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三三:疏月塢
“绮羅生。”
竹筷點在小巧的青花瓷碗上,清脆一聲,喚回明顯又在神游太虛的心思。
“吃菜。”
意琦行的筷子頭又在碗沿點了點,然後夾了一片醋藕放了進去。
“啊!”绮羅生回過了神,才發覺自己捧着一碗白飯,不沾油鹽的已經扒拉進去了小半碗,毫不記得是怎麽塞進嘴又咽下去,立刻臉上一窘,埋頭夾起雪白的藕片,咬下一口。
意琦行看看他,沒多說什麽,又把小桌上其他幾樣葷素小菜挨個撿了些過去。绮羅生眼見自己的碗裏迅速堆起了小山,忙不疊把剩下的半片藕也塞進嘴,一擡箸,架住了意猶未盡的一塊風鵝。他手腕靈巧,輕輕一轉,就從意琦行筷子上将那塊鵝肉卸了下來,笑眯眯再向前一送:“喏。”
意琦行瞧他一眼,張嘴咬下,慢條斯理嚼着,好半天才又道:“食勿多思。”
“是是是。”绮羅生笑應他一聲。适才不知不覺中幹噎了半碗白飯,如今回過味來,他才覺喉嚨裏又幹又淡得難受,便起身添了碗清湯,一邊咬着飯粒,一邊慢悠悠喝着湯。
意琦行起初只随他去,但一碗飯吃完,見绮羅生仍是數飯粒的模樣,終耐不住開了口:“喝湯不頂飽,你今天又有消耗,多吃點飯。”
绮羅生笑笑,懶洋洋道:“夏天胃口不開,吃不下什麽……”忽然手上一空,還剩了一半的湯碗被意琦行一伸手卷了過去。
意琦行端着碗,皺眉瞧了瞧,忽然一擡頭,一口将剩下的湯水喝了個罄盡,撂在桌上:“快吃飯。”
“……”绮羅生斜眼觑着他的舉動,然後慢慢勾起嘴角,“劍宿若要喝湯,那邊還有很多,何必……”
聽了這句調笑,意琦行不滿的盯着他,索性向前探身,一把又抄起了桌上的碗筷。那碗裏還滿滿堆着自己适才挑揀進去的菜肴。他随意夾了些,直接遞到绮羅生面前,又強調了一遍:“快吃飯。”
萬沒料到他會如此對待,绮羅生登時呆滞了。那筷子就在嘴唇前一分遠的地方停下,固執得一動不動。兩人僵持片刻,一點微不可見的紅色慢慢爬上绮羅生的耳根,終是先服了軟,一口咬下了筷子上的飯菜,然後劈手将碗筷都搶了回來,恨恨道:“我自己吃!”
再去添飯,意琦行也終于安生坐了回去,繼續吃着自己的。绮羅生埋頭往嘴裏掃着飯菜,只覺得這種被當成小孩子般的喂飯,簡直比起許多私密事都來得丢人,活脫脫将自己當做了個要人哄着吃飯的頑童。帶着幾分羞惱,下箸的速度也快了許多,竟比意琦行先吃好了。瞧瞧所剩無幾的飯桌,绮羅生又去盛了碗湯,卻不喝,就坐在那裏等着。候到意琦行一擱下碗筷,立刻将碗湊了過去,帶着十二萬分的關懷體貼道:“來,喝湯。”
碗沿直接堵上了嘴,意琦行毫無選擇的咽下去幾口,然後在他拿碗的手背上拍了拍,一本正經道:“懂事了。”
Advertisement
绮羅生手一抖,險些将湯碗整個扣了出去,還好有意琦行接在下面,有驚無險。他瞧了眼那張臉上理所當然的滿足神情,恨恨抽手:“罷了,劍宿大智若愚,非在下應對得起。”扭頭便要起身。
意琦行眼睛裏仍帶着笑,一伸手又把他拉了回來,安撫樣的圈住肩膀。他沒說話,只是一下一下從绮羅生的後背向下撫順着頭發。兩人都沒去在意這樣的撫摸持續了多久,再轉念時,绮羅生硬挺着的身子已經徹底如常的柔軟下來,安安靜靜靠在了意琦行的身邊。
手中的湯還在溫熱的模樣,意琦行端起來瞧瞧,似在考慮要不要繼續喝完。驀然又被绮羅生拿了回去,垂着眼一小口一小口咽盡了。意琦行輕笑起來,看着他放下空碗,便拉人站起:“去躺一會,我來收拾。”
濡夏口味清減,飲食上也少油膩之物,收拾起來倒是容易。意琦行不慌不忙弄利索了,踱步到屏風處,向着內室中一望,這不多久的時間,绮羅生已經将臉半埋在枕褥中,沉沉睡熟了。
這一日兩人雖只是往夢花境中打了一個來回,但施展莳花針術的消耗,最是傷身。绮羅生雖不曾表露如何,可如今一沾了枕,立刻睡死過去,可見其損,總是叫人心疼。意琦行默默站在那裏,又看了他一回,悄聲退回了外間。
小幾之上有茶,擱涼了些,倒是正好入口。意琦行給自己倒了杯慢飲,不經意咬到了一片葉梗。微微苦香,立刻在唇齒間蔓延開來。
被這突來的味道攪得有些失神,意琦行緩緩閉上眼,許多遠近之事,挨次的,從腦子裏浮了出來,走馬燈般,清晰歷歷。
