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四四:天意決

無夢生不知道弄了什麽手段,那天衣無縫的水晶小瓶裏的“無何有”被他完完整整取了出來,化在玉盅裏頭,約有八分滿。

一留衣湊過頭去瞧了一眼,咋舌道:“那麽一小團,有這麽多?”

無夢生笑道:“天水之雲,非同小可,哪能一口氣就灌下去。這些只是三成罷了,加了那麽一點水引進去,沖和其性。”他看了看意琦行,“我這就給绮公子用藥,煩勞劍宿助我行功。”

小小一盅水,足足灌了一個時辰,才算告罄。意琦行依着無夢生的安排,雙掌各抵在绮羅生前胸後背,将精純真元,凝成極韌而細的一線,牽引天水之力,游走奇經八脈,滋潤獸花生機。

行功不假二力,一留衣伸不上手,抻着脖子眼珠錯也不錯的盯着床上,不肯漏過任何細小變化。可是直到眼睛都瞪得疼了,也沒見到绮羅生服下天水之後,有何反應。他皺了皺眉頭,心裏想着就脫口問了出來:“怎麽沒動靜?”

無夢生擱下白玉盅,笑呵呵道:“才剛服下去而已,何況不過三成,餘下的還要分成兩份,六個時辰一次。不過放心,這當真算得上是對症下藥了,只要绮公子體內生機運轉起來,一兩天內應該就會大有緩和。莫急,靜待吧。”

一留衣也覺得自己問的傻了,揉揉鼻子笑道:“有用就好……怎麽說這用的也是人家祖宗傳下來的寶貝,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無夢生笑笑沒再答話,一旁同樣關注情況的禦宇倒負着手,臉上雖然不見什麽表情,心裏頭也是十足的揣了一塊石頭。如今聽了無夢生的開解,這一口氣總算松了半邊。縱然意琦行收下“無何有”,便是應承了雲宗之事,但若天水無效,只怕又要平生許多波瀾。他眼神複雜的看了看意琦行,後者全神貫注在為绮羅生行功,不見絲毫分心。

天水服下,為持其至純之性,其他的藥物便都暫時停了。無夢生潑掉自己辛辛苦苦煎了快三個時辰的藥湯,不見一絲一毫的心疼,轉身一手扯了一留衣,一手拉了禦宇,靜悄悄退出門去。

停了湯藥,乃是為不使其他藥物混雜了水之性,但并非就是绮羅生的一身傷勢,當真可以不加額外藥石吊命。因此在等待天水滋潤的這段時間,便只能勞動意琦行,以自身真元源源不絕的為他護持髒腑心脈,若說兇險,當真兇險,但也是唯一的辦法。

“最後一關了吧!”退出房的三個人,心裏頭都在念叨着這一句話。

房門一閉,便是一天一夜。期間只有無夢生進入兩次,喂绮羅生再服下兩份天水。最後的天水灌下,屋外正是驕午之時,意琦行卻渾然不覺時辰流轉,晝夜之替。為行功便利,不蔽前胸後背要穴,绮羅生一直軟軟靠在他的懷中,全身重量,便都由他撐起。這一坐,就是十餘個時辰,意琦行半合眼,盡斂神,收納全身氣息,盡數彙聚在眼下之事上。精純真元,點點滴滴游走绮羅生經脈,不容一絲偏差。

行功不知多久,房內的兩人,時間已是沒了概念。須臾又是一周天行罷,意琦行略動了動有些僵硬的頸子,微一偏頭,目光滑過窗口,亮白陽光,仍是明晃晃的,透過窗紙投進屋來。

但下一瞬,忽然一片漆黑。

眼前先是一片突如其來的黑,意琦行一驚,然後才覺得腦中“嗡”了一聲,一股眩暈感直沖頭頂心。這一岔險些打亂了真元運轉,好在他手上極穩,人連晃了幾晃,抵住绮羅生要穴的雙掌卻紋風不動。那片黑暗來得突兀,去得卻也快速,再用力眨眨眼,黑翳退去,複見天光。只是頭腦中一陣一陣的眩暈,仍在鼓蕩。意琦行神思有些恍惚,努力想了想,才記起來自己似乎自從蟲山取劍那日起,直到現在連番激戰與運功,歇息的時間極少。縱然修為精深,終究肉體凡身,哪當得起這般消耗。不過……

眼神轉回依然靠在自己懷中不省人事的绮羅生身上,深深吐納一口氣,意琦行功不曾停,卻微微低下頭去,兩人本就挨得極近,稍一動作,額頭抵上了額頭。微涼的體溫烙在眉心,更烙印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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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幾乎是幻聽般的輕微,一聲呢喃響在耳邊:“意……意琦行……”

聲音低得附耳近前都幾乎聽不清楚,卻好似洪鐘大呂般響亮敲在心頭。意琦行全身不受控制的一抖,幾乎帶了些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绮羅生,绮羅生!你醒了?”

