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四三:無何有

小院門扉“吱呀”一響,無夢生身為主人,自然要循聲出去看個究竟。意琦行此時半步都不願離開床榻之前,又聽得聲音知是熟人,更是放心,便由他去了。

無夢生一出門,便見到一個布衣藍發的笑面青年,臉上表情甚是古怪,一半歡喜,一半驚訝,糾葛在了一起。他身邊夥伴的樣子倒是正常多了,那也是一名年歲相差不多的青年,素白襯袍,淺黃輕甲,從頭皮到骨子裏的透着一股嚴肅。

無夢生搖了搖羽扇,還未開口,忽然藍發青年一眼看過來,神色再添三分意外,直挺挺沖着人就過去了:“鱻生?”

無夢生沒料到迎面來的竟是這樣一句,但他敏慧,登時便将臉上表情調整得一片笑容可掬:“正是在下,二位是?”

藍發青年指了指自己:“太宇驚鴻一留衣。”又甩甩手,示意同來的夥伴,“雲宗禦宇。”只兩句話草草算是通了名姓,一雙眼睛卻還定定盯着無夢生不肯挪開。無夢生此時倒也只能詫異了,擡手虛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一留衣先生……”

一留衣忽然咧嘴笑開了:“果然是你。天踦小子托我從西域那頭給你捎樣東西來,只給了個名字,說是如果有緣見到,自然就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誰了。”

“噢?”無夢生聞言也笑了,“原來是天踦。”

一留衣連連點頭:“我今天才知道他那話當真不是在糊弄我呢……你們倆誰是哥哥?”

無夢生笑得更是開懷:“三餘癡長了半個時辰。”他臉上的笑容不同以往溫柔沉靜,明顯的帶出幾分不加掩飾的得意來,似乎是在說一件極其爽快的事情。一留衣看得明白也想得明白,也陪着笑,然後才道:“可惜了,我這次是匆匆跑來找我家兄弟,東西沒帶在身上,改天再給你送來如何?”

“不急不急。”無夢生搖搖扇子,笑夠了,輕快神色一斂,登時換回十二分的嚴肅,“先請入內吧,寒舍之中,還有一件天大的麻煩事迫在眉睫。”

一留衣的心陡然“呯”的一跳,立刻拿手壓了壓胸口:“怎麽不是好兆頭的感覺呢?”

進了院,進了屋,再進了內室,一留衣和禦宇登時就明白了,什麽叫“不是好事的兆頭”。

本來模樣似乎應該是極清雅的一間卧房,此刻遍地的狼藉,濃重的血腥氣藥氣,險些将人沖了一個跟頭。這些倒都還罷了,一留衣一眼望見床上,立刻好像被人紮了一針,跳起來直沖過去:“小绮羅!這是怎麽回事?”

意琦行聽到外頭聲音時,便知是他,只是沒想到後面還跟了個此時應該早回到雲宗的一臉凝重的禦宇,眉頭微不可查的輕輕動了一下。

但也只是動了這一動,就轉頭應對起一留衣的問話。三人之間,無話不可直言,當下也沒什麽隐瞞,從邪九世的邪功講起,一直說到眼下。一留衣聽得一口一口倒抽着涼氣,待再聽無夢生補充了绮羅生此刻傷勢情況,更是心疼得不得了,小心翼翼抓過他一只手在手背上輕拍了拍:“這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擠不出下文。意绮兩人這一番驚險,無旁人的情面更無旁人的過錯,究根結底,倒不如說是命中橫亘在那的一道坎合襯些。

無夢生這時在旁邊開解樣插話進來:“绮公子的傷勢暫且穩住了,惡化下去倒不至于。但只現在的情況,仍是麻煩,林林總總,無非一句‘對症下藥’,他傷得極重,其中又夾雜了些陰邪髒氣,無一不是肉體與內元的死對頭,要盡數拔除,非是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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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留衣立刻跳起來:“要用什麽藥,找哪的大夫,我去……”

意琦行一伸手,壓在他的肩上,把剩下的話也一并壓了回去。此刻明了眼前情況,意琦行反倒格外沉靜下來:“尚無頭緒,保命為先。”又向無夢生道,“适才先生話還未盡,若尋得醫藥如何,尋不得如何,請盡言吧。”

無夢生瞧了瞧依然昏睡的绮羅生,轉向意琦行,兩人目光相接,無一人避:“若無救命的方子,便是就此長睡不醒,直至最後一絲生命消耗盡了,人也歸無……但這只是最壞的可能罷了,绮公子身上格外有一重造化,說不定就是轉機。”