紛亂的思緒最後定格在久遠之前,春光院落,曲水流觞。精致的園林之中,更精致的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娃娃,擡着巴掌大的小臉,張開小手軟乎乎的沖自己笑着:“行哥哥。”
“阿羅……”
彎下腰去,将小娃娃抱了起來,那兩條小胳膊立刻纏上了脖子,親昵的将粉團樣的臉蛋也蹭過來。他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兩個包子樣紮起來的團髻,手下柔軟的童髻卻忽然變作三千雪絲如瀑,懷中身體也迅速抽伸變長,直到……變成了自己最熟悉的模樣。
“意琦行。”眉眼彎彎,雪發之人輕輕吐出自己的名字,滿園的春光,便都落在了那雙眸子裏。
意琦行驀然長吐一口氣,睜開了眼睛。本來明亮的船艙之中,光線已經黯淡了許多。不知不覺間一場小寐,時辰偷轉,暮雲将合。他擱下手裏已經空了的茶杯,一頭支頭,微晃了晃,似是要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然而船中熏籠慣用的清淡花香,還是将一分思緒扯在春花爛漫的夢境之中。
忽然無聲的笑了笑,意琦行端身坐好,抱元守一,開始了如今每日必行的修煉內息。春光既在,握也由人,百折千撓,也當如是。
自打坐中醒來是因為連綿淅瀝的雨聲。
納氣歸元,意琦行緩緩張眼,已是深夜。船中燒起了紅燭,光暈朦胧,绮羅生正把窗口的紗障放下來,好隔絕夜雨。聽他呼吸律動的變化,便轉過身來笑道:“好了?”
意琦行點點頭,站起來到他身邊去:“什麽時候醒的?我以為你會直接睡到天亮。”
“非吃既睡,豈不成了豬豕。”绮羅生手下繼續忙活着,倒不介意意琦行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直到兩人在外室兜轉了一圈,又回到卧房,绮羅生撣着些微濺上袖口的幾點水珠,忽聽盤坐到了床上的意琦行道:“說說吧。”
“說什麽?”
意琦行垂着眼簾,神色安詳:“你這幾天的心事。”
笑了一聲,绮羅生仍是換好了衣服,随手掩上輕薄的素紗單衣,也爬上了床,找了個舒适位置倚下了:“算不上心事,不過是琢磨解決方法而已。”
“奇花八部?天厲?”
“自然是天厲。”绮羅生睇他一眼,落落大方的承認了,“天厲關系你身安危,若不先解決了,我寝食難安。”
意琦行帶了點私心的很是滿意他的答複,臉上卻依然八風不動:“那你琢磨出了什麽?”
“八厲移魂,無非棘手在護體之功難破。但你又曾經說過,你與他交手之時,專攻他要害穴道,頻繁中劍之下,他也要回防。”
意琦行點了點頭:“不錯,百劍一傷,縱然八厲移魂護身,他也忌憚。”
绮羅生輕快的笑起來:“既然他終究仍是忌憚武器傷害,那如果,我們有一柄足夠鋒利的劍,或者刀……比你的澡雪,我的江山,更鋒利的神兵利器,八厲移魂,未必就是不可突破。”
“兵刃麽……”意琦行心中一動,微軒了軒眉。
手背忽然一熱,是绮羅生将手覆了上來:“若可行,便試一試吧。”
手心的溫度熨帖在皮膚上,溫柔且暖。意琦行還捉着的那點思量立刻就被沖散了,反手握了回去:“快刀亂麻,不失為可行之法。不過……”
他擡眼,另一手撫上绮羅生的臉頰,“這個辦法,未必是讓人連續幾天失神之因。嗯……不是未必,是肯定。”
绮羅生一滞,然後将臉枕上他的手心,斜飛眼角瞧他:“大劍宿真是善解人意。”
并肩躺在枕上,意琦行半合起眼,聽着绮羅生娓娓道來。輕暖的呼吸一下一下吹着胸口半露的皮膚,溫柔情景,倒不似在談什麽正事,而是绮帳生春。
然而绮羅生在說的,終究還是正經事。于是他便也只能默默輕撫着身邊雪發肩背乃至腰肢,不叫自己分了心思。
绮羅生倒是惬意他的溫存,頭又靠過去些,繼續道:“神兵利器,說來容易,得卻不易。你的澡雪已稱得上罕見名鋒,猶無法傷他,想來還需更上一等的刀劍,才可一試。”
“刀劍?”意琦行眉頭動動,有些敏銳的捕捉到了他話中的微妙。
绮羅生并不遮掩,大方道:“對,刀劍。”
“為何稱刀?”
