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三二:終不識

萬未料到再見面竟是這般情形,意绮兩人都是一愣。待回過神來,绮羅生心懸友人,倒不及思考些前因後果,先搶步上去,一把攙住了人:“無我!無我你怎樣了?”

意琦行随後跟上,待近了身,才看清楚清都無我左肩之上,赫然插着一只鋼镖,镖尾鑄成绮麗花形,大半已經沒入皮肉。而傷口滲出的血跡,已是污了半邊衣袖,慘烈非常。

绮羅生一手撐起已在半昏迷邊緣的清都無我,一邊同樣匆匆掃視他之傷勢。一見之下,青黑之氣已竄得滿臉,想來镖傷非但入骨,更喂有劇毒。清都無我這傷不知從何得來,卻是兇險異常。

眼見人已昏闕,時下并非糾葛緣由的局面。兩人對視一眼,先将清都無我匆匆架進屋去,也顧不得什麽內室外房,将人安置坐下了。意琦行一手虛按上他的後心,雄厚真氣吐發,強行為他壓制體內毒氣四散惡化。

绮羅生只這一頓之間,就失了出手的機會,只好站在一邊搭上清都無我的腕脈,邊問道:“如何?”

意琦行行功之時,并不礙開口。他一邊任憑內息流轉,一邊搖了搖頭:“應是他一路施展輕功奔回,一運功反而導致毒氣在體內擴散甚是快速。這毒糾纏五髒,雖不烈性,但如同附骨之疽,有些棘手。”

绮羅生聽了,再看清都無我慘淡氣色,更是憂心。念頭一轉,立刻道:“換我來,我以莳花針術為他驅毒。”

“嗯?”意琦行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莳花針術雖無危險,但消耗之大,着實是他最不樂見绮羅生施展的武學。只是眼下救人如救火,自己這般心思也之能是在暗中一掠而過。手上卻是立刻再加催三分真氣,将清都無我體內四處潰散的毒氣逼攏,點頭道:“好,我将他體內毒氣都逼至丹田之上,你來施針。這不是什麽瞬間取命的劇毒,你無須急于行事。”

兩人三言兩語已将情勢交換一番,绮羅生便從袖中摸出盛放琉璃針的絹袋來。自從察覺風波漸起之後,他外出之時,為防萬一,便不再将琉璃針離身。不想不曾用在自己與意琦行身上,卻是讓清都無我得了一番僥幸。

見绮羅生取針凝神,諸事已備。意琦行輕喝一聲,勁力一催。精純內息瞬間灌體沖脈,清都無我肩上的花镖,受這一力,硬生生被激出傷處,彈起寸餘後,“當啷”落在地上。而一股黑紅色的鮮血,也自傷口噴出,濺了一地。淡淡腥氣,立刻彌漫開來。

與此同時,绮羅生運針如飛,點破他周身大穴。獸花秘傳之術再現,走脈搜筋,化毒于無。

全神施為之下,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彈指即過。在丹田處落下最後一針時,绮羅生腕上一抖,一氣激入體內。清都無我全身一顫,“哇”一聲嘔出一口黑血,聽來痛苦至極的動靜,但眼睛也緩緩睜開了,顯見已是清醒過來。

雙眼一開,看到意绮兩人,清都無我一時有些茫然。绮羅生長舒了口氣,示意意琦行撤掌,又扶他躺下了,才道:“無我,你別急,毒氣已經逼出了,剩下只是皮肉之傷。你緩一緩,再說話。”

清都無我也漸漸反應過來,眼下熟悉景致,已是身在自家的夢花境,心頭松了口氣,微聲道:“多謝。”

解決了棘手的毒傷,餘下不過是些包紮上藥之事。都是江湖中人,對此再順手不過。因着上次在畫臉殺手手中救人,绮羅生對夢花境中藥物收放的地方倒也清楚,翻找出來裹了傷,再将自身帶着的內傷藥丸倒了兩顆出來,喂清都無我服下。

一切張羅罷了,清都無我也漸漸緩了過來,撐着床頭靠坐起身,精神見漲,這才苦笑了一聲:“因我冒進,又勞煩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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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绮兩人在床邊一坐一立,互相眼神交換,都保持了沉默。清都無我又平複了一下呼吸,才将事情因果娓娓道來。初一句,便是向绮羅生道:“妖繪天華想必也已經去找過你了吧。”

