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三九:聖魔界
廊院清幽,陳設簡而不陋,甫一入門,便有書香清韻撲面而來。一派墨意風流,倒是當真地如其主,與無夢生通身儒氣百般合襯。
無夢生讓了二人入內,直接向堂屋中去。行在院中石徑上,绮羅生忽然腳下一頓,鼻端似是嗅到隐隐一絲不知名的奇香,但那香氣已是極淡,似有似無,再向前邁出兩步,登時便不見了。他雖是獨愛牡丹,但身入花部,其他異種多少也有涉獵,對花木香氣很是敏銳,一時不由分了心神,向着香氣依稀來處,望了數眼。
意琦行登時覺得了,丢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绮羅生忙微微搖頭示意無事,一邊看無夢生,已站到了檐下階前,搖着白羽扇,向二人笑而不語。
想着自己适才走神定已落入主人眼中,绮羅生微覺赧然,好在無夢生不曾多說什麽,只讓了二人入屋裏落座,又奉上待客茶來,才忽向绮羅生道:“绮公子乃是奇花八部之人,想來已有所覺了。”
绮羅生聽他之意,十之□□便是指向院中香氣一事。因初見無夢生便是在留妖山城之中,此人對情花之屬也是知之甚詳,想來還有許多自己不曉得的淵源在內。因此便也大大方方點了頭:“先生院中花香,雖已極淡,但浩瀚香濃,也可窺一斑。這種香氣在下只覺不凡,卻孤陋寡聞不知來歷,倒要請先生指教一二。”
無夢生卻是莞爾:“此香,你該識得,又不該識得。說不識,是此花确實許多歲月未曾現世,而相識,乃是身為花部之人,再熟悉不過才對……”
绮羅生心思瞬轉,悟話中含意,臉上神色竟是幾變。意琦行見他情況少有,眉頭一皺,帶了幾分不悅瞥向明顯是在賣關子的無夢生。但話還未及說,绮羅生已先搶道:“莫非……先生院中異香,乃是情花?”
無夢生點頭又搖頭:“不是情花,而是情花所遺。”他忽然站起身,向二人略揖了一揖,“此事倒是三餘該向二位致歉一回。”
他不等二人疑問,便繼續下去道:“先前在留妖山城初見,本是相約,各自分頭尋找妖繪天華下落,若有所得,互相告知。但我輾轉尋到他之蹤跡時,正有人欲加害于他。雖是被我救下,可傷勢古怪反複,昏迷不醒。我因此又返回留妖山城,取來業已成熟的情蠻花,針石命花交相作用,才将他性命掙回。這期間實在難以脫身,故而也對二位之約失信了。”
绮羅生未料到其中竟還有此曲折,忽而想到畫舫留字與清都無我之言,妖繪天華乃是另尋隐僻之處修煉情花,莫非……他忙道:“妖繪天華仍在此處麽?”
意琦行輕輕一揮衣袖,拂過他的手背:“三餘先生既言情花遺香,想來人花都已不在此,你莫要心急。”
绮羅生“啊”了一聲,這才覺得自己着實有些失态,定了定神叫心思沉穩下來。意琦行卻轉頭看向無夢生:“可否請先生詳言妖繪天華之事頭尾,或者他當今身在何處,可有安危之慮?”
他替绮羅生問出心中欲知,無夢生更是本無隐瞞之意,當下便道:“妖繪天華當日乃是被藥物輔以奇異手法制住,狀似昏睡不醒,實則兇險。好在在下粗研過幾分醫理,又有他以心血所培的情蠻花輔助,才算有驚無險。但他醒來之後,将養了數日,便悄然攜情蠻花離開了非馬夢衛,只留言奇花八部恩怨,不需假手他人,要自行解決。我不知他前往何處,尋也不果,更兼另一橫禍飛來,只得暫且按下。”
無夢生所言事情經過,意绮兩人半分不知,其真其假,自是難斷。但妖繪天華在畫舫留書的時日,卻是與他話中消息相符,更兼着緝仲當初向二人引薦之時,不吝盛譽他學識品性,幾方糅雜,倒也叫人信得了。只是他既說妖繪天華不辭而別,那便也是同樣不知行蹤,卻是可惜。绮羅生一得一失的情緒起伏,并未掩飾,又想了想,轉而道:“那先生可知,當日與妖繪天華敵對之人,是何身份來歷,而他欲尋仇方向,又有何線索?”
