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四六:天上雲
暑熱将歇,難得一個清涼天氣,細細的風從窗口吹進屋,拂過臉上,很是惬意。
绮羅生依然沒有下床的力氣,不端不正靠在床頭,姿勢很是難看,但一手拈琉璃針,一手在自個身上按走經脈,竟是在運動莳花針術療傷。‘
莳花針術本是一等一耗用精力的功法,以他當下的情形,每落一針,都要歇上好半天,床頭腰背的位置,鼓鼓囊囊塞了數個又扁又大的竹夫人,只是材料用了更輕透堅韌的細藤,即柔軟又透氣,也是無夢生的細心之處。
意琦行在旁邊椅子上坐着,沉默不語看着绮羅生行針。眼神太過專注,绮羅生靠下去喘氣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一擡眼:“再盯下去,眼睛都到我的肉裏頭了。”
意琦行不在意他的調侃,慢條斯理開口:“九針了。”
“原來你在數這個。”绮羅生登時笑了,緩了緩力氣,又在自己胸口落下第十針,然後笑眯眯沖他擡擡下巴,“過來。”
意琦行挪到床邊繼續坐着:“三餘先生交代,你氣血虧損太過嚴重,莳花針術又消耗過大。縱然療傷,現在一天施針也不能超過二十次,”他頓了頓,又拍了怕绮羅生的肩頭,“不必急于一時。”
绮羅生偏頭拿臉頰在他搭着自個肩膀的手背上蹭了蹭,仍是帶着笑:“我不勉強,我現在的身子金貴着呢。還有大好的游樂等着我,豈能因小失大。”他一邊說,一邊調動一口真元緩緩運轉,重凝在琉璃針上,然後沖着意琦行示意:“來,躺下。”
“做什麽?”意琦行皺眉瞧瞧他,不明所以。但绮羅生仍是只顧拍打着身後的枕頭,故意的視若不見。僵持片刻,終是意琦行吐了口氣,攬衣躺上了床,扭頭道:“你做……”
話沒說完,绮羅生手指一動,琉璃針“嗤”的一聲沒入他的肩下,一股詭異的酸麻,登時泛了起來。意琦行嗓子裏一顫,剩下的話險些走了調,忙憋住了,變成一聲咳嗽。
绮羅生落下這一針,又“咚”的靠回去,軟下的手指動了動,勾住意琦行左手的小指:“一共二十針,一人十針,平均着來,好不好。”
他聲音柔軟,撥弄意琦行手指的動作更是柔軟。那一條傷臂,筋骨盡摧,乃是極其磨人的傷勢,但感知仍在。受了這輕如蝶翼的碰觸,本能的想要回握過去,卻牽動傷骨,登時一僵。
绮羅生察覺到了,有些費力的挪動方寸,眼見着是想彎下腰去貼近些,但同樣力有未逮,半途就洩了勁,半摔半趴到意琦行的胸口。他喘了兩口氣,忽然低聲笑起來,暖熱的呼氣一口一口吹到意琦行胸前:“好狼狽!”
意琦行也帶了笑,不再折騰自己的傷臂,換了右手去摸他的頭發:“嗯,很狼狽。”
绮羅生繼續咕哝:“等剩下我一個人了,非但狼狽,還會很無聊。”他想了想,似是很不甘心的模樣,用下颚在意琦行的胸口頂了頂,“三個月啊!”
意琦行仍是順着他的頭發,然後手指滑下去,滑到他的下巴勾住,不輕不重的捏了捏:“十六年都過來了,還怕三個月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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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麽能一樣!”绮羅生立刻帶了點不高興的嘟囔,然後眼神一轉,又帶了點狡黠,“不如我去找三餘先生,替我畫一張圖……嗯……就這樣也不錯……”
“什麽圖?”意琦行聽他莫名其妙□□這一句,有些糊塗。
绮羅生卻只是笑,閉口不再談,只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一邊歇夠了爬起身,又為意琦行落下第二針。
意琦行見問不出來,也就罷了,平平整整躺好,看着琉璃針在自己左臂經脈錯落施展。
绮羅生行針之時,神色極為專注。尤其他現在體力不逮,更是加倍仔細。一起針,臉上的笑容盡掃,只餘凝重,眉毛也在額心那裏微微的擰起了一個小包,倒比意琦行平日裏的樣子還嚴肅些。
意琦行不再開口擾他,靜靜躺着,以目光巡梭。置身極小,不過床榻方圓;又似極大,這眼前方寸,便是天下。
區區十針,若在平素好時,不過盞茶功夫,如今卻足足耗用了快一個時辰。
落下最後一針,兩人一個在心裏頭默數着,一個在口頭上念叨着,同時道:“二十。”然後绮羅生“嘿”的一笑,琉璃針拔起,胡亂一裹收了,人更是幹幹脆脆直接一栽,沒什麽形象的滾回枕頭上。
兩人并頭枕着一個藤枕,挨得極近,臉擦着臉。绮羅生歇了一氣,一翻身小心避開意琦行傷臂抱住他的腰,懶洋洋的蹭了蹭,忽然道:“雲宗是什麽樣的地方?”
