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四〇:承天劍

十裏青柳窪,是西往定溪鎮的必經之路,往來客商早晚不絕,尤其以在這條路上常年押解貨物收些散錢為業的齊家兄弟五個,更是十幾年來早踩得熟悉了,什麽地方歇息,什麽地方可套些小野味來調調口味,如數家珍。

這一趟路,他們卻是受了主家托付,護送一匣明珠往定溪鎮上老字號去,那匣珠子接下買賣前齊老大親眼見過,粒粒大如拇指肚,光潤圓白,一看便是可值極大的價錢。他見了貨物,便曉得這趟生意的油水,立刻下足了十二分的心力,叫齊其他四個兄弟,收拾得萬無一失才肯登程。

青柳窪一條路,雖是許多百十年的大樹連陰成片,一逢天氣稍陰了些,哪怕酷暑,也是涼風陣陣樹下穿林而過,但卻不是什麽險惡路途。這條野路斜插三十裏,就上了官道,而周遭除了大片大片連綿的樹林,便只有五十裏外一座光禿禿的石頭山包,藏不得人馬聚不得匪寨,因此多年來倒也稱得上太平。

但齊家兄弟押了價值不菲的貨物,總要小心翼翼來走這一程。齊老大算過腳力,能快則快,早一日到了地頭交割,早一日才算真正能将心安下,故而一路上早起晚睡,不說日夜兼程,也有了七成意思。

他們兄弟路趕得急,到青柳窪時已是月上中天。這片老林前後沒什麽人煙,野雞野兔倒是不少。幾人都是風餐露宿慣了的,實在說不上什麽吃苦,當下見今晚的路已經趕到了盡頭,便紮下腳步來歇息,輕車熟路分工,生火的生火,套兔子的套兔子,剝洗幹淨了架起來一烤,就着自備的面餅饅頭,痛快大吃一頓。然後各自找了塊平整地頭,倒頭就睡。

留下守頭夜的是齊三,長夜無聊,又是難得的晴天,七月十二的月亮,明如玉盤,懸空照見大地一片靜谧。他随手往火堆裏扔了兩把柴火,就抱着自己的長劍,找了棵樹靠着,發起呆來。一個更次過得說快不快,說慢也不算慢,就在他覺得自個的眼皮有些要打架的時候,火堆那邊一陣響動,齊老大一翻身爬了起來,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老三,你睡吧,下個更次我來。”

兄弟幾人值夜的班早就排好了,齊三也不客氣,沖着自家大哥點了點頭,将劍往身邊樹根上一倚,倒頭就要睡覺。

不過這一息之間,變故突生。

齊家兄弟五個,三個習劍,兩個練刀,雖然算不上什麽大俠高手,但在這方圓一片裏頭,也算是小有名氣,他們家中祖傳下來一口寶劍,自然便給了老大,這些年來,在手中也算威風。這時候,齊大齊三剛交接了守夜的活計,兩人一個爬起身,一個正要一頭栽下去,忽然彷佛極輕的“铮”一聲劍鳴,在耳邊響起。

那聲音不知遠近,似極輕,又似極清。但一入耳,便如同天地間起了一聲轟鳴,非是聽得,而是感得。兩人不過尋常劍客,聞這百年一洩劍鳴之聲,登時從心底滋生一股難以言喻的高山仰止之感,卻連自己也不知這便是高山仰止……霎時呆如木雞。

劍鳴不過彈指即過,瞬起瞬熄,齊家兩兄弟卻好似經了一場大夢。忽然耳邊又聽到一聲大叫:“大哥,老三,這是怎麽了?”

齊老大猛的回了神,才發現剩下的三個兄弟,也都打自個的枯葉草窩裏爬了出來,兩個扯着自己跳腳,還有最小的齊五,同是學劍之人,此刻也是看着自己随身的兵器,一臉失魂模樣。

再一垂眼,登時倒吸了一口氣,三人身邊倚着的三口長劍,竟然都已橫落在地,各自拔出鞘外尺餘,齊齊東指,如谒君王。

齊二看着大哥驚駭的眼神,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腰間的鋼刀:“這老夥計,剛剛忽然震了好大一下,活生生的把我們都震醒了!”

齊老大聞言更是沉默,半響才咬咬牙擡頭:“百兵異動,肯定是這附近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這不是咱們的三拳兩腳摻合得起的。走走,快走,連夜上路,這地方留不得了!”