他問得直白,無夢生卻是沉吟了下才道:“你既也是花部之人,花部之事我不該相瞞。但當日救人急切,又是深夜,只見那人乃是一名未曾見過的盛裝女子。而仇家身份,妖繪天華确實應在心中有數,不過他個性直拗,不欲他人插手,故而也從不曾對我吐露,這我卻是愛莫能助了。”
“盛裝女子……”意绮兩人心中觸動,幾乎同時想到一人,正可貫穿諸事。因此無夢生後面歉意之言,卻是不大在意了。一室安靜之中,卻是無夢生擱下潤口茶杯,又笑道:“花部之事,我知之有限,只願能有一二分相助之處。但二位今日之來,倒不似只因妖繪天華之事,不妨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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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陡然回過神來,妖繪天華的消息來得太過意外突然,一時沖亂了本來心思,但此行本意,仍在邪九世身上,也是二人當下最急解決的麻煩。無夢生一句話,将他思緒拽回,忙道:“我們經鬼師緝仲引薦,确實是有一事,要向先生求教。”
“原來是鬼師,”無夢生搖扇微笑,“世間際遇,總是奇妙。先有情花之識,後有鬼師之薦。看來在下與二位的緣分,當真不淺……哈,說笑了,不知绮公子欲問何事,但說無妨。”
“乃是欲向先生求教一柄神兵……”
邪九世之禍,兩人這幾天一路行來,坊間野地,總有傳聞,已非是什麽秘事,更已不再只牽涉到意琦行一人一身。因此便不再諱言,盡詳說出,尤其涉及八厲移魂一項,乃是症結所在,更是詳盡。無夢生也曾揣摩二人來意,卻萬未料到乃是為此,更不曾想竟與邪九世尚有如此淵源。他自聽聞邪禍肆虐之後,幾番親身前往欲阻,但一是蹤跡難逢,二來僅有一次交手之機,卻也在邪九世強橫功體之下無功而退,便知誅邪之事,非是易舉。這幾日來正為此萦懷奔波,不想便見峰回路轉。
他當下凝神細聽,與自身不同,意绮兩人對于邪九世功體武學,幾番對戰,細節推敲得更為精細,若要求破功之神兵,此間毫厘,都是緊要所在。三人心思不同,公私有別,卻都落在誅邪一處,倒也契合。
待到聽罷,再糅合自身數日來的估量,無夢生一番沉吟,終是開口:“二位欲以罕世神兵強破八厲移魂功體,雖是直接,但也不失為可行之策。只是……可否讓我先一觀二位兵刃?”
他這要求倒是意料之中,绮羅生本就将黑月之淚随身,反手取下,置于桌案:“先生但看無妨。”意琦行右手按上澡雪劍柄,卻是頓了一頓,才将劍抽出。無夢生一眼看見劍尖傷損,手指已經輕輕按上:“這便是天厲以神戟所創的裂痕?”
意琦行點了點頭:“澡雪雖好,終是凡兵,受我劍意灌注,再硬撼那柄神戟,損得不冤。”
無夢生聞言,輕嘆一聲,轉而又拿起黑月打量。少時将刀劍俱歸還原主,目光若有所思,落在意琦行身上轉了又轉:“劍宿,恕我冒昧,可否請問閣下修為功體,是否有異與尋常武人之處?”
他這話問得突兀,用意不明。意琦行登時目光一斂,心有疑問。無夢生忙又道:“如劍宿所言,澡雪之劍,在凡器中可稱王者,卻因一瑕終難成神兵,而黑月之淚完氣足神,才可硬抗邪功神戟合擊而不損。但在下适才細觀二位兵刃,倒有了些新鮮發現……澡雪劍尖裂痕,只有三成乃是外力沖撞所致,倒有七成乃是因為難承劍意灌注崩裂。這股劍意強橫之處,不全然來自武學修為,更有一股先天烈氣錘煉其中。劍宿可憑澡雪迫散天厲全力一擊,這股劍中烈氣,不可忽視。”
無夢生徐徐道來,盡由推測而生。但聽在意琦行耳中,卻是意外之極。當日因大意傷在八厲移魂屍氣之下,他便是以龍元強行壓制。雖非對症,但那般霸道邪功,竟也受阻許久。而無夢生不過藉澡雪損處,就窺得一二關竅,眼力心力,當真不凡。但他心中觸動,神情仍是沒有太多變化,只略點頭道:“先生之意,莫非要誅天厲,功體特性也有必須之處?”