沒料到他問了這麽一句,意琦行愣了愣:“沒什麽特別的。”他想了下又道,“雲宗地處荒濕,論壯闊不及中原,論绮麗不如江南。但住久了,也就習慣了。”
绮羅生卻沒那麽好打發,繼續道:“你在雲宗住了十年,當真就沒什麽好景致值得一提麽?”
他問得反複認真,意琦行也當真思索起來,片刻後道:“我日常若無征戰,無非是在戰雲神宮之中。此外常去的地方,不過兩處。其一戰雲懸圃,其二雲泉。”
“那都是什麽地方?”绮羅生似是來了精神,翻了半個身巴望着他繼續說下去。
“戰雲懸圃是禦宇的地盤,他在那裏建了一座演武場,平日裏切磋武藝,最是合适。雲宗族人好戰,習武演練一日不歇,也算是一族傳統。”
绮羅生腦中登時轉出黃衣青年的影子來,嘴角不自覺的勾了勾,似是覺得開心一般。然後又道:“那雲泉呢?”
“雲泉……”意琦行的聲音古怪的頓了下,“雲泉的景色确實很美,終年雲霧缭繞,置身其中,如登仙境。還有一片桃花林,春綻之時,紅雲如海,天和雲霧,都好像被燎得燒起來了。”
“聽起來就很美。”绮羅生托着下巴想了想,又滾回他的懷裏,“可惜我不能陪你同去雲宗,沒這個眼福。”
“你想看桃林,處處皆有,何必拘泥一處。”意琦行攏着他滾亂的鬓角,“我記得,石州的園子裏,同樣有大片花林。等我回來,我陪你去。”
“只是難免好奇你的祖居而已……”绮羅生小小的打了一個哈欠,他消耗半日,體力早就不支了。撐着又與意琦行閑扯了這陣子,陣陣倦意湧了上來,聲音也變得含含糊糊,“總之去哪裏都好,你在就好……”
意琦行慢慢拍打着他的後背,安撫他睡去:“等我回來,就哪都不去了,好好陪着你。”
绮羅生入睡得極快,不消多久,就睡得沉了。偏偏還用一條胳膊扣住了意琦行的腰,很不願他走掉的樣子。意琦行極小心的挪開他的手臂,靠着一條右臂使勁,蹭下了床。又拉過夾紗的單被給他蓋好了,才輕手輕腳出了屋子。
院子裏竟然幾人都在,坐在樹蔭下圍着一張石桌喝茶,乍看來一副閑适模樣。但再細看神情,真正閑适的只有無夢生一人罷了,慢條斯理扇着風爐裏的火,又張羅着給幾人添茶水。
他一出門,幾道目光立刻都掃了過來。禦宇擱下茶杯站起身:“絕代天驕,我們在三餘先生這裏叨擾了幾日,想今天先動身回賃下的住所去。你的傷勢還要三餘先生多加費心,就在非馬夢衢好生休養吧。”
意琦行眼中神色動了動,卻是看向裁令主:“這就要走麽?”