聽了绮羅生說出“夢”字留書之事,清都無我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所以你們今日才來夢花境找我,倒是我因此命不該絕,算來還是承了妖繪天華之情!”他喟嘆後,便擡頭道,“确實,妖繪天華也曾來到夢花境,因我這段日子閉門未出,倒是不曾錯過了他。”

“妖繪天華來此兩事,其一便是對于暗處殘害花部之人的身份揣摩。我不知他這段時間究竟隐身何處,他也閉口不肯多談。只告知我,要我提防幽夢樓之人……”

“嗯?當真是幽夢樓?”绮羅生擡眼看了看意琦行,後者一臉“就知如此”的模樣,連開口說個“是”字都可以省下了。

清都無我繼續道:“他言之不詳,說是自己還未底定結論,仍要繼續查證一番。但花部之仇,絕不會輕放。兄也知他性烈,如今卻肯這般謹慎行事,想來并不尋常。可無論我如何再問,他都不肯吐言,之後更匆匆辭去,只說待有進境,再來尋我。”

“妖繪天華如此作為,确實反常。”绮羅生也覺奇怪,“那另一事是什麽?”

“這卻是一件喜事。”清都無我扯動嘴角笑笑,“妖繪天華告訴我,他半生心血,只為情花一現,如今終要功成了。”

“情花現世?”意绮兩人登時記起留妖山城中的詭異壁上繪,如今聽來,當是妖繪天華手植的情花無疑了。正思度間,清都無我又說了下去,聲調裏倒是帶了幾分難掩的興奮:“情花若能現世,不止是情花一脈數代心願,更是花部之幸。因此我安撫妖繪天華,先将精力放在情花之上,調查報仇一事,不要冒進。畢竟情花一綻,就是對他自身修為,也有極大好處,更可在風波之中,為花部添些助益。”

見他不加掩飾喜悅之色,绮羅生也同是點頭,意琦行默不作聲站在一邊,腦子裏轉出那鋪滿一面牆壁的詭異妖花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會有何值得贊譽之處。但此時非是開口之時,也只能加以腹诽罷了。好在他在外人之前,從來肅容,清都無我并未察覺不妥,欣喜之後,再向下說,卻是嘆了口氣:“妖繪天華聽我勸告後離去,我覺他十之八九,也會以情花之事為先。不說去處,應是為了避人耳目,畢竟敵暗我明,情花又過于重要,謹慎總是無錯。只是……”

他搖搖頭,又是苦笑:“有些話,對別人說來容易,到了自己眼下,卻是魔障難開……兄可知,對于夢兒死因,我曾私下做過一番查探?”

這事之前倒是從未聽清都無我提起,但因着他與歡如夢的關系,也是人之常情,不難理解。绮羅生念及故人之死,神色也黯淡了些:“莫非你有何收獲?”

“收獲談不上,畢竟我一人之力有限。但是夢兒身亡之處,乃是荒野,周遭最近的唯一所在,就是幽夢樓。我更在夢兒屍身之上,取下兩片殘花,乃是少見的一品名種芍藥,絕非野生可得。因此,我也曾将懷疑擱在幽夢樓上幾分,如今再聽妖繪天華之言,更覺嫌疑。我雖是勸他暫時按捺,但他辭去後,自己獨坐房中,對舊人之物,卻是難抑的情緒,沖頭亂心。”

“枯坐至晚,又是朔月才過,夜不甚明。我一時沖動下,還是決定私下先往幽夢樓暗探一番。自覺只要小心謹慎,既不在傷人又不在索物,應是無礙。”

“你的傷是在幽夢樓落下?”绮羅生眉頭一皺,“你與他們交手了?”

清都無我一手撫上自己傷處,似在回憶:“我去得冒失,又怕驚動樓中之人,在外兜繞了一個圈子。不想誤入迷林,困我許久。好容易辨出道路,來到幽夢樓外,卻被一個陌生青年攔下了。看他來處,應是幽夢樓中無誤,不發一言,出手就攻。以花镖為兵器,身手極為詭異難測。我與他交手數刻,又怕再驚動他人,一時分心,肩上中他一镖。當時慌不擇路,抽身便退,好在那人也未曾追下。只是離開幽夢樓範圍後,才知镖上有毒。夢花欲花,皆未牽涉毒物,實在棘手。幸好兄與劍宿竟在舍下,真是萬幸,又叫我慚愧!”