無夢生見他并不否認,心中已有估量,莞爾道:“黑月之淚,若單論鋒芒之利,已是足可傲視天下名鋒,但對戰八厲移魂,仍是無功。若單純只求更上一層的兵器,純以外物為憑,等級在黑月之上的刀劍,并非沒有,卻也未必便能毀去邪功功體。我也曾與天厲交手,邪功确實難纏之極,若想破功誅他,除依仗兵刃之鋒,倒是克制之能,也需算計。”
話說至此,用意已明。意琦行幾乎不假思索,便斬釘截鐵道:“先生心中如果已有全盤,盡說便是。天厲乃是我必除之禍,無須顧忌其他。”
“劍宿心意堅決,三餘知無不言就是。”無夢生這才斂了輕松笑意,凝重道,“八厲移魂之功,雖不知詳細底細,但由我自見,與二位所言,倒也非前所未見。乃是凝煉同脈之屬靈肉,聚于一身化為非生非死之體。既為非生非死,已可稱魔道,尋常寶劍,縱然切金斷玉,但非破魔之氣,自然無功。而邪魔畏懼之物,烈陽至正而已。劍宿要除天厲劫禍,又身負至烈之氣,倒也可稱天意使然的巧合,天匡正道不危。”
绮羅生一直沉默在旁,暗自心中思索“烈氣”一事,漸漸似乎觸及了什麽,臉色霎的一白,盯向意琦行:“至陽烈氣……七修功體雖然不凡,卻絕無此霸道特質,莫非是指……”最末兩個字他沒有說出聲來,但所指早已透徹明白。意琦行無須瞞他,點了點頭:“是龍元。”
绮羅生自是知道龍元已被封印之事,面色更是僵白,意琦行卻緩聲道:“龍元自骨生,其元雖封,但骨上氣脈猶在,非人力可掩。三餘先生,你既能看透功體之克,那所餘的另一件至正之物,也請告之吧。”
無夢生卻是嘆了口氣:“邪極孕正,正極反邪,那至正之物,乃是一口邪劍。”
意绮兩人都是一怔,無夢生繼續道,“此劍乃是數百年前集合世間五蘊淨粹而生,但始終不遇天命之主,神劍桀骜,強行欲服之人,盡被反噬己身。時日漸久,‘妨主邪劍’的說法便也傳出,反倒再不聞清聖之譽。此劍歷人世蹉跎,最後被封印在一處鬼魅之地,以邪克正,以邪封邪,從此沉息百年,再未入世。我自知天厲禍事之後,多方設法,也曾動念此劍。但一來我非劍認之主,連那封印之地,也難以踏足。二來縱有此劍,無功法配合,也未必能競全功,本已擱開要另尋他法。如今劍宿既來,合該此劍應世。”
“封劍之地為何?”
“書中所載,乃名‘一念之間’,”無夢生慢慢搖動手中羽扇,似是要揮開心頭一絲沉重,“我幾次探尋前往,最終尋得遺跡,那裏又有一個別稱,喚作‘聖魔界’。”
辭別無夢生之後,意绮兩人仍是回到附近鎮中安身。那裏一間小客棧本是昨日落腳之處,如今重返,倒是人事熟悉。只是才一進了屋,绮羅生一手掩上房門,已是急匆匆向意琦行道:“你要往一念之間尋劍?”
意琦行沒有半分猶豫的點頭:“必有此行。”
他神色如常,仿佛要去的地方,不是生死晦暗的禁地,要做之事,也非收服幾百年來桀骜不馴的妨主邪劍。绮羅生本有一肚子的擔憂不虞,從非馬夢衛一路揣來,但只這一眼,看到意琦行眸中,不容動搖的絕決之念,登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別扭的沉默一直持續到吃罷晚飯,就寝之時。昏暗的房中,兩人并肩躺着,明明聽到耳中,對方的呼吸都顯而易見人還清醒了無睡意,但偏生無人開口說話,似是在持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較勁。這般拉鋸許久,先有了動靜的,還是意琦行,輕輕伸手,環住了身邊人的腰肢。
掌心的溫度一貼合上了腰眼,其下身體極細微的顫了顫,绮羅生的一條胳膊,立刻也毫不猶豫的反纏了回去,連帶着,一頭靠進了意琦行的肩窩,将額頭用力貼緊在了他的臉頰上。
“擔心?”
