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四五:歧路難
劍戟之争,天意之決,眼見即将告終。
忘巧雲戟之威,破天撼地,兇猛來勢,雖然錯偏了意琦行前胸要害,但一戟釘入左肩,霎時骨肉哀鳴,血濺如飙。而春秋一劍,卻差遲一尺,将将受阻在了邪九世喉前。
戟貫肩,劍取首,若論過招精妙,是意琦行贏了。可是劍不曾及,戟已逞兇。
邪九世仰天長笑:“絕代天驕,你敗……啊!”
他狂言未落,陡然駭目大睜,不可置疑的眼神,盯住眼前寶劍。
春秋劍上,陡然綻開一尺餘白芒,意琦行精修十餘載,傲登劍道巅峰之極——劍罡。
白芒劍罡吞吐,非是實質,卻更勝實質。一尺餘、一臂展,電光火石之間,邪九世只來得及看入眼,卻還無法做下任何應對,頸間乍而一涼。
無堅不摧的劍罡,挾雷霆之怒,橫揮疾斬,劃出一道奪命電弧。
邪九世一聲慘厲大喝,雙手一抖。雲戟受力疾挑,自意琦行肩頭拔出。這一記力道極其兇猛,霎時帶起血霧彌天。意琦行重創之下,受持不住,腳下失了力道,踉跄着連退數步,身形一晃,春秋劍陡然貫地,撐住傷軀。
邪九世一手擎戟,猶在原地伫立。雙目圓睜,喉中“咯咯”作響,不可置信的神情、不可置信的眼神,開不了口,盡融在驚駭一眼之中,死死盯住意琦行。
意琦行一聲嗆咳,勉強擡手一抹嘴角的血沫:“劍上初心,你卻早失本心。邪九世,早已死去的厲族之王,你,敗了!”
一聲破體悶響,邪九世聽到了他最不甘心的回答,大好頭顱,滾落塵埃。
眼前一陣陣發黑,左肩傷處,痛得幾乎麻痹。意琦行又深吸了口氣,搖搖晃晃的穩住身形,擡手封住肩上幾處穴道,聊勝于無的止血。
這在平日只是不比喘口氣麻煩上多少的動作,如今他做來,額上冷汗已是涔涔。幾步之外,一地血腥,此時倒也顧不得了,立刻跌坐在地,運功暫緩傷勢。
所幸傷得雖重,卻非要害。意琦行調運真元,調和體內崩亂的氣息,漸漸穩住傷勢。不過左肩以下,早已失了知覺,半邊衣襟袍袖,盡染鮮紅。意琦行心中清楚,雲戟一擊之力,可開山破石,血肉之軀,如何當得。如今一臂軟軟垂下,筋骨盡損,非是自己一人可以收拾。他略回複了些力氣,右手一揮,割下一條袍角,草草先将左臂包紮起來。然後反手一劍撐地,咬牙起身。
一身血污重傷,擡頭見寒月行天,意琦行心中卻覺得幾絲舒暢。邪九世一世枭雄,雲宗宿敵,如今一命既去,橫地殘屍,他卻是看也不願再看。此時了這一樁恩怨,唯想速速回轉非馬夢衢,那裏有人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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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要舉步,忽然好似又記起什麽,意琦行腳下一轉,往一念之間的洞口走去。
那一夜地崩,山洞盡毀,大大小小的落石與坍塌,從洞口不遠開始,一直到極深處。意琦行試探着着向內走了一段,但才過第一道回彎,就再無法前行,顧盼一番,也只得退出。
既入不得,便離開吧。意琦行非是粘連個性,雖心有遺憾,卻就此不再多做耽擱。如同來時一般,一人仗一劍,步下蟲山。
只是月明星稀,銀霜染夜。透明的月色灑在蟲山之頂,一縷蟾華,洩入一道山隙之中。
山隙極細極不打眼,不過一指寬窄,乍一看與尋常石縫沒有太多區別。可月光照下,卻落入極深之處。盡頭正是一處被墜落山岩砸得面目全非的石窟,一地淩亂碎石之中,一柄殘劍無聲橫卧。月華落在劍刃之上,劍魂雖殘,寒光猶在,吞吐明滅。
“滴答”一聲,一滴晶瑩石乳濺落,正滴在劍身殘處。
月色如霜,照亮曲折山經。意琦行憑一口真元支撐,要回非馬夢衢。
但來時殺氣仗劍,去時半身血染,同樣的路途,如今再走來,卻是遙遙艱難。行一程,略停一停,緩和內外傷勢,然後再次舉步。一個多更次,夏日夜短,天邊隐約泛起些微光的時候,也才離了青柳窪不遠。
好在時辰尚早,路上冷冷清清不見他人,意琦行這一身的傷勢血跡,着實驚駭,卻不需花費心思掩人視線。他心中正在為此苦中作樂,忽然一陣急促馬蹄聲響,迎面奔來。
蹄聲急驟,約有三四騎模樣,意琦行聽得清楚,擡眼見塵土翻飛,已在視線之內,立刻微一皺眉,下意識向旁讓了讓。
不想馬行越近,越是熟悉。驟然一聲駿馬嘶鳴,為首良駒,體态矯健,毛色亮如淺金,其上騎士,幾乎是從馬背上直接縱躍而下,一把攙住意琦行:“絕代天驕!你怎麽傷成這樣?”