“因為為我打造江山之人,平生品刀研刀鑄刀,只問刀,從不問劍。”
意琦行雖知绮羅生收在玉扇中的江山豔刀非是凡品,但從未着意打聽過其來歷。因此聽他将得刀之事說來,竟也新鮮。其實事情本身倒無什麽驚豔之處,無非鑄刀世家的天才傳人,與初涉江湖的少年刀客,因刀結緣,進而知交的經歷罷了。但由绮羅生說來,便是一部入耳入心的好故事。
绮羅生的聲音不大,只比耳語略高了些。兩人頭挨着頭躺在一起,本也不需什麽高聲大氣。但他細細說來,幾乎精致到了每一個過往的細節,期間毫無停頓下來思索回憶的時候,可見這一段往事,早深入心中,鮮明得從來不曾褪色。
驀然心下有些吃味,意琦行攬着他的手臂,不由微微用了些力氣。兩人貼得極近,绮羅生登時察覺到了,聲音一頓,動了動被抓緊的腰部。
壓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這個雙江九代師,如此不凡?”
“雙江月氏,鑄造傳家,但聲名最盛者,除了初代家主,就是九代師,更被傳為鬼才。更何況,我二人以論交為友,即便抛卻鑄者與刀者的身份,也是當交之人。”绮羅生不疾不徐道來,眼見意琦行的臉色又硬了幾分,立刻一副茫然樣子道:“莫非你們曾有過節,你不喜她?”
“無。”“沒。”意琦行不大情願的丢下兩個字,忽然被一把抱住了脖子,一個輕輕的親吻落在額上,绮羅生的聲音裏,滿滿都是不加遮掩的笑意:“可惜,當年本要送出去的成親賀禮,被我有事耽擱了。如今時過境遷,不知要如何補償好友。”
雙江九代師的住處,卻不像花部中人,彼此往來,一日可返。因此定下行程之後,意绮兩人先略打點了行裝,又在畫舫上留了封書信給一留衣,這才動身。
夏日炎炎,縱有功體在身,頂着太陽趕路也非什麽輕巧的事情。绮羅生性子裏親水,更是懼熱,這一路走得辛苦。每到晚上休息時,總要想方設法沐浴一番,才能睡下。
五天之後,終于青山在望,一塊斑駁石碑略有傾斜的立在山腳,其上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中陰。”
绮羅生一路上不停的搖着玉扇扇風,這時候終于笑起來:“看到這兩個字,清涼之意便撲面而來,可算到了!”
意琦行同樣擡頭打量,見中陰山山勢并不峻偉,卻頗幽深,茂密林木,一片片鋪開去,觸目濃蔭滿眼,不見他物。這時绮羅生已經當先舉步,笑道:“好友的疏月塢,還在山深處,不抓緊些,只怕天黑前還到不了呢。”
“走吧。”意琦行目光一動,他心裏毫無再在山野露宿一晚的打算。雖然睡覺事小,绮羅生沐浴起來不便倒是麻煩,當下立刻幹脆應聲,毫無拖沓。
兩人一路沿山而進,越深入越是清幽,不過野鳥亂聒,山兔橫走,卻不冷清。縱深穿行了約兩個時辰,又走到一片凸起的山坡。绮羅生忽然腳下加快幾分,當先爬了上去,然後站在坡頂一回身,心情明顯大好的沖着意琦行笑了起來:“就要到了。”
意琦行也登上了坡頂,展眼一望,呼吸微不可查的一滞。居高而望,數裏之外,乃是山中環抱的一座山谷。一片鏡面般的湖水落在其中,湖泊勢态圓如滿月,陽光耀下,波光粼粼。在湖邊建着一座小小院落,半邊以竹木架撐起探入水中,半在岸上,建制樣式雖無什麽玲珑花樣,但勝在樸素大方,周邊草木環伺,山花如錦,更是天然意态。
“那就是疏月塢?”