餘下四個兄弟親眼了異狀,更信服大哥打頭的經驗,當下半句啰嗦沒有,立刻分頭收拾了一地過夜的家夥,牽過馬來,匆匆一鞭,連夜出青柳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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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之中,漫長塵封,重識日月。沉寂到幾乎一切靜止的空間中,石破天光映,孤劍百年鳴,穿透鎮壓在此的歲月,霎時山石崩落,古洞簌簌,也似被其劍意所撼。但這破聲一震之後,再來铮鳴之聲,那股沉積而出的威壓已散去許多,一聲鳴,洞石一裂,持續了小半個時辰之後,終于漸漸止息。

劍鳴聲,山石破碎震蕩聲,一一淡去之後,“滴答”“滴答”的水聲又慢慢清晰起來,石乳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落下,濺在石臺。而透過一線天裂傾瀉下來的月光,濛濛似水,映徹劍身。

三日之後,十五夜,天月如輪照人間。

青柳窪外一如往日,只是這一夜不見過往露宿的行人,連林中小獸飛鳥,似乎也格外安靜,風吹草偃的聲音,倒格外清晰起來。

忽然三條身影急掠而至,又在林深處駐足。當前引路的無夢生仍是一派斯斯文文書生模樣,手揚羽扇指了指前方:“從此處向前七裏,就可入山。封印邪劍的一念之間,在山陰處,按我所繪地圖,一尋可見。不過……”他頓了頓,苦笑一下,“此地別稱‘聖魔界’,乃是以天陽地陰正邪之氣沖擊來鎮壓邪劍,今夜值七月十五,極陰之月,壓制正氣,失了平衡沖開一絲可以進入的松動縫隙,但這般邪陰,劍宿身負龍元骨氣,或可無礙,三餘卻是無這份天賜,無法再進了。”

意琦行舉目望向黑祟一片的山嶺,緩緩搖了搖頭:“無妨,先生指引我們至此,又贈取劍之法,已足感激,此後之路,亦是我與天厲該然之行,就不勞先生了。”

三餘點頭:“那劍宿小心,切記取劍雖重,終難抵性命之重。若不可行,盡早抽身,我們再論他法就是。”

“好。”意琦行立刻應聲,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無夢生登時苦笑了下,心裏透亮一般,知他定是已經有了不成不返的念頭。此刻他多說無益,而意琦行若真能成為邪劍之主,更是自己最樂見的結果,當下便側身閃在一旁,讓開道路。

意琦行對他略颔首,沒再客套什麽,立刻舉步。绮羅生十分默契,同時要動,忽然無夢生的白羽扇攔到了身前:“绮公子,不妨與我同在外等候,你雖然挂心劍宿,但這一念之間,恐怕仍難進入。”

绮羅生輕輕笑了笑,微躬一揖:“多謝先生好意,我無妨。”他看了看夜色下意琦行挺立的身影,嘴角笑痕更深,“我陪他進入,能陪多遠,便走多遠,盡我所能。”

無夢生愣了一下,意琦行已經偏過頭來,向绮羅生道:“只有一夜時間,走吧。”

兩人聯袂而去,身影翩翩,頃刻沒入夜色山中。無夢生站在原地目送二人,忽然也笑了起來,用扇柄敲了敲額頭:“夫複何求啊!”

七裏的路程,轉瞬即過,一步踏入山中,登時如同換了一片世界。山還是山,樹還是樹,卻是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面。

意琦行又向前走了兩步,忽然站住,向绮羅生伸出一只手:“冷麽?”

绮羅生心知此“冷”非彼“冷”,笑笑搖頭:“還好,”一邊把手遞給他,“三餘先生的顧慮果然在理,這夜山中陰氣,旺盛得幾乎凝成實質,難怪他擔心我受困。”

入掌的手溫暖如常,顯見尚未被陰風影響過多,意琦行攥緊了些,繼續前行:“你體內的三成龍元,雖被封印,但存既是存,無可抹殺。如果龍元當真有克制之能,你至少能陪我走到一念之間。”

绮羅生認真點了點頭:“然後我便在外為大劍宿護法,看你如何施展天大的神通,收服……”他舌尖一轉,笑起來,“神劍。”

“劍,終不過器也。”意琦行不以為意,“只是劍有高下,人亦有高下。下等之人難禦上等之劍,反被劍制,便是自不量力。若是一柄當真無人可以馴服的劍,那劍有何用?無主之劍,廢鐵罷了。”

兩人一路說笑前行,似乎不是踏在聖魔界上,而是漫步鳥語花香青山秀水。無夢生繪制的地圖并不複雜,但是天時不至,地脈不開,便是難尋。如今三才既合,不複迷途,山中跋涉了小半個時辰後,周遭立石如削,凜然生态,應是一念之間,即将到了。

果然再尋不過片刻,山回路轉,野樹怪石之間,擁簇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來。許多或枯或榮的蔓藤,如簾幕垂下,将入口遮掩得極為隐蔽。不過既是刻意尋來,仍難障眼。