驚恐只為在乎至極,恐為夢幻。

不過那聲音雖然細微,卻當真不是做夢。又低喚了一聲意琦行的名字,眼皮掀動,绮羅生終是醒了,眸子裏的神采還是朦朦胧胧極淡,但先染上了絲絲縷縷的笑,然後動動嘴唇,又低喃了一個字出來。

意琦行大驚大喜過後,立刻又穩下心來,一手扶抱住绮羅生,一手取出無夢生事先交代的藥丸,直接抵到他的嘴邊:“這是三餘先生交代的護心丹,叫你一醒來就吃下去。”

那丹藥火紅顏色,只有指肚大小,绮羅生一張口便含住了,有些費力的咽下去,然後意琦行才又看着他,眼神柔和:“你說什麽?”

绮羅生抽抽嘴角,在先前那個字後頭又補上了一個:“疼!苦!”

意琦行終于完全笑了出來,活生生的绮羅生,會挑剔會跟自己抱怨的绮羅生,失而複得,喜不自勝。

他笑着一伸手,從旁邊拿起茶杯,此時白水也勝甘霖,绮羅生幾乎是一口氣都吸了進去,緩了口中幹澀燒灼感。但是口渴一解,四肢百骸,皮肉內髒,無一處不痛,無一處不難過。他重傷初醒,全身都沒什麽力氣,軟塌塌枕在意琦行肩上,反反複複繼續嘟囔:“疼……”

他身上疼痛幾分,意琦行心裏頭便也疼痛幾分,想了想,極輕緩的要将他放回枕上:“我去喊三餘先生來。”

意動還未身動,一绺頭發就被沒什麽力氣的手指勾住了,绮羅生費了好大力氣,撩開一線眼皮看看他,又閉上:“劍?”

意琦行的動作頓住,俯身回到兩人的親近距離,安撫的摸了摸他的臉頰:“劍取回來了。”

“你?”

“我無事,一切順遂……”

幾問幾答,绮羅生的用意再明顯不過。意琦行終是徹底收回了要出門的步子,攬着他并頭在床上躺下。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避開大小傷口,将绮羅生整個抱到懷中。額頭抵着臉頰,吐息可聞,将這幾日來的經歷變故,絮絮的,慢慢說給他聽。

說的人聲音輕緩,聽的人埋頭不語,倒好似說些什麽已經不打緊,只要這個人還在自己身邊,活生生的,能說能笑,溫熱可觸,就已足夠。

意琦行幾晝夜的忙碌,精神如今一松,更覺精疲力竭。绮羅生一身的傷勢,只是緩過了一口氣,但固疴仍在,兩人幾乎是半斤八兩的乏倦,竊竊輕語中,不知是誰先消了聲音,終至一片徹底的靜谧湧來。

切膚貼身,大劫之後,終于身心一松的相擁而眠。

一夕好睡,不覺時移。期間無夢生曾蹑手蹑腳來探兩人情況,只一伸頭就忙不疊又縮了回去,順便飛快回身,死死擋住了跟在自己身後的一留衣的視線。

只是才動作,忽然又一頓,斜飛眼角,似笑非笑盯了一留衣一眼:“你知道的吧?”

一留衣給他沒頭沒腦問了這一句,竟然也頗福至心靈,拍了怕胸膛:“自然,怎麽着都是我自家兄弟!”

無夢生再笑,讓開一條縫隙,讓一留衣能夠瞧見屋裏情形,邊道:“劍宿辛勞三、四個晝夜,绮公子也是大傷元氣,先讓他們好好歇息吧。”

一留衣眯着一只眼睛死命往裏頭看:“小绮羅醒了?沒事了?”

無夢生古怪的笑起來:“绮公子不醒,劍宿斷然不會停手……至于傷勢嘛……”他瞥了一留衣一眼,“你要是有能叫他立刻就‘沒事了’的手段,三餘願持弟子禮請教。”

一留衣立刻連連擺手:“是我失言是我失言!”但是眼睛裏頭快活的笑意,卻遮不住,也沒打算遮的透了出來。他忽的一個轉身,“我去告訴禦宇這個好消息。”

但是才一舉步,又緩了下來。

無夢生這時也掩緊了房門,轉過身去看他:“好消息?”