來人非但是熟人,還是個讓意琦行此刻有些頭大的熟人:雲宗禦宇。
稍後兩騎,一是一名藍發老者,精神矍铄面色嚴厲;一是一名白發銀甲的青年武者,此刻也都下馬圍了上來。三人都是雲宗舊識,一見意琦行情形,不說二話,先立刻動手為他療傷。雖然仍只能是粗糙處理,但也要比意琦行自行包紮打理好上許多。
不消多久,收拾妥當,禦宇皺眉道:“肩傷太過嚴重,耽擱不得。絕代天驕,前方鎮子有落腳之處,你随我們回去,先找醫館治療。”
意琦行搖了搖頭:“我要回非馬夢衢,此事不容商量。三餘先生也是岐黃妙手,有他在,當是無妨。”
“這……”禦宇猶豫了下,但念及無夢生手段,态度便松了下來,“也好。”
藍發老者卻是一臉的不贊同:“非馬夢衢此去尚遠,絕代天驕,你身負重任,不容閃失,還是先到前面……”
意琦行盯他一眼,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循我來路,二十裏外蟲山上,邪九世伏誅屍身仍在。裁令主,此事你該處理。非馬夢衢,我必須回去。”
乍聽邪九世死訊,三人都是一愣,裁令主終是又“哼”了一聲,扭頭吩咐青年武士:“銀河殛,蟲山之事交你,處理妥當,到非馬夢衢彙合。”又向意琦行沒什麽表情的開口,“絕代天驕,請。”
晨露滴竹,鳥啭更聞山幽靜,非馬夢衢之中一片寧靜祥和氣氛,當真幾分世外桃源之感。
三餘早起慣例為绮羅生切脈查氣,然後将內服外敷的藥物林林總總交代下來。他醫得細心,日日所用的藥方,均要依照绮羅生身體傷勢情況調整,從不見同。這般用心,對傷體極好之外,也叫一留衣叫苦連天。一留衣如今攬下了煎藥換藥的活計,剛記得明白了這一日的,第二日便要不同。嘴裏整天念念叨叨着火候水量,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樣。
绮羅生精神還是恹恹的,每天總要沉沉睡上半日。清早時分,正該是沉眠時刻,但無夢生袖着銀針等物敲開房門,卻見到他倚在枕上,神态清醒得很,不見一絲睡意。
無夢生有點意外,又不太意外,進屋放下東西,一扭身就在床沿坐下了:“請脈。”
绮羅生乖乖伸手,一開口卻是道:“兩天了。”
無夢生笑笑:“劍宿有事要做,走前不是說得明明白白?他輕裝外出,料去不遠。大概再不多久,就該回來了。”
“先生不知他去做何事?”
無夢生繼續笑:“劍宿當真不曾言明,三餘不敢随意斷言。绮公子,莫要多思。”
绮羅生搖搖頭,眼中神色不見半分輕松。意琦行不曾說,無夢生也未聽說,但兩人心中都隐約明白幾分。绮羅生蘇醒之後,意琦行便仗劍離開,十之八九,唯有一事。
绮羅生忽然有些惱自己,當日意琦行說要離開前,自己為何不曾多問一句。縱然攔不得,也可多些交待,免叫如今枯等在此,刻刻懸心。
無夢生見他說着話,自己又去出神,也不喊他,自顧自診脈望病,然後一翻手取過銀針:“你傷勢沉重,切勿勞神,還是要多休息。我給你行一遍針,然後就好生睡一會兒,到了該吃藥時,再叫你起來。”
绮羅生眨眨眼,并無異議,須臾銀針行過,果然濃濃睡意立刻泛起。他十分乖巧的任無夢生把自己塞回被窩,心雖紛亂,身卻安睡。養傷,不能再有絲毫閃失,是對自己,更是對意琦行,眼下唯一需要做的交代。
無夢生幫他蓋好被子,收拾了東西離開。忽然屋外一聲陌生馬嘶,突兀傳來,叫他一愣。
下一刻,一留衣跳着腳跑進來,一把扯住他就往外頭跑:“三餘先生,快,救命!”
