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四一:生死持

如驚濤駭浪般的劍氣,剎那消弭。意琦行只感覺持劍的手臂微微一震,耳聽劍鳴之聲,其下還隐蓋了更輕的一聲交鳴。

洞中劍,澡雪劍,劍上精魂,已是先交擊了一回,澡雪虧敗。

意琦行站定了腳步,狂飙劍氣鼓蕩四方,但寄氣之劍一損,登時消弭無形,當真是比什麽武學修為都要見效得快速的手段。名劍交鋒,直來直往,這氣機中得一點牽動,純粹天然,卻最是歪打正着褪去了眼前危勢的手段。他心思一轉,已是通透,深吸了口氣,運足目力打量處身之地。

九乃數之極,第九彎轉過,果然便已是一念之間的盡頭。這天然成就後世雕琢的奇地,盡頭之處卻不過三丈方圓,再尋常普通不過的一處石窟。洞中本是暗不見物,但此刻洞頂斜斜裂開兩指寬的一道縫隙,銀屑般的月光,就透過縫隙投射下來。月光落處,是一座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石臺,甚至連稱為石臺也不必,就是一塊粗粝巨大的方石,随随便便擱在那裏。而石上一劍孤立,承月華,見天光,五蘊琢磨,降世難馭,百年封禁,一夕劍鳴。意琦行只消一眼,再不需任何的思索,就明明白白的清楚了,這劍,便是承納天命的神劍,傳聞中的邪劍,自己,将掌之劍。

一線月光,弱似纖毛,劍上寶光,斂而不顯。但如潮水般生生不息的陰邪之氣,全部止步在九回彎前,不越雷池一步。意琦行看到劍的同時,便也覺無邊劍意,擴展開來,充盈小小石窟,劍,也在看着人。

一人一劍,默然相對,又似估量,又似試探,更似考驗。神劍有靈,不肯輕易俯主,一代劍巅,也是同樣傲不掌俗。相對許久,仍是不見劍動,更不見人動,只是周遭布滿石窟的凜冽劍意,漸漸凝重起來。

驀然,澡雪又是一聲清鳴,隐隐在意琦行掌中顫動,似不堪其壓,更似奮欲一搏。

意琦行微微動了動手腕,澡雪振了又振,漸漸收聲,又平靜下來。但劍尖裂痕四周,肉眼不辨的細微小損,仍在蛛網般崩裂。劍上争鋒,終有一強,澡雪雖是遜色一籌,但劍中氣韻,毫不肯折,縱難分庭抗禮,亦有意別之争。即便意琦行已出手壓制,但這股金銳之兵與生俱來的傲氣,卻是難能制止。

意琦行身在劍道之中,自然悟得這番天性道理。至此他無意再阻,更有比插手兩劍相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手上再動,澡雪離手,沒入身前三分,照角古劍。

而意琦行卻渾似毫不覺洞中又起的金戈之氣,複向石臺前行數步,在相距不過一丈遠的距離,忽然一撩衣擺,盤坐下來。

在他坐定之刻,瞬息間,目光掠過石臺下,劍光月光映照,依稀一片光滑如鏡的地面,不過巴掌大小,就生根在石臺之下,其上隐約濕痕,不知何來。但這一眼來去極快,甚至只入了眼,根本未曾入得心中。意琦行泰然坐定,雙目微阖,竟然是一副要打坐入定的模樣。百年古洞,聖魔分界,陰氣環伺的當下,他卻要入定,當真意外之極的舉止。可就在雙眼一合之後,驀然一股凜然之勢,自他周身無窮無盡散發出來。不是劍意,而是掌劍之壓。

意琦行曾對绮羅生言:“劍者,器也。無人可馭之劍,廢鐵罷了。”我今收劍而來,你可甘願服膺于我?

石臺上的古劍,陡然舍了與澡雪間的相持。一聲劍吟,沖霄而起。人與劍之間的降服之考,正式展開。

一念之間外,三步之內,是绮羅生能夠承受的底限。他自目送意琦行入內之後,便就在這三步線上盤膝坐了下來,江山收扇,黑月橫膝,當真如他自己所言,要為意琦行“護法”,等他取劍歸來。

山風冷冽,不過是自然界中風涼日暖水寒的氣息,習武之人,并不在意這些許的寒意。但蟲殼山上,随着月定中天,百陰彙走而來,這股凜凜的陰寒氣息,卻非是尋常禦寒衣物就能遮擋得住。绮羅生身負三成龍元,雖被封印,但存既是存,天生烈元,配合自身功力運走全身,将将在臨界點上,抵住這股侵襲而來的寒氣。