“什麽造化?”這句話是三個聲音同時問出來的,一留衣眼神一閃,瞥向自從到了非馬夢衢後就沒再開過口的禦宇。後者依然板着一張臉,但眼睛倒是盯着無夢生,顯見也是十分在意。

“绮公子尚有一層身份,乃是獸花一脈嫡傳。”無夢生瞧瞧那三個人,看神色都是知道這一層的,便放心繼續說了下去,“奇花八部,各有神通,其中生品四花,或祛毒或療傷或鍛身凝神,最是神奇。古傳獸花之術,甚至有起死回生的逆天之能……當然這般說法誇大了,但獸花療傷,确有其事。據我所知,其奇妙之處,在于自護之能,绮公子這身傷勢,只要人一息尚存,獸花能為,足可緩慢修補心脈重引生機,只是……”他又苦笑了下,“無主人催功引動,需要的時間實在漫長了些。”

意琦行立刻道:“多久?”

無夢生繼續苦笑:“要是快些,大概十年二十年吧!”

一句話立刻把一屋子的人都打成了啞巴,無夢生搖着頭,自個也覺得這大實話比起玩笑還像一個玩笑:“這只是最糟糕的結果罷了,稍後待我去前人手劄中尋尋線索,若能找到引動獸花根元的辦法,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他說的依然是實話,意琦行看他幾眼,終于又扭回頭去,目光一落在昏睡的绮羅生身上,就再不想挪開了,只慢慢道了句:“有勞先生。”

“分所當為。”無夢生搖着頭嘆着氣,眼見就是要挪步往書房走,一留衣手快,一把攔住了人:“先生且慢……引動獸花根元之法,是要怎樣說?”

無夢生搖了搖扇子:“這嘛……花木之屬,所仗無非水土,獸花乃是以人身為培根所在,如今人傷則土瘠,要動靈根,一則靈丹妙藥,重煥生機,二則精元天水,滋潤花枝。”

“聽不懂!”一留衣一頭霧水,但神色卻是真摯之極,向着無夢生做了一個大揖,“我這兄弟的性命,就全依仗先生了,”他誠誠懇懇的道,“兩條性命。”

非馬夢衢幽深偏僻,三餘無夢生清淨自持,是以這小巧山中院落,倒是自建成以來,頭一遭的,有了這麽多的人在。

可是人雖然多,半點生動熱鬧的氣氛卻無。明明是晴朗月色,卻好似一片看不見卻存在的烏雲,沉沉壓在了頭頂。

無夢生這個主人家做的不大稱職,除了绮羅生的用藥準備得盡心盡力,其他人都是胡亂備了食水打發,然後就一頭鑽進書房去了。但無人挑揀他這個,甚至一留衣還很是自動自覺的進了廚房,去替手準備晚飯。

大家安安靜靜的吃飯,安安靜靜的收拾,安安靜靜的發呆。

收拾的人依然是一留衣,無夢生在翻書,意琦行在發呆。還有一個禦宇,自打見了這焦頭爛額的爛攤子,就沉默得反常,埋着頭幫一留衣撿着碗盤。

他是雲宗王脈貴胄,打小衆星拱月的尊貴,吃苦吃得,幹活卻實在不會。一留衣嫌棄他礙手礙腳,把最後幾個盤子也劃拉到自個面前,然後揮手攆他:“去吧去吧,該幹嘛幹嘛去。”

等了等,見禦宇還是沒動作,又加重語氣說了一遍:“該幹嘛幹嘛去啊!”

禦宇踯躅了下,眼神複雜的看了看一留衣,當真一甩手,出去了。一留衣瞅着他的背影,摸摸下巴想笑,又實在笑不出來,只能嘆氣:“這真是什麽流年,倒黴的事,一樁接一樁,全趕上了!”

小院不大,布局更是清楚明了。夏日裏氣悶,幾間屋子的窗戶都打開着,走風透氣。禦宇一擡頭,就看得清楚,意琦行仍是沒什麽變化的姿勢,坐在床邊,微微低頭凝視着绮羅生。撫平被角,整整鬓發,手指擦過眉睫,順着臉頰一路輕輕劃下……

禦宇看得有些發呆,更覺似曾相識的場景。他猛然搖了搖頭,晃開一腦子的念頭,擡手去敲門。

門一響,裏面就有動靜傳了出來:“進來。”