一近洞口三丈,忽然嗡鳴一聲,意琦行背上的澡雪,竟然自行震動,幾欲脫鞘。意琦行反應極快,一掌壓下劍柄,形容已是極肅:“劍意,絕世之劍。”

绮羅生瞥向他,見一股極其飛揚的神采,陡然自意琦行眼神中煥發出來,如同劍競其鋒,自己心裏登時也随之歡喜。但歡喜過後,還是不免淡淡擔憂:“這裏想來就是一念之間,內中不知是否還有兇險,定要小心。”

意琦行點了點頭:“你留在這裏等我。”

绮羅生笑着嘆了口氣:“好。”他一路不曾絲毫掩飾自身随着逐漸深入的反應,距離一念之間越近,本來溫熱的手掌溫度也漸漸落了下來。待到洞前方丈,已是冰涼。意琦行一路上不曾放開過他的手,這般變化如何不知。兩人都心中明澈,三成被封印的外渡龍元,只能支持绮羅生走到這裏,也并不再強求。意琦行又狠攥了他的手一下,然後退步放開,才要轉身,绮羅生忽然又橫跨一步攔住他,然後笑眯眯的,擡起右手,握成一個拳頭,在他眼前晃了晃。

意琦行頓了一下,登時也笑了,笑着同樣擡起手握拳,迎了過去。

雙拳輕輕一碰,勝過多少言詞。兩人相視一笑,一人退開,一人前行。

向前一步踏入一念之間,已是內外兩個天地。內中道路十分曲折,只十數步,就繞過一個拐角,登時天光全掩,伸手不辨五指。

這般黑暗之中,意琦行縱然運足目力,也無多大用處。好在三人之前準備得充足,無夢生将特制的火撚子給他塞上足有十根,此時取了一枚出來晃燃,幽深古洞,立刻亮起比指肚大不了多少的光亮。

在非馬夢衛時意琦行親身試過這批火撚,既輕巧又耐久,點燃後的火光也比尋常之物亮上三分。但此刻只有豆大火焰,勉強照亮足下方寸,不需多思,也知同樣是被洞中氣氛壓制。陰氣也好,劍氣也罷,竟然能令實質之物感受其壓,足見非是不凡,而是大大的不凡。

意琦行護定了心神,更加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每一步踩出,都極慢極穩,繼續向內深入。一念之間塵封百年,莫說生人,即便蟲獸也不曾有一只在內活動過,只有一種極其不打眼的苔藓,一片一片,覆蓋在石壁與地面略有潮濕的地方,其他大片大片看過,盡是積塵而已。

小心翼翼前行了許久,意琦行默記腳下,已是轉過第七個回彎,走了一千餘步。好在縱然曲折,仍是唯一一條道路通下去,直來直往,連個岔口都不見,而一路之上,仍是除了苔藓就是石塵,沒有半分機關奇門之物。彷佛上百年來,就一直這麽大大方方,開門揖客,任誰都可來訪。

這般不設防下的布置,如何可稱“封印”?意琦行絲毫不敢大意,越深入,越提防。而那股屬于“聖魔界”中的邪陰之氣,也早在不知不覺中,濃重得仿佛真實存在,貼身擦膚,鑽肉透骨,針尖般的寒意,見縫就鑽侵襲四肢百骸。意琦行體內龍元雖封,但他與绮羅生不同,這股天賜之力乃自骨中滋生,氣雖封,骨中根源猶在,至烈的根髓,雲宗一族的天賦恩賜,縱然邪陰逢鬼日,依然難侵入體,只能浮在膚表,漸漸累積。

但随着更次轉入子時,陰氣越來越盛,似乎沒有一個窮盡。意琦行飽提了內元,仍覺骨上似乎被無數冰針反複戳刺,漸感難捱。龍元縱烈,終是一人窮力,而這一念之間中仿佛無窮無盡的邪陰氣息,卻是天地滋生彙聚而來。兩者相抗,實是兇險之極。

此後每一步,都落下得極其艱難,洞中道路,依然平坦無礙,就那麽清清楚楚的敞開着,但無窮的殺機,卻是每一次呼吸,每一寸肌膚,都體驗得如同烙印般清晰。意琦行心中明如雪洞,古劍封印之地定在一念之間最深處,這其中不需什麽人為的機關埋伏,只如同潮浪的陰氣,便是最難穿越的屏障。抗得過,繼續走下去,抗不過,結局便是溺死其中。他深吸了口氣,是否回頭的猶疑,幾乎沒有一分的思考,就做下了。為了自己,不能退,為了绮羅生,更是不能敗,敗則無命。意琦行眉尖一揚,忽然冷哼了一聲,黑暗沉寂之中,一聲劍吟,澡雪出鞘。他一身衣發無風自舞,凜冽劍意,更是武威金殺之氣,陡然向外一張,擴開無形之界,絞殺周遭陰氣。