聽其原委,兩人都是默然。清都無我一口氣講述太多,他終是有傷在身,此刻也覺吃力,又靠躺下一些,平複呼吸。

房中這一片安靜之中,意琦行忽然開口:“既是幽夢樓之人對你出手,花部要暗中調查的打算,豈不是已經無用。打草驚蛇,該是小心對方反撲。”

清都無我有些萎靡的垂下眼:“是我冒失了。不過前往幽夢樓時,我曾以黑衣遮掩面目,并不曾露跡。只是回來是天色已明,才路上草草換了衣裝。幽夢樓內中詭秘,未必因此一事便能懷疑到花部頭上,但我等也需再多做些提防才是。”

绮羅生想了想道:“只怕夢花境如今也在被人監視之列,妖繪天華可是回轉了留妖山城?那裏地處偏僻少有人知,你不若去山城尋他同住一段時日,也可互相之間有個照應。”

清都無我搖了搖頭:“若人有心,留妖山城也不是難尋之地,妖繪天華另往他處安身了。此事兄可放心,即便夢花境等地已不安全,我也尚有栖身之所。只是兄便居住在玉陽江上,畫舫醒目,當要留心。”

绮羅生笑笑,還未開口,意琦行已道:“此事你無須擔心,我們自會周全。”

“哈,也是。”清都無我笑了一聲,“劍宿與绮兄相交甚篤,是我廢言了。”

因清都無我毒患已清,餘下傷勢并無大礙。意绮兩人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臨別贈言,仍無非各自保重雲雲。清都無我此時不便起身,便未相送,告了聲罪,目送兩人離開。

夢花境外,豔陽猶麗,這一番突起突落的折騰,竟才方至午時。绮羅生眯着眼往太陽地裏走了兩步,忽而嘆了口氣:“暑伏天氣,卻覺秋殺,當真世事許多無奈。”

意琦行也陪他走着,語氣放溫和了些:“事在人為,總有解決之法。若是對方當真持以武力,更不需懼他。”

老生常談的說辭,绮羅生并不新鮮,随意點點頭收下他的安撫,忽然轉而笑道:“适才在夢花境中,覺得你似乎有些不悅,為了何事?”想了想,又道,“莫不是無我這番輕進,叫花部更加被動,讓你不滿了?”

意琦行輕“哼”一聲:“有差別麽?奇花八部,現在存者無非三人,妖繪天華已隐去行跡,清都無我也有自保之能。對方既然從一開始就瞄準花部,豈是你們收斂行蹤,就會罷手的。”

知他所言屬實,绮羅生也不在意,卻拿玉扇敲了敲手心:“我呢?”

“嗯?”

“妖繪天華已隐去行跡,清都無我也有自保之能……那奇花八部在外的活靶子,豈不是就剩下我一人了?”

他這話問得頑皮,顯而易見的答案,不需想也知是什麽。只是興致忽來,便忍不住要再親耳聽上一次,果然的,意琦行的回答斬釘截鐵:“你有我。”

輕聲一笑,簡單明了的答複聽過再多遍也不會覺膩,绮羅生滿足了自己那一絲小小心思,才伸出手去,勾住意琦行的手心:“那你在惱什麽?”

山路無人,他行事也大膽了許多。來得有些意外的親昵,意琦行立刻一把攥住了,修長指掌,寸寸扣緊,心情也頓覺舒爽不少,板板整整的開了口:“清都無我。”

“無我怎樣了?”

見绮羅生仍是不明所以的模樣,意琦行的口氣不由又加重了些,“你日後稱呼他清都無我便是。”

“啊?”绮羅生一愣,心裏轉了兩圈才反應過來,忽然就站住不動了。意琦行也收下腳步,見着他杵在原地,玉扇一開遮住了眉眼,低低的壓抑不住的笑聲,就從扇面後頭,清楚傳了出來。

意琦行自個心中,其實也覺自己這股不滿來得有失肚量,否則也不會拖到今日才開口。但話一說出,便是十足的在意之事,并無動搖。绮羅生笑得收不住聲,他臉色一沉,有些不悅的拂袖背過身去,但兩人的手還扯在一處,這番舉動,倒更添了幾分滑稽。

绮羅生見他舉止,更忙在手上用了幾分力反握回去,不叫自己被甩脫了。指尖滑過意琦行手背包覆上去,忽然觸及一片些微的粗糙,登時一滞,笑意也盡收起來。

碰觸到的地方,正是前不久剛愈合的傷口。疤痕尚未完全褪去,入手一片凸凹不平。雖不是什麽嚴重傷勢,但那日的一片鮮血淋漓登時又入了眼入了心。绮羅生幾乎呻吟般的嘆息一聲,抓起他的手,将手背烙在了自己臉頰之上,如同捧着珍寶,慢慢摩挲。

