意琦行也是無奈,權作未聞。

不想那三個書生對着一桌早飯吟詠夠了,談興仍濃,話題一轉,其中一人忽然道:“若論這風雅之事,眼下時序,正該是幽夢樓中每年一聚的菡萏雅集盛會。花前詩酒,紅袖添香,那才是真正的人間樂事!”

另一人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去年雅集,在下有幸忝陪末座,當真妙極,妙極啊!”

最末那人聽同伴如此說,頓生了向往之心:“竟還有此盛會?小弟初來乍到,孤陋寡聞了。二位兄臺聽來都是座上之賓,今年可否也為小弟引薦一番?”

那兩名書生對看一眼,卻是一起搖起頭來:“你有所不知,半個月前,幽夢樓的主人花君夫人,忽然傳出病訊。據說乃是夜受寒涼,又被什麽沖撞了。佳人一病不起至今,幽夢樓中種種趣味也都擱下了,閉門謝客,專心靜養。今年的菡萏雅集,趕得不巧,恐怕難襄盛舉。”

接下來的話題,便都在愛惜紅顏之上兜兜轉轉,無非佳人卧病,可惜可憐之說。意绮兩人聽得卻是前半部分,互看一眼,登時都想起畫舫上那張留書。绮羅生張張嘴,不出聲音的吐出一個“夢”字。意琦行略一點頭。

此時粥飯也已吃得差不多了,兩人一同起身,結了飯錢。待離開攤子已遠,绮羅生才開口道:“莫非妖繪天華要我提防的,也是幽夢樓?”

“不無可能。”意琦行想了想,“花部之劫,尤其冒名七修刀法殺人奪書一事,幽夢樓主人故意引偏線索,疑點甚大。她行事神秘,對多樁隐秘之事都知之甚詳,似乎意有所圖,也是可疑之處。”

绮羅生點頭:“對幽夢樓的懷疑,從未放下。如今妖繪天華留下的‘夢’字,若當真也是指向那裏,想來定不單純。只是……”他又皺了皺眉,“幽夢樓有何讓他忌口之處,要這般隐患的只留下一字線索,讓人猜度?”

意琦行拍拍他的肩膀:“去到夢花境,若是見到了人,當面一問便知。”

“如此最好。”绮羅生嘆了口氣,“就是又怕節外生枝。”

推開夢花境的大門時,绮羅生真覺得自己有些烏鴉嘴的潛質。

庭院依舊,草木芬芳,卻唯獨不見清都無我,到處一片鴉雀無聲。

幾日前來拜訪,猶見清都無我一臉病容,正該修養的模樣。如今不過辰時光景,若大一個活人卻不在家中,實在不太尋常。

意琦行陪着他,又在夢花境中找了一遍。雖然屋舍雅致,終究不過一座小小園林,哪消一刻鐘功夫,邊邊角角也都走到了,着實沒有清都無我半絲的蹤跡。而房中諸物擺放整齊,甚至門窗也都穩妥關好,絲毫不似忽有變故導致離去,更是讓人費解原因。

轉了兩圈,人不在,再多推敲也是無用。绮羅生嘆了口氣,有些苦惱的在院子中石凳上坐下,一手支頭看着意琦行:“再等片刻吧,若是無我還不回來,我也只好學妖繪天華,留書給他了。”

意琦行自無不可,由着绮羅生坐等,自己倒是踱開幾步,緩目打量四周。夢花境他雖非初至,但匆匆往來,竟也未曾留心過周遭布置。如今偷得片刻閑暇,張眼四看,從屋舍軒亭,到花塢曲水,竟是無一不匠心別具,又不失于穿鑿俗豔,別有一番幽隐之意。

他看在眼中,心裏暗思,玉陽江風光雖好,畫舫終是狹小,兩人起居時日一久,終是不便。緣溯山上若大的地方,也是自己與绮羅生故居之地,若真安下心來拾掇一番,正可長住。這般想着,又忍不住多往園圃中看了幾眼,見繁花開得茂盛,錦繡一般,确實喜人。绮羅生性中愛花,不妨再多辟出幾分花圃給他,定是喜歡的。

心思轉得遠了些,回過神來,人已經走到了花叢旁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馨香撲鼻,意琦行卻是有些尴尬的忙回過身,只想着自己這樣冒冒失失走動了一段,不知绮羅生看在眼裏,是要怎麽個反應。

不想一轉過身去,卻見那襲雪白身影還穩穩坐在石凳上,以手撐頭的姿勢也不見變。只是眼睛卻早合上了,竟然已經迷糊了過去。意琦行一愣,放輕腳步走回他身邊,也在旁邊石凳下坐下,只伸手微微一攬。绮羅生打盹中覺得了熟悉的氣息,立刻腦袋一歪,枕到了他的肩上,還不自覺的磨蹭了兩下。

意琦行失笑,但換了姿勢的動彈一回,绮羅生也醒了過來。靠着意琦行的臂膀迷瞪瞪睜了會兒眼睛,才反應過來身處何地,“啊”了一聲,忙坐起身。

意琦行尚攬着他的腰,輕笑道:“清都無我還未回來,你當真睏的話,再睡一會也無妨。”

绮羅生微帶不滿的橫他一眼:“怪誰!”話出口想了想,似乎自己也沒什麽數落人的立場,又扭回頭去,“天氣暖和,無我這裏又布置得舒适,嗅着花香水氣,不自覺就睡過去了。”

“夢花境當真是一個休憩的樂處。”意琦行心裏本就想着這一樁事,随口道,“你很中意?”

“無我是有名的富貴清閑侯爺,他的居處,當然不俗。”绮羅生莞爾,“我不過山野村人,這般格調,徒有欣羨啊。”

“你若喜歡,緣溯山上,由你随心布置,也未必不如夢花境。”

“嗯?”聽他話中意有所指,绮羅生擡擡眼,看到一片溫柔,登時又笑起來,“想得真遠!”

“遠?”意琦行将聲音略微挑了挑。绮羅生見狀,忙湊過身去,笑眯眯在他耳垂上輕磨了下牙:“我說錯了,是一點都不遠!”

閑話間已過了近兩刻鐘,等候至此,仍不見主人歸來,再坐無用。

绮羅生袖着手站起來時,眼睛裏的笑意還沒褪去:“罷了,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去找筆墨來,給無我留封書信,約他再見吧。”

意琦行點頭:“他料想不是遠走,咱們回畫舫等候,也許不過今晚明日,便能前來。不過……”他想了想妖繪天華的留書,“謹慎為上,信中無需多言他事。”

“我明白。”

兩人一同再進了屋裏,清都無我的書房乃是單獨一處抱廈,桌案整潔,筆墨俱全。绮羅生随手攤開一張紙,還未落筆,忽然院中大門口處,傳來一聲巨響。

突來變故,對看一眼,兩人一同搶步出房。赫見進來後随手掩上的大門已被用力撞開,一個人跌跌撞撞,一手捂胸,踉跄着進來。一襲绛紅華服再打眼熟悉不過,不是兩人久等不歸的清都無我,又是哪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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