這股劍上散發出來的罡氣,至剛至正,陰氣乍觸,如同滾水澆雪一般,登時四化。意琦行得了喘息之空,精神一振,以劍息為屏,繼續大步前行。

七月望日,乃是一年之中陰最盛時。天無雲蔽月,桂華流照,既是陰氣,又是天地生氣,傾瀉大地。

陰極而孕生,與八厲移魂邪功造就的非生非死之身,正式最契合的存在。邪九世這幾日來借月陰之力收服雲戟,越覺順手得緊。戟中天生的正氣之抗每弱上一分,他心中便多一分快意,幾次縱聲狂笑,裂破靜夜安寧。

錘煉至十五夜,雲戟已被他收服六成,他心中自然也知七月望日對于自己陰邪功力的好處,打定了主意要借這一番天時,徹底壓服神戟收歸己用。時一入夜,氣脈如流,他踞一處陰脈之山,尋氣而動,感應周遭方圓百裏最為陰氣濃郁的所在。漸漸尋得了蹤跡,登時一催黑車怪馬,順氣西行。

馬車辚辚,漸入野林,周遭大片大片的柳樹,郁郁蔥蔥,格外茂盛。柳逢陰而生,邪九世見了這般情形,越發确定自己所行方位無錯。眼見時将入子夜,更是催上一鞭,向前疾行。

車入柳窪深處,卻是環着一座不大起眼的石山。山形奇特,倒似一只巨蟲蹲伏,一條狹路,便是從蟲殼上去,深入其中。邪九世到此棄了車,一手抄起雲戟,沒有半分的猶豫,便跨步入山。他越行,越覺山中濃溢着仿佛無窮盡般的陰氣,正是自己經八厲移魂洗練之後,最喜之物。全身經脈毛孔,幾乎盡數張開,形如饕餮。而雲戟之息,登時被強行壓制得微不可查,服帖如同凡物一般。

邪九世大步前行,走了約半個更次,才覺此山竟似分出頭尾,自己似乎是自蟲尾登上,雖陰氣濃郁,終究不如蟲頭方位。他之心性豈容半分不遂,登時腳下一轉,棄了羊腸道路,只憑自身所感,向山中正位攀去。小石山不過數裏方圓,縱然灌木雜生,亂石叢叢,在他腳下也不比平地難走上多少。眼見三更過半,驟然入眼一片山壁,按方位推論,正是蟲山之心所在。

尋到預想之地,邪九世心中爽快,斜拖雲戟,便要往那處去。不過才一舉步,他忽然一頓,微眯起眼,又向山壁所在打量了一番。

黑夜雲開明月相照,如水月光之下,雖然樹影婆娑,仍是看得清楚,一個略有些眼熟的人影,正在山壁之下盤坐。

陰氣如海,劍意如舟,一念之間深處,意琦行仗劍前行,每一步都似踩在生死線上。他舉步得從容,落足卻如同踩在刀刃,澡雪劍上,白芒吞吐,已是足有二尺餘長。在無邊陰氣擠壓之下,作為意琦行劍上修為底牌的劍罡,也在這番對抗中,不知不覺放到了極限。

眼前又是一個極為彎曲的拐角,意琦行心中默念:“第九個!”劍上銳氣猛的一震,撕開一條狹路,繼續踏出了這一步。

一足踏下,一彎之距,剎那仿佛天地消聲。

無邊的陰氣,已是扼喉窒息,卻在一步之後,一掃歸無。意琦行驟覺全身壓力一散,本在與陰氣苦苦相拒的澡雪劍意,失了對手,登時“嗡”一聲大震,洶湧四洩而出。意琦行尚未看清轉彎之後究竟有何不同,心中已是大驚道:“不好!”

自身修為深淺,自己卻是清楚。意琦行一路行來,全靠劍上罡修硬抗陰氣侵襲,幾乎已是全力施為。如今陰氣乍消,劍上凝聚自己畢生功力的劍罡失了對抗之力,轟然一展,這股滂湃劍意,幾乎可将石道毀去五成……

他心思瞬轉,已是極快,劍上罡氣,擴散得更快。而這驚險之時,卻有另外一個存在,還要快上一分。

“铮”一聲劍鳴,就在身前十幾步外響起,大音希聲。

澡雪劍上狂放而出的劍氣,聞這聲劍吟,驟然一爆,又瞬間歸空。

“咔嚓”的細微輕響傳出,劍尖裂痕,陡擴一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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