“嗯”绮羅生終于出了聲,再之後便是抑不住的憂思愁緒。許是暗夜之中的偎依,最能叫人毫無遮掩,白日裏的堅持,都在體溫懷抱中化作輕煙,只餘絲毫不加掩飾的情意,“我擔心的事情太多了……龍元,邪劍,聖魔界,甚至三餘先生所言之法究竟可行與否。”他狀似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需附耳去聽,絮絮将心中憂思盡數一吐。意琦行只抱緊了他默聽,直到聲音停下許久,才輕拍着他的背心:“但你還是未攔我。”
绮羅生忽然低低的笑了起來:“天厲之禍,終究要滅。一試不成,還可尋他法,甚至……”他停頓了下,似是有些苦惱後面的話詞難達意,索性棄了那些曲折,直接輕而堅定的道,“無論什麽選擇,你我同行。我信你……也會無所畏懼。”
“嗯?”意琦行并不意外他的決定,卻忽然笑笑,一手撫上他的臉頰,“那三個字,我未曾聽清楚。”
“……”绮羅生一窒,下意識的便要掙開他的手扭過頭去,但又硬生生頓住。沉默片刻,他忽然一個翻身,直接坐了起來,雙手用力按下撐在意琦行雙肩旁,整個人居高臨下的俯視模樣。意琦行仍是仰面躺着,帶了溫柔笑意看他。绮羅生不避不閃回視那雙蒼藍的眼眸,清晰吐字:“我信你,為了我,也會平安。我,亦當如是。”
雖是暗夜,意琦行半分沒有移動的目光,看得清楚明白,绮羅生眼中直白的執着之意。他慢慢擡手,摸了摸夜色中仍顯白潤的發絲,然後一點一點加上力氣,将撐在自己上面的身子,拉回懷中,寸寸緊貼,不留一絲的空隙:“所以你不勸我,乃是你要同行?”
“你不願?”绮羅生一口含住他頸邊皮肉,稍帶了些威脅意味的咬了咬,又輕輕舐了上去。
他這句話問得明知其果,不過是帶了些小小趣味的撩撥罷了,但意琦行卻是正色道:“我曾瞬間動念,此去兇險。你稍有不願,我也會讓你留下,不過現在……”他将在自己頸邊作亂的腦袋扳過來些,一個輕吻烙上唇邊,一個字,一點輕啄,直到撬開唇齒,抵死纏綿,“我再不會放手一刻,上天入地。”
绮羅生輕哼一聲,松懈了全身力道由他親昵,雙手不自覺攀上他的臂膀,指尖觸及結痂未褪的牙印,立刻稍微用力在他舌尖一咬,撐出一絲說話的餘地來:“你放手一個試試……”
陰祟山林,黑蒙蒙如巨物盤踞,連綿的荒林如障,将僅餘的一條羊腸小路,遮掩得目力難辨。雙六之月,已透銀光盈盈,水銀潑地般的月色,卻仍照不入這陰森之地,徒留斑駁碎影,忽明忽晦,更添詭異。
山林腹地,卻有一座石洞似是天生,洞口望去,曲曲折折不知多深,幾乎不透一絲光亮,更無獸聲人語。亘古寂寞,如同沉眠吞噬掉了一切的響動。
忽然,一聲“滴答”,在空寂的洞中清晰可聞。乍然瞬間,山洞極深之底,傳出輕微的石塊崩落動靜,簌簌土石之聲,持續了足有一炷香時間,終于再次平息下來之後,一線月華,穿透洞頂崩落出的石縫,灑落洞內,帶來百年中第一縷自然之光。
月光細如銀線,卻是不偏不倚正照在洞底一座石臺之上。忽的又是一聲“滴答”,一滴石乳,從滲透開的石縫處落下,濺上石臺。原來那道崩塌的裂縫,竟是由這石乳無數歲月來點點滴滴侵蝕而成,水滴而終見石穿,百年古洞,自此解開塵封。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