一留衣喊得确實誇大了些,但無夢生被他拽着一腳踩出屋門,就看到了半個血人似的意琦行,由禦宇架着,正從一匹棗紅馬上下來。
他忽然就打心眼裏慶幸起來,慶幸自己剛剛一針紮睡了绮羅生。
沒一個省心的!匆忙迎上去探望傷勢的短暫空隙中,無夢生苦中作樂的想,“活該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绮羅生入睡得雖然快速,睡得卻着實不大安穩。不知是心中有事,還是暑熱的尾巴太過蒸騰,迷迷糊糊中,恍惚又是幾日前驚心動魄的一戰。
绮羅生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又走不出這個夢去。眼前情境,自己與邪九世的生死之博,還原得太過真實,仿佛那種即将走到盡頭,又決絕的咬牙堅持下去的心情,再次洗禮一番自己的身心。
眼見血腥之戰從頭來過,潑濺的鮮血,卻忽然倒卷成火,熊熊烈焰,焚盡一切,眨眼席卷了整座蟲山。
绮羅生忘了自己是在做夢,焦急的轉身要沖向一念之間入口,大聲狂喊:“意琦行!意琦行!”
火舌舔上衣角,燎上發尾,烤上肌膚,他渾然不覺,撲在一念之間洞外,大喊意琦行的名字。驀的,身邊焦熱的火勢,被一陣清涼隔開。绮羅生惶惶扭頭,入眼是熟悉的面容。他頓時覺得眼底一酸,幾乎哽咽着叫出來:“意琦行!”
身邊火龍,盡數被掃開,溫柔可靠的氣息,取而代之充斥全身。绮羅生幾乎是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抓住意琦行的臂膀。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依然只能叫他的名字:“意琦行……”
手中是真實的溫暖,能聽到真切的呼吸。绮羅生胸中鼓漲漲的滿足與安心,死死拉住他:“這裏火太大了,我們快走!”他早忘了邪九世的存在,甚至忘了自己前一刻還在生死相搏,一身浴血,只記得眼前人在,便要攜手同去來。
但話才說完,意琦行的笑容卻忽然有些模糊。绮羅生愣了愣,以為是蒸騰的火焰熱氣晃花了自己的眼,但下一刻,他就發現,意琦行的身影,正在眼前真真正正的淡化。
一點一點透明,好像霧氣凝成的實體,終于到了要消散的時候,絲絲融化在了空氣中。
清涼的水氣,裹住自己,從火焰海中飛出,留在火中的人,卻消融得完全不見了。
“意琦行!”心口驟然劇痛得猶如被撕裂,绮羅生下意識的四肢舞動,拼命掙紮起來,忽然一聲悶哼,由火焰夢境之外貫入耳中,撕破虛幻心障。
驚惶睜眼,绮羅生的神思,一半還在夢中,一半回到了現實。一眼看到攬着自己的意琦行時,簡直有些錯亂,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你沒消失!”
意琦行被他問得一愣:“我能消失到哪裏?”然後明白過來,拉下他的手握住,“抱歉,我回來遲了,叫你擔心。”
連連搖着頭,绮羅生徹底清醒過來,掙紮着坐起半個身子,目光近乎貪婪的看着意琦行。從臉龐,到脖頸,到手到肩……然後就看到了意琦行只是披着的外袍裏頭,雪白鮮紅各種刺目顏色纏繞着的肩膀。
“你受傷了?”
意琦行不在意的低頭看看:“無妨,皮肉之傷而已。”
那一條傷臂,完全不受力的垂下,意琦行只餘一手攬着绮羅生的腰肢,讓他靠在自己懷中。這般情景,绮羅生自是不信他的輕描淡寫,伸手小心撫摸傷處:“我剛剛碰到你的傷口了?”