而無夢生依然駐守在蟲山外圍,他縱然也有一身高深武學,但一點天元難得,便難入山。此刻正以白羽扇遮在前額,借着月光時不時望向山中。可是莽莽黑山,豈是他能望盡,不過苦候之下的下意識舉動罷了。他在山腳轉了又轉,望了又望,最終又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把竹簽。每一枚都是白竹雕成,瑩潤光華,一見就知乃是古物。他将這把竹簽在手裏掂了掂,忽然盡數向地面一灑。既然出不得力,索性占上一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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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自是不知意琦行在內的劍考,無夢生在山下的占蔔,他踞坐守心,運轉真氣抗禦山陰,一切盡在沉寂之刻,忽然一聲劍吟,不同之前古洞破光時的百年劍鳴,而是夾帶了十足的争鋒之意傳出。绮羅生膝頭上的黑月,雖非劍屬,同樣對這股金戈之氣如有所感,陡然一跳又止。而平日裏納于玉扇中的江山豔刀,更是大震,绮羅生飛快一翻手握住了扇柄,加上三分真氣,才叫刀振平息下來。

劍吟聲中有争鋒之意,引得百兵躁動,绮羅生心中并非沒有準備,因此雖驚不亂。而他安撫自己身上雙刀的同時,更是察覺同樣的兵器鼓噪之聲,雖只是輕輕一動,但聽得清晰,乃是從十餘丈外荒荊中傳出。無夢生送二人上山前曾言,天地有靈,感應在人,今夜此山合該有大造化大坎坷,即便是尋常人家,也會遠遠自心中生出一股“莫近前”的感覺來,自然繞路。因此雖不用清場,山上定然也只有自己與意琦行二人在。而如今這聲随着洞中劍吟而起的唱和之聲,兵器不能無足自走,自然是有人佩戴,才會來到近前。他心中立刻生起了無數的提防,反扣黑月之淚,放眼打量那片荒棘:“何人?”

第一聲問出,無人作答。绮羅生眯了眯眼,毫無松懈,又問:“何人?”

第二聲問話音未落,忽然迎面金風,無匹氣勢,貫射而來。绮羅生腳下靈活,身形電轉,已避在一旁。剛剛立足之處,赫然一柄雲戟,釘入石頭地面一尺有餘,猶自震顫不已。

那戟绮羅生雖只交手一次,其威卻是深刻,一眼便認了出來:“天厲!”

回應他的是桀骜一聲狂笑,黑衣陰邪王者闊步而來,雙手抱臂,也帶了絲趣味的上下照眼:“你?絕代天驕身邊那個刀者?”他看了看绮羅生,目光一轉,又看向一念之間的入口。浩如煙海的陰氣,正在洞中盤旋蛛結,便如天下最美味的佳肴在勾引餓人,不需問,邪九世已知那洞中就是自己要尋之地。他冷冷一笑,“絕代天驕不在,本座今日有要事,饒你性命,你去吧。”

他自忱自己這番話語說得十分大度寬宏,許是心情極好的緣故,竟是當真不想計較绮羅生那日黑月連斬之恨。更是因為陰月之夜,剩之不多,修行自身,遠比殺人更為重要。故而丢下這一句話,果然一手拔起忘巧雲戟,大搖大擺就要往洞口走去。

眼前驀然刀光一閃,劈面快斬。

縱然刀槍不入,也沒人樂意自己被當頭剁上一刀。邪九世不假思索一擡臂,雲戟橫擔,架住電閃而至的黑月:“攔路?”

黑山古藤荊棘樹,夜色下一片黑祟顏色,唯獨绮羅生白衣雪發,掌中刀光如練,立身洞前,沉沉靜靜的開口:“對,攔你之路。”

無夢生臨行前曾經囑咐,古劍桀骜,劍魂更是峥嵘,若存了收服之心,無外乎人降服劍,或是劍反噬人。其中較勁,或許一個彈指,或許漫長時間,只是人與劍,皆在全心對抗之中,不容絲毫外物侵擾。

绮羅生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然後笑着對意琦行道:“你安心取劍,我為你護法。”

意琦行沒多說什麽,這種決定,對于此刻的兩人來說,是再自然而然不過的事情。他只是握了绮羅生的手,指尖扣着指尖,輕輕摩挲了幾下,心中話,盡在其中:信任、并肩、保重,我在、你就在,我不會不在,你也不能不在……

绮羅生見識過邪九世的手段與邪功,也明白自己憑江山、憑黑月,奈何不了他。然後,抽刀揚刀,固守在一念之間入口處,一步不讓。

邪九世覺得有意思,看了看在他眼中就是在“送死”的绮羅生,又看了看他掌中黑月。得一絲月華精魄,刃明如雪,更似水月滋養其中,手一翻,也将雲戟橫擎:“好刀,不過可惜了!”