意琦行仍是坐在床邊,擡頭看了他一眼。

禦宇心裏頭倒是驚了一驚,不過一頓飯的工夫,眼見着意琦行眼底的憔悴又深刻了許多,人是好的,魂卻飛了,全數挂在床上昏睡的人身上,分不出一絲一毫給別人。

但禦宇還是開了口,他也有自己的在意,自己的不得不說:“雲宗生變了。”

為何去而複返,為何随着一留衣一路找到非馬夢衢,甚至……本該已經死透了的邪九世為何會來中原,五個字裏頭,太多的變故和風波,叫他只說了這一句話,就澀言難續。

意琦行卻好似沒有太大的反應,只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禦宇本想等着他發問,好繼續說下去,但瞬間就又明白過來,自己這句話,入了耳,卻根本不曾入心。意琦行的全副心神,如今只有一個绮羅生,再不容其他。

他木頭一樣又杵了半晌,看着幾步外一躺一坐的兩個人,最終只又丢下一句話:“絕代天驕,你于雲宗的意義,雲宗與你的意義,不是你說離開,就真的沒有了!”

他一甩手,有些僵硬的昂着頭,轉身出門。

門口有個一留衣在守株待兔,一副等着萬一吵起來好沖進去勸架的樣子。禦宇一推門,險些撞到他的鼻子。

屋裏的意琦行不在意外頭小小一陣喧嘩,擡手切住绮羅生手腕,緩緩輸過一縷真氣為他疏通經脈。漫漫長夜,說煎熬,長得實在煎熬;說快速,又當真快速。綿綿不絕的真氣,在绮羅生體內繞走了一個周天,又一個周天,不休不止,不停不歇,似乎若不能見他醒來,便這樣運轉成一個天長地久也好。

天長地久,不死不休。

意琦行魔障了。

不過一夜時間,所有人都覺出來,意琦行的情況,很不好。他照舊的吃飯,甚至照舊的睡覺,還能有禮有節與三餘一問一答,分析分析绮羅生的傷勢情況。但精神雖在,魂走九霄,簡直是大大的不好。

一留衣抹了把臉,亦步亦趨跟在意琦行身邊,他說:“我已經倒了一個兄弟,不能那個還沒醒過來,再倒下一個,太虧本!”轉而又有些抱歉的對無夢生道:“沒法子,我現在真心離不開,就算讓我離開,我這腳也邁不開。天踦小子托我轉交給你的東西,只好拖一拖再取給你了,是本書。”

無夢生翻了半宿的古卷,精神頭卻還好,搖了搖頭道:“無妨。”又繼續去看着爐子上的藥。

又一個人與大衆脫了節,禦宇一清早就爬起來,杵在院子一角發呆,擡頭看着天上雲彩,若有所思。

他只沖意琦行說了那麽一句話:“雲宗有變”,後面的許許多多,再言無用。但他心裏頭清楚,绮羅生不見轉機,天王老子來了,也拖不動意琦行,而雲宗的變故,能解傾危之人,也只有意琦行。

绮羅生,又是绮羅生。禦宇心裏頭連自己都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似乎雲宗的幾件大事,兜兜轉轉後,總能扯到那個白衣白發的俊俏青年身上。時至今日,他仍覺意绮兩人間的關系,驚世駭俗實不樂見。但感情是那兩個人的事,自己樂意不樂意,又有什麽用處。反倒是如今傷困绮羅生,無論絕代天驕還是意琦行,也登時綁陪着一般,随之困了心。

他昨晚翻騰了一夜,今天又木樁子一樣站了大半天,待到下午光景,終于有了定奪,一轉身直奔绮羅生養病的卧房而去。

分了半只眼睛照看他情況的一留衣被他忽來的風風火火吓了一跳,忙一扯意琦行:“禦宇這是怎麽……”

話沒說完,人已經進來了。禦宇大步邁到床前,沖着意琦行當頭一句:“我不會害绮羅生。”

正在打理傷口換藥的無夢生,依然保持着真氣運轉的意琦行,沒人明白他忽然來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禦宇雖不喜绮羅生,但承過其救命恩情與夢花露饋贈,又有意琦行與一留衣兩邊的交情在,自是用腳趾頭想,也不會去害他。明明白白的一件因果,何必要拿出來再正正經經強調一遍?

但随即,禦宇手一翻,掌心裏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個小小的瓶子。

意琦行的神色終于有了松動,微帶訝異:“無何有?”