一留衣的笑容在臉上凝固了下,有些奇形怪狀,半晌才道:“總之‘無何有’是他拿出來的寶貝,還是要告訴他一聲。”

再無人來擾,這一覺直到了清晨。蒙蒙天光透入房中的時候,意琦行便醒了。

他消耗雖大,根基卻在哪裏,這一通好眠,精神已是盡複。半撐坐起身,目光巡梭在枕邊人的身上。

太過專注的眼神,绮羅生睡夢中也覺得了,迷迷糊糊睜眼,才一動,牽動傷處,嘴角立刻一抽,人也清醒了幾分:“意琦行?”

暖而厚的手掌立刻撫上他的臉頰鬓發,然後将被子又向上拉了拉,意琦行神色柔和,還帶了點笑:“繼續睡吧,我去請三餘先生來看看你的傷。”

經過了昨日初醒時,一刻不願再分開的情緒,绮羅生現在也平複下來,微微點了點頭。意琦行便起身下床,臨要出門時,忽然又回身低頭,給他掖了掖被角:“我還有兩件事要辦,一留衣留下來陪你,我去去就回。”

绮羅生沒什麽力氣問他要做什麽,只擡頭送了抹笑意給他。意琦行轉身離開,回身之際,绮羅生倦倦的又要阖眼,眼角餘光掃過他背上的寶劍,古樸大氣,威儀天成。

“當真是把好劍,春秋闕是麽?”绮羅生心裏頭只來得及轉過這個念頭,便又睡了過去。

日頭高升起來的時候,禦宇也來向無夢生辭行。他言自己已耽誤了數日,尚有同來的族人在等待消息,眼下既然绮羅生暫且無事,自己也要回去一趟,報個平安。

無夢生周周到到送了他出門,一回屋就見到一留衣對着杯茶水出神。無夢生不知意琦行與禦宇、雲宗間的糾葛,但收下“無何有”時,也短暫了解過此物來歷。他心思聰慧,隐約有了些揣摩,便更知此事自己插手不得。

一留衣陪着禦宇去而複返,算是個兩頭都知道些詳情的明白人。先前有绮羅生的傷勢沉甸甸壓在心頭勝過一切,如今見人醒過來,就立刻又開始發愁起另一樁。

無夢生陪着他喝茶不開口,熬了兩刻鐘,還是一留衣先扭過頭,愁眉苦臉道:“三餘先生,小绮羅的傷勢,接下來還要如何将養,又需多久,你對我交個底吧。”

無夢生溫文笑道:“既已醒來,餘下的傷勢雖重,不過就是慢慢修養的問題罷了。若按我的法子,大約半年,若再得什麽造化,也許還會更短些。不過總歸卧床靜養,是差不了的。”

“半年啊……”一留衣仰頭嘆了口氣,又繼續愁眉苦臉的去瞪茶杯了。

熏風吹動如潮樹海,柳浪成波,起伏不定。被十裏青柳窪簇擁在中間的蟲山,依然矮小沉黑如一個倒扣的蟲殼,只是似乎更暗淡了些。

神劍出封,天然局破,聖魔界不再。

山腳下,意琦行一人一劍,闊步而來。

山路蜿蜒深入,寂靜無人。但兩旁灌木雜草之上,猶能依稀瞧見,幾日前行經留下的慘烈血跡。顏色已經發烏,不過只要留心,便可見一路驚心動魄的血色。

意琦行踏着血路,重返一念之間。

白日裏陽光晴朗,比起夜晚行路要快上許多。不消太久,已到了盡頭。一念之間雖毀,洞前空地仍在,斷木殘石,滿目狼藉。

在大片大片的戰跡之中,更打眼的是黑衣王者——邪九世,負手而立。忘巧神戟,就插在他身旁一步處,一人一戟,等戰。

意琦行似是毫不意外他的出現,或者說,他來蟲山,便是為尋邪九世。雲宗厲族交兵已久,彼此性情略也熟悉。一念之間的變故,意琦行取春秋欲除邪王,邪九世更不願因神兵退卻避讓。這一戰,理所當然的,就該在這裏。

步步沉穩,踏入場中。意琦行手按春秋,拔劍遙指,再無二話。

國仇家恨,前仇舊恨,幾多是天意,幾多是人心,當真難以揣摩。邪九世招手取戟,狂笑一聲:“絕代天驕,了斷吧!”

意琦行已是翻袖一劍劃出,聲也随劍至:“今日殺你之人,意琦行!”