劍鳴铮铮,不是傳入耳中,而是自四面八方,無形無質卻壓迫入全身每一寸骨血之內。意琦行依然閉目端坐,肅容不見一絲波動,但全身盡散開的雄渾氣勢,卻一層一層,無止盡般,在小小石窟中鋪滿一層,又遞增一層。

他周身散發而出的氣勢,不是鋒銳無匹的劍意,卻是一種浩瀚之容。驚世劍銳,終需一個安身定性之所;再桀骜的寶劍,也要有人運使才真正有了劍的價值。意琦行不欲與古劍争鋒,而是要以自身這許多年來,先天傳承,後天修悟,劍之巅峰,返璞劍性……得出的“意”,讓古劍臣服。不是劍,而是驅使劍之人。

而古劍的劍意沖霄,意琦行的“意”沉闊,人與劍的較勁,就落在最終一步上,劍意破人意,還是人意壓服劍之意。

澡雪早已無了争鳴之聲,一如平常般立在意琦行身旁,連白緞的劍帶也一動不動。意琦行是澡雪之主,他的“意”鋪展開來,澡雪立時乖巧得如同幼兒,再不出一分異動。而臺上古劍,躍躍欲試的劍魂,也早無一絲在必敗的澡雪身上,而是全部收斂,應對眼前機緣。

是機緣,古劍不堪沉埋,那就需有承劍之人,負它天命一鳴。神劍的劍心,等待了太久,躍躍欲試。

一念之間劍意相搏,一念之間外刀戟争鋒,但無窮的兇險,都被沉沉夜色遮掩,蟲山仍是黑祟祟的蟲山,草偃林深,不聞響動。

無夢生坐在山腳,第三次排出手中白竹簽,嘩啦一聲響,擲爻問吉兇。

他這套蔔法繁瑣之極,乃是自一部古書殘本中學來。雖是古法,但靈驗并未有太多奇特之處,中上而已。無夢生選了這一套竹蔔,無非是因為,這繁瑣之極的手法,足夠消磨時間。一蔔需三柱香時間,兩蔔,已近一個更次。

天月已略偏西,四更将過。再待半個更次,天際吐白,極陰之夜便過了。一方面,無夢生不再受阻,可随意出入蟲山,另一方面,如果陰夜過,聖魔界中一隙将滅,再欲取邪劍,已不可行。甚至在其中停留過久的話,縱有龍元骨氣,仍是九死一生。所以無夢生一蔔,一心焦,內中煎熬,竟也不比山上兩人,好過幾分。

竹簽擲下,四散一地。這次無夢生起的是一副最簡單不過的吉兇兆。正面為吉,背面為兇,簽落地,他掃眼一看,卻是愣住。

一把白竹簽共十六枚,其中十四枚皆為背覆,大兇。唯獨兩枚主簽,竟然斜斜相頂,人立在地。簽不落,吉兇則不定,無夢生看着兩枚竹簽發了會兒呆,只知其中有天意,卻是天意難測。他一揮手,将十六枚竹簽重新收起,再不蔔了,起身整衣,翹望天邊月色。只待天陰一斂,便要動身入山。

山外竹卦占得“大兇”,绮羅生自然不知,但他此時自身局面,便已是一個“大兇”。邪九世欲入一念之間,便要先除滅他這一塊擋路石,手下雲戟邪功并運,自然不再容情。绮羅生掌中黑月長鳴,刀刀明雪,快如急電的刀勢,絕不回頭的刀威,竟也絲毫不肯示弱。他少年成名,百戰磨一刀,其上修為,自是非凡,如今全力施展,縱然邪九世之能為,一時竟也五五分成。但戰況漸久,不利便顯。八厲移魂護體黑月難傷,陰邪屍氣無孔不入,而此山之陰,更助邪焰,雲戟之威,漸漸重愈山石,百回合一過,绮羅生額頭掌心,皆已沁汗,強悍戟上雄力,更是震得持刀的手臂微麻不止,虎口見崩。