意琦行沒搖頭也沒點頭:“是你做了噩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绮羅生完全不覺得如何不好意思,勾下一點意琦行的脖子,跟他眼神相接,“我從來好眠少夢,最近這幾個月,卻接連做了兩個噩夢。第一次夢見你全身浴血回來畫舫,第二日,便是你被八厲移魂屍氣所傷。眼下,這是第二次……”
他話沒說盡,其意已是明朗。意琦行沉默了下,輕輕用右手拍着他的肩:“一臂換邪九世一命,值得。”又想了想,補充道:“你一身的傷和血,我要他斷頭來償。”
聽聞邪九世終路,果然不出自己意料,乃是意琦行提劍殺去,绮羅生吐了口氣。許是幾日來起伏太多,心中反而沒有過大的波瀾,只繼續小心撫摸着意琦行的肩膊:“一臂換一命,當真值得。可是他一命,在我心裏遠遠不抵你一臂。”說完自己笑了笑,“癡話了。”
意琦行搖搖頭,把他摟得更緊了些,下巴抵在他的發心:“我明白。”
屋中安靜,這幾天來的風雨波折,生死交關,如今只是兩人相擁而坐,不需動作、不需言語,已足幸福安樂。绮羅生沒再細問與邪九世一戰之事,只要人活着,平平安安回到自己身邊,就足夠了。他的指尖無意識的在意琦行肩膀上滑動,粗糙的觸感,是包紮傷口的棉布,血色透過層層白布依然滲透出來,可想內裏究竟如何慘烈。
側了側臉擡頭,嘴唇輕輕印在那裏,濃重的藥味,恍如不覺。绮羅生只是輕聲道:“好好養傷,我陪你。”
意琦行心中一動,剛要張口,忽然又閉上了嘴。肚子裏的話,竟覺難以開口,翻轉一輪,又咽下去。
绮羅生低頭輕輕親吻他的傷處,卻是不覺,忽然房門外頭有人敲了敲,一留衣的聲音頗無奈的傳進來:“吃飯,吃飯!這都什麽時辰了,你們兩個,不餓麽!”
一聲驚破纏綿情境,意绮兩人對看一眼,同時失笑。意琦行站起身,去開門接過一留衣巴巴用盤子裝了送過來的飯菜,屋門一開一合的空隙,绮羅生本是偏頭坐在床上看着,神色卻忽然一滞。
待到意琦行轉身,便聽到他問:“外頭來了三餘先生的客人?”
意琦行擱下托盤的動作登時澀了一下,然後站直身子,搖了搖頭:“不是三餘先生的,是我的。”
绮羅生看他的眼神裏帶了些訝然:“發生了什麽事?”
話到此時,該說的,總是瞞不得。意琦行也并非要對绮羅生隐瞞什麽,只是此情此景,便覺難以開口。如今绮羅生問出這一句,好似打破滞障:“是我雲宗的族人……一留衣送禦宇出中原,又原路折回,便是為此。”
禦宇去而複返,绮羅生倒是知道,只是不知為了何事。一留衣閉口不談,他便未追問,心中隐約覺得定非樂事。如今見意琦行一臉沉重再次提及,豈會還不清楚:“雲宗出了事?”
意琦行點頭:“雲宗遭遇一番變故,上至鳳座,下至族人,折損不輕。禦宇在族中的身份作用至關重要,族中元老裁令主親自前來尋他。”
“但是他們又同回中原了……”绮羅生喃喃一句,适才在門縫中一閃而過的藍發老者,想來就是他口中的“裁令主”,禦宇離開中原返鄉,他們尋禦宇而來,本該是迎刃而解的局面,為何又會一同出現在非馬夢衢,他的心瞬間沉得極低,“他們不止要尋禦宇回去,還要尋你麽?”
意琦行頓了頓沒有馬上應聲,這個空隙,绮羅生擡手摸了摸心口,倒是又繼續開了口:“你曾說過,當年你決心回到中原,此別雲宗,再不回頭……”
“我說過。”
绮羅生連笑都苦澀起來:“可是……‘無何有’誤你。”
“你知道了?”意琦行有些意外,“是三餘先生,還是一留衣?”
绮羅生搖頭,先反問他:“你叫他們瞞我?”
“我不瞞你。”意琦行站到床邊,定定看着他,“我只是想親口告訴你而已。我答應過你,什麽都再也不瞞你。”
房中一諾,記于心,果于行。
绮羅生眉間的凝色終于舒展開了些:“你要去多久,回歸雲宗,不能再回中原了麽?”
意琦行沒回答他的話,卻也問道:“回來,或者不能回來,你會怎樣?”
绮羅生露出一個極清澈的笑:“你去去就回,我等你;你再不能回來,那我就不等你……”他一揚眉,“我去找你!”
臉頰忽然一熱,被意琦行單手托起,細細摩挲。指肚擦過嘴角,接着嘴唇覆上。唇碰着唇,交換着吐息,還有一句話:“等我三個月,我會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