绮羅生搖扇一笑:“對,疏月塢。”
房舍在望,剩下來的路程也輕快起來。兩人沿路而下,穿過兩片野林,已能隐約見到疏月塢的瓦頂。此時才不過酉時,天光猶然大亮着,绮羅生之前半是玩笑的擔心,想來已經不成問題。意琦行心中無他事,照常趕路,绮羅生的腳步,卻略微的緩了下來。
起初察覺時,意琦行只當他連日趕路,有些乏累,但又行片刻,身邊那拖沓的腳步實在有些刻意,意琦行終于收住了腳,一扭頭看着他:“累了?”
绮羅生頓了頓,搖搖頭:“沒,我們走吧,很快就要到了……”
話音未落,前方林中,忽然竄起一股香風,一片五彩斑斓的顏色,直撲而來。變生突然,意琦行不假思索抓住绮羅生手腕,向後疾退,眨眼已在幾丈之外。
那團彩風撲了個空,卻不再進,而是停在原地,“嘩啦”一聲四散開來。這時意绮兩人也看得清楚了,那竟是一大群從未見過的彩蝶,,翅如薄紗,流光溢彩,陣陣似乎摻雜着許多種花氣的芬芳,也是自蝶群身上傳出。
都有些意外竟然是這般情形,兩人對看了一眼,再看蝴蝶,既不退也不進,就在那裏盤旋着飛舞成一股彩風,縱然绮麗,更是讓人摸不着頭腦,不知其意。
好在這種僵持并未持續多久,彩蝶飛來的方向,樹林之中,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随即一個有些不羁的聲音大笑着道:“我的占蔔從來都是靈的,說有客來,今日就必有客來。如何,這彩蝶迎客……是你?江山快手?”
草木一動,出聲之人走了出來,衣着簡單,人卻生的高大健壯。臉上蓄了連腮的胡子,一時拿捏不準年齡,但從矯健身手,眼中精光看來,便知來人也是不凡的高手。
意琦行見他認識绮羅生,便未主動開口,只在一旁又打量了他一番。那人的打扮雖是有些不修邊幅,但一股硬朗氣勢,內蘊外華,可見出身也堪稱道。意琦行心中暗道:“見他形貌,恐怕不只單單是一名鑄刀師才是。”這時绮羅生已經握扇在手,向着那人做了個揖:“鬼師,許久不見,打擾了。”
“嗯?”意琦行忽然覺出了自己心中為何總有違和之感。先前聽绮羅生之言,他與這名雙江九代師應是彼此熟悉之極的至交,斷無這般生疏見面的道理。何況剛剛那聲“江山快手”,語氣中雖有驚訝,卻無什麽故友重逢的欣喜,着實古怪。他心中登時生出了些偏護之思,邁上一步,将绮羅生略攔于身後,沉聲道:“閣下就是傳聞中的鑄刀奇才,雙江九代師?”
他心想則開口,毫無停滞。绮羅生剛見了禮,還未及轉身為初見的兩人引見,忽然聽得了這麽一句,登時一噎,微微笑着的表情僵在了臉上,緩緩扭過頭去。
對面那人更是同樣吃了一驚,上下将人打量一番,卻又看向绮羅生:“他是……你的朋友?”
绮羅生以扇抵額,幾乎是呻吟的應了一聲:“是,他便是武道七修之首,塵外孤标意琦行。”
“原來是傳說中曾一劍定乾坤的絕代劍宿。”那人咧咧嘴又笑了,卻少了幾分陌生之意,“我認得一留衣。”
“啊?”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不止意琦行,連绮羅生都是一愣。這般突然被提起的關系,大出意料,即便绮羅生也從未得知。那人似是很滿意兩人的愕然模樣,又看了看,才繼續樂呵呵的開口:“一留衣跟我說過你,從來不肯喊他大哥,還……欠過他兩壺美酒。”
這般私交之事,能入他耳,想來與一留衣的交情,當真不薄。意琦行的臉色不由緩和了些,點點頭一拱手:“原來閣下還是一留衣的朋友,真是巧了。”
那人大大方方任他見禮,臉上的笑容卻是越擴越大,再瞧一眼绮羅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劍宿不必見外。不過,你們這是有事要找……內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