邪身難破,步步逼退,绮羅生閃開一戟,腳步落下,忽然後背一股奇寒,有如萬千冰針刺骨。他半身登時一僵,左臂已被戟刃風壓,穿出一道傷口,雪白绫羅的衣袖,霎時紅了半邊。

但戟傷不過皮肉,绮羅生更心驚的,乃是自己竟被逼入了“三步內”的界限,無邊陰氣,頃刻襲身。他心中動念,飛快自懷中一摸一捏,半瓶金露,在戰隙間一仰入喉,一股清淨之力,登時散開游走全身,振奮精神為之一爽,被陰氣侵襲的身子血肉,也重新活絡起來。

邪九世只看到绮羅生一揚手,一個琉璃小瓶被他擲了出去,精神同時大振,刀路一凜,反身再攻。他不曉得那瓶子裏裝的是什麽,但這般如火戰意,卻是讓他合胃,當下縱聲一笑:“好,再來!”

绮羅生不與他多言,刀光驟閃,七修刀譜精妙盡出,在身前,也是洞口,織開一片寒月之華般的刀網,不許一步踏入。

邪九世好戰之性,同被绮羅生韌性挑起。他本是狂妄王者,即便不生不死之身,為報仇雪恥而來,尋得一念之間。但眼下見了這不屈不退的戰意,更是難得有了見獵之心。似乎斬殺眼前刀者,将得的快意,足可一抵徹底馴服雲戟的價值,入洞,或者殺人,此刻倒無二致,都是極致的快活。

他下了殺心,卻覺這是對自己和對方極大的樂事,手下不只不容半分留情,更再添三分兇勢。绮羅生初交手全盛之時,才得勉強五五平分,戰到如今,雖得半瓶夢花露之力,終究難敵。又數十回合下來,身上多處見傷,一襲白袍,竟是半數侵染了血紅,招架勉強。邪九世有八厲移魂護身,即便黑月之淚上承月精,砍骨之痛,終究不過無形之傷。刃氣入骨越是凜冽,越激他殺性。戰在酣時,陡然一聲大喝,一戟蕩出力若崩山,绮羅生手持黑月已在強弩之末,觸戟悶哼,刀刃崩開。雲戟去勢未竭,直貫前胸。

一念之間,人劍之争已到極致。至極之刻,外洩的森銳劍氣,一擴再擴的雄厚之“意”,反倒盡歸于無聲無息。

幾乎波瀾不驚的洞底氛圍,全無一絲的緊繃之感。只見意琦行依然靜坐,吐息平和。古劍依然立于石臺,一似沉眠。

空空蕩蕩的洞中,唯一的聲音,又只剩下洞頂石乳,一滴彙成,一滴墜落,濺在緊鄰石臺下的地面上,砸起許多更細小的水滴。

烈極之和,躁極之靜,意琦行全身散發出的威懾之“意”,此刻盡歸于心中一點,極致之大也是極致之小,大如何小又如何,可容一柄古劍,足矣。而躁動争鋒許久的古劍,其上氣焰卻是實打實的弱了,眼前之人,似乎足堪收服劍上驕魂,得主、入世、成“劍”,它等待的歲月太久,若是能當真令自己服膺,何嘗不喜。

劍心一動,嗡鳴便起,一聲比一聲清亮,一聲比一聲急促,幾乎彙聚成一片唱和之聲。立在一旁的澡雪受其牽引,登時也不住顫鳴起來。

眼見大功将成,意琦行依然沉心靜坐,不急不躁。驀然,一線極致微弱,又極致清晰的感覺,直接竄心而來。這感覺再熟悉不過,又當真不該再次出現。那是本應被自己徹底封印,在丹田深處沉寂的龍元之感。

雲宗王脈的封禁手法,普天之下,只有王脈可解,斷無自行莫名沖破封印的道理。意琦行一懵之中,忽然明白過來,這非是龍元解封,而是生死之際,龍元氣脈相和的感應。一身龍元,七分在己,三分在彼,多少緣分,都由此而生而長。意琦行瞬間心中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生死之刻的感應,連龍元封印都為其撼動。一念之間外的绮羅生,命懸一線!

心旌一動,心防頓開。即将服主的古劍,陡然一顫,一聲震鳴,催化無匹銳氣金殺,虛無之念,凝實之劍,貫向意琦行心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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