此刻,意琦行要殺邪九世,已非是為了雲宗恩怨、非是為了春秋天命,也非是為了邪魔禍劫蒼生之請。僅為“绮羅生”三字,足矣!足矣叫邪九世,于劍下萬劫不複。

劍戟并舉,戰勢掀天,石走塵揚,驚世一決。

春秋闕乃集天地五蘊之精成劍,先天正氣,堪為劍儀。這一股凜然之威,正是邪功克星。兩人這番交手,縱有八厲移魂,邪九世也不敢再以肉身直撄其鋒。雲戟開阖,舞如輪扇,更加三分謹慎。

兩般神兵,各有不同妙處。意琦行少了對邪功屍氣的顧忌,更兼春秋在握,人劍契合,劍劍凜冽如電,不離邪九世全身要害。兩人乃是舊敵,各自手段熟悉,這一番性命之搏,一者邪功無用,神戟生威;一者龍元封禁,春秋斬邪,各有幾分長短,竟也拼了一個五五之分。

邪九世為厲族一族王者,又兼奇遇,修為武學自是不凡。雖在雲宗之際,敗于意琦行之手,但眼下意琦行封印龍元,終是功失三成。他不欲硬撼,依照前回交手經驗,劍走如風,一劍比一劍快捷,一劍勝一劍輕靈,潑雨一般,尋隙走肉。邪九世縱然神勇,但快劍難防,數十招下來,身上多處受創,八厲移魂護體之功,在春秋劍前,已然無用。刃過血濺,叫邪九世驚心,更叫意琦行殺意大盛。

但劍雖利,邪九世也非等閑。受創雖多,皆是擦身之痕。他雲戟運使猛烈,周身盡在戟風激蕩護下。意琦行劍路走輕,雖可傷他,卻觸不及要害,而邪九世身中數道劍痕,縱聲大笑,更顯狂态:“絕代天驕,你這般的劍法,縱然再在本座身上添幾十道小小的創口,也不過搔癢而已!你何能殺我?”

笑聲中,雲戟開阖,幾如狂魔,凜冽戟上金風蕩處,地裂石平。他突來暴起之勢,意琦行劍招被帶得一窒,微有淩亂,登時被迫退數步。忽然一聲悶響,一戟斜穿肋下,雖被讓過,那股無堅不摧的勁風,卻帶雄渾巨力,虛空一震,如同硬擊在身,意琦行肋旁一麻,一股劇痛透入髒腑,登時嘔血。

但受創同時,春秋去勢毫不見弱,兩人擦身,寒光劍刃,同樣結結實實砍過邪九世左臂,帶起一蓬血雨。

各自拼了傷己,互換一招,局勢依然不見明朗。邪九世任憑臂上劍傷處鮮血狂湧,轉手換戟,又大喝一聲:“再來!”

意琦行運功壓下內創,聞言立刻反手一劍,再取命門。他二人殺至酣熱,一個愈發沉肅,一個愈發張狂,性命皆在刃上往來,勝負卻依然未定之天。

殺不見終,傷勢漸添。惡鬥許久,兩人劍來戟去,身上都已失了最初的從容,多處見傷。但傷越多,越激鬥志。意琦行依然以快劍為攻,鎖死邪九世胸口咽喉要害,另一手又運掌力,一身內元修為硬撼雲戟神力。

纏鬥自午後至晚,漸見天光漏月色,竟是白日已盡,玉盤東升。邪九世乘得月陰,精神陡然一振,戟上再加三分功,欲要反壓意琦行一頭。但卻在功力運轉之間,本已臣服的忘巧雲戟,忽又生出幾分沖斥之意來,叫他戰法登時微亂。

忘巧雲戟本在家祠受百年供奉,鋒刃之上,自有一股先天中正之氣,但邪九世邪焰滔天,幾經天時地利的洗練,那股戟上銳氣,終被打壓得委屈臣服,宛如沉眠。可如今與春秋闕一日激戰,春秋劍上天地精華之極,何止人力邪功染得。非但隐約克制八厲移魂,更在交兵之中,洗褪沉污,重煥雲戟之性。這一點正氣靈性,便是邪九世功體最礙最惡之物。他功力一加催發,登時撞了個火光四射,內亂陡生。

意琦行不知變故,卻觑得一瞬時機,春秋一展,直取邪九世喉頭要害。眼見殺機潑面而至,邪九世兇性催發,一聲狂喝,無窮巨力盡數施加,雲戟一聲哀顫,被雄渾邪焰壓得凄吟,失控的局面再挽,一戟橫挑,竟是不避春秋,貫向意琦行胸口。

雲戟之長得其威,春秋之短得其靈,本是各有擅長,但如今換命一擊,竟是劍終不及雲戟。

忘巧一戟貫透意琦行左肩,肉摧骨折。春秋一劍,卻将将在邪九世喉前一步外停下。

劍遲一尺之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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