雲宗自稱為天眷之族,王脈傳承,龍元神力,确實不凡。但若根究源頭,族中還有一個更古早的傳說。雲宗內代代相傳,無論王脈還是平民,人人都曉得的傳說,上古時的發源,雲宗的祖宗,乃是天神遺眷。這樣類似的故事并不少見,幾乎成了氣候的族部,都有類似的說法,世代流傳了不知多少歲月,也不過早成了大人酒後,小兒睡前的談資、故事。

但雲宗之中,随着這個傳說流傳下來的,還有一件莫名其妙的寶貝。說是寶貝,乃因這東西是祖宗代代相傳,哪怕只是當時祖先随手撿起的一塊石頭,傳到現在,也當得起一族供奉;說是莫名其妙,乃是當真沒人知道有何用途,傳下來的說法,只有八個字、兩句話:“天水凝雲,至淨之傳”。

但以意琦行與禦宇在雲宗的身份地位,倒是還知道另外一個說法:這寶貝乃是古傳至今的一縷雲霧,天地精華聚合為水,水凝成雲。不是什麽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也不是什麽曠古爍今的神兵利器,更不是什麽無窮寶藏、武學秘籍。

就是一縷雲霧,自雲宗的老祖宗手裏傳下,給後代兒孫,做一個看得見的念想。

東西實在飄渺,用處更是飄渺,故而到了前幾代的族王口中,便為其取了一個貼切之極的名字:“無何有”。

禦宇取出“無何有”,本該在雲宗祖廟供奉之物,如今卻被他拿在手裏。縱然禦宇與雲宗之王乃是嫡親的姐弟,也斷無這樣的道理。意琦行的眼瞳縮了縮,他自是不覺禦宇會大逆不道沖去祖廟搶這個雞肋的寶貝出來,那便是有足夠分量的人親手交予。雲宗鳳座?左右雙擘?總之無論是誰,那句“雲宗生變”看來是當真沒有一絲的水分。

禦宇卻将裝着“無何有”的小瓶子端端正正擺在了他面前:“我無害绮羅生之心,但我也不知道,這天水之雲,究竟能不能喚醒獸花根元救他。”他轉眼看向意琦行,“絕代天驕,決定權在你。”

給不給绮羅生使用“無何有”?承不承雲宗王族這份情?意琦行和禦宇心裏都是明明白白。離宗辭祖,重返中原,再承此恩,那本來已經擱下的擔子,就又要重新擔起來了。

意琦行的目光在床榻和“無何有”間一轉,沒有一絲的猶豫,斬釘截鐵道:“給他用!”

雲宗祖寶,也不過就是一個一指長短的水晶小瓶。奇特的是,瓶身瓶口渾然一體,不見接駁之處。舉起透着陽光瞧瞧,才能看到瓶正中央浮着一團雲霧,只有指肚大小,卻凝而不散,聚成小小一個雲團。光線透過水晶瓶,再穿過雲霧,登時折射七彩,隐約成虹。

意琦行點了頭,禦宇再沒半句廢話,就将“無何有”遞給了無夢生。無夢生是玩醫弄藥的行家,在一旁将來龍去脈聽得清清楚楚。以他見識,可斷藥性,接了瓶子在手,立刻告了個罪,轉身去另一間靜室琢磨細處。剩下幾個人一聲不吭聚在绮羅生床前,人人心頭都壓着一重自己的心事,開不得口。

一留衣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再瞧瞧昏睡的绮羅生,忽然嘩啦一聲,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包裹,解開了,裏頭是兩個拳頭大的小小棋盒,那包袱皮,就是一張畫好的棋盤。

他将東西都攤開,捅了捅意琦行:“過來下一盤。”又看了眼禦宇,“他是一個臭棋簍子,我教了一個月,還是沒長進,這一個來回,真是憋死我了!”

他沒頭沒腦張羅起這一出,意琦行竟然就肯從在床邊生了根的模樣轉過去,深深看了一留衣一眼,點了頭:“好。”

意琦行持黑,一留衣持白,畫紙上方寸為天地,落子。

禦宇當真如一留衣所言,在棋藝上實在沒有什麽天分,站在一邊看了半天,只見到各自落子,黑白成局。意琦行與一留衣都似不緊不慢,只在棋盤上膠着着,慢慢布着他們的場面。須臾一個時辰過去,棋勢才初見了模樣。

忽然門扇一響,無夢生捧着那千嬌萬貴的“無何有”去而複返,手上不見水晶瓶,換了一個整塊白玉挖就的盅子,下面架着個更小巧的火爐,不知用什麽材料燒在裏面,一股郁馥奇香。

他眉眼間的神色舒展開了許多,人也帶了笑,進門來,劈頭一句:“成了,可用!”

意琦行持一子正要落下,聞言手指輕輕的一抖。

一子落,滿盤錯,破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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