意琦行覺了反常,倒也顧不得再擺什麽生氣的架子,忙一扭頭,便對上了那雙滿是欲語還休的紫色眸子。眸光清澈如水,溢滿的柔情也如水。

“罷了……”

“我答應你……”

兩人同時開口,截然不同的話意撞在一起,本是少不得的尴尬,如今卻半分不覺。意琦行陡一張臂,将人一把扯進了懷裏,不發一語的用力抱住。

绮羅生擡起手,也攀上他的肩膀,腮頰磨蹭上鬓角側頸,直覺心中軟如一泓春水:“縱識千人,唯你不同。”

晚涼如水,夜風送入雕欄。

朱欄外姹紫嫣紅的一片錦繡,未因入夜便失了顏色。月色朦胧透雲灑下,反而別添幾分妩媚風姿。

驀然淡淡一縷香風,垂紗簾內,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條婀娜人影,手搖香扇,慵懶的倚在欄邊,賞月下花。

花面人面相交映,風動花瓣,簾內的人也以扇掩了口,輕咳兩聲,似是抱恙。

幾乎同時,又有腳步聲近前,一名眉眼間還帶了些少年氣的俊俏青年,手臂上挽了一件長衣過來,體貼至極為她披上了:“花君,你身子不适,應該修養,有事讓我去即可,何必往來奔波。”

步香塵輕笑一聲,沒有回頭,只擡手愛撫着青年的頭發:“小花郎的這份體貼,真是最叫人疼愛!”

青年垂手立着,任她撫摸,似也覺得十分受用。步香塵把玩他的發梢片刻,将手一招,欄外一朵粉芍落入掌中:“有些事,就如同賞花,再如何貼心的人,也代替不了自己啊!”她笑着站起來,将花朵塞入探花郎懷中:“随我來吧。”

華屋之中,紅燭高燒銀座上,滿室馨香。

步香塵斜坐錦榻,羅衫半解,露出一彎臂膀。肌膚香膩,卻有一道仍是鮮紅的刀痕貫在其上,觸目驚心。探花郎跪坐一旁,小心翼翼為她換藥裹傷,手勢輕柔得如同在碰觸輕薄易碎的瓷器,憐惜之意,滿滿溢出。步香塵另一手慢慢在他臉頰上劃過眉眼:“小花郎,何必這樣不開心呢。你這一刀,是在助我。”

探花郎并不吭聲,似是有些賭氣,只是手下力度越發輕柔。步香塵也不在意,笑吟吟看着他動作,待收拾妥當了,才道:“把那兩個盒子拿來吧,這一刀換來了我多年欲求之物,當真值得,不是麽?”

探花郎依着她的吩咐,不消片刻,果然捧了兩個木匣進來,擱在案上。步香塵攬衣起身,款款過去,先将上面的盒子揭開。內中一本薄冊,提有“獸花天譜”四字,另一物乃是一握鵝黃方緞,上繡富貴牡丹,五色鮮活,宛如天成。

待到另一只木匣裏頭,卻是一團與膚色無二之物,不知是何材質。步香塵取了出來,輕輕一抖,竟展開許多,半透明的輕薄質地,其上綿綿密布了不知多少針痕,錯綜複雜至極。

将繡花方緞與刻痕之皮同時鋪開在桌面,步香塵袅袅娜娜倚到探花郎懷中,香扇掩唇,卻不掩眼中璀璨光芒,一寸一寸看下去。末了輕嘆一口氣:“獸花一脈的莳花針術,自此才算俱入我手中了。”

她微偏過頭,笑着枕在探花郎肩上:“小花郎啊,得了獸花之術,再得情花,我的八品神通便可功成。這完美之身……”她擡起一只手,從細嫩指尖看到金钏叮當的腕臂,“屆時,将更加完美。”

親昵之後,步香塵小心傾過身子,用手在桌面上虛虛勾勒,如碰愛物。觀瞧了一番後,才斜飛眼神向探花郎道:“小花郎,今夜我要閉關練功,你先去休息吧。約束下小姑娘們,無事莫來擾我。”

探花郎點頭應是,輕步退了出去。待到門口回望,步香塵一手捧着花譜,已是全身沉溺其中。他小心翼翼将房門掩上了,背過身子,手卻遲遲不願從門板上挪開。直到許久,才慢慢松了手離去。靜夜之中,依稀一句輕言,又似幻覺:

“無論你是花君,還是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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