藍發老者一貫的板着臉,無論說什麽話,都好似挂着“不情願”三個字:“請絕代天驕先好生休養傷勢,然後才好上路。雲宗此去路遠,若有傷勢添損,老夫難辭其咎。”
意琦行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傷臂,臉上神情卻松緩下來,搖了搖頭:“尋常傷勢罷了,不必如此,五天後動身。”
這話一出,在場幾人都愣住了。三餘最先皺眉站起:“五日是否太過倉促,劍宿一臂筋骨盡損,即便靜養也要兩月左右才可恢複八成,此時長途奔波,實在不妥。”
意琦行搖了搖頭,向他道:“無妨。”又看向裁令主,“既是雲宗危難,寸時寸金,早些出發,該是如你所願。”
裁令主“哼”了一聲,絲毫聽不出快活的也笑了兩聲:“絕代天驕難得肯心系宗族,老夫樂見。既然如此,就定在五日後啓程。禦主,我們就不打擾絕代天驕這幾日的休養了,走吧。”
老者丢下這句話,當先向院外走去,禦宇左右看看,臉色更加愁苦得難看,瞧着意琦行欲言又止,終也向無夢生一拱手:“三餘先生,我們先告辭了。”
他二人離開,随行的另一名藍甲武士也立刻起身。不消多久,馬蹄聲起,走了個幹淨。只剩下石桌上溫熱新茶,還在袅袅散着熱氣。
院子裏依然一片安靜,又沉默半晌,還是無夢生先開了口,有些無奈,又有點通透的向意琦行道:“劍宿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這幾日更要抓緊了好生休養傷體。一路風塵颠簸,保重才是。”
意琦行點頭:“我明白,這幾天還要有勞先生費心了。”
無夢生只是笑笑,又斟上一杯新茶:“才沏好的茶,劍宿也來一杯吧。”
意琦行落了座,一直不出聲在旁喝茶的一留衣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以前怎麽不知道,你也是一個莽撞性子!”
他兩人自少年起便相識,一留衣更親眼見他雲宗來去那一番往事,故而知得也更深些。他本就在憂心忡忡這次意外之事,再聽了意琦行草草做下決定,更是滿心眼的不贊同,瞧着他的眼神,也是眼白多些,眼仁少些。
意琦行對他也答得坦率:“我答應绮羅生,三個月後,我會回來……”
“啥!”一留衣差點将一口茶水噴出來,“三個月?你……”他嘴裏舌頭打了結,要說的話全攪成一團,一個明白字都吐不出來了。
意琦行神色還是淡淡的:“我已有決定,這三個月,绮羅生的傷勢,托付你了。”
他好似随口說了這一句話,卻一丁點轉圜餘地都不留。一留衣深知他的脾氣,梗着脖子瞪了他許久,終于咬牙切齒道:“三個月就三個月,你給老子記明白了!”
他說完這句話,深深的喘了幾口氣,像是被氣得不清,再不理意琦行,扭頭沖着無夢生道:“三餘啊,等下我也離開兩天,去把天踦小子要交代給你的東西取來,為了我們兄弟,耽誤你的事好幾天,實在過意不去。”
無夢生繼續點着茶,微微一笑:“無妨無妨,用過午飯再走吧。”
绮羅生午覺睏到下午,再起來時,才發現本來熱熱鬧鬧的非馬夢衢,瞬間走了個幹淨。問了那幾人去處,一留衣倒還罷了,卻是禦宇一行人離開的事,直叫他搖頭嘆氣:“我還沒好生跟他們說過兩句話呢!”
意琦行把煎好的藥汁推到床邊,敲了敲碗沿示意他快喝:“有什麽好說的,禦宇你早就認得。他們知道你傷勢嚴重,又豈會不知趣。”
绮羅生笑眯眯的:“雲宗之人,遠來中原,我便是主家。不曾好生招待,豈不是失了你的臉面。”
意琦行聽他打趣,忽然凝神瞧他片刻,很嚴肅道:“錯了。”
“哪裏錯了?”
“要論禮節顏面,他們都該來給你磕頭才對。”
這笑話绮羅生不是第一次聽了,也沒了上次乍一聞的尴尬,端起藥碗,喝下去的間隙瞥了他一眼:“知道你是雲宗千金萬貴的王裔,每次都拿這話來堵我,無聊得慌!”
意琦行心情顯見不錯,被搶白了也不在意,從旁邊的小碟子裏拈起一顆蓮子纏,候藥汁一咽盡,就塞到了绮羅生嘴裏:“這次再回來就不是了。”
绮羅生忽而眼睛一亮:“當真?”
見意琦行點了頭,他立刻笑出聲來:“那劍宿豈不是從此兩袖清風,吃我的,用我的,要我養起來了!”
意琦行思忱了下,也笑了:“孑然一身,聽聞石州绮宅家財萬貫,想來養得起一個人吃飯。”
绮羅生也去糖果碟子裏捏起一粒蓮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既然是我的人,老爺我自然就養得起,不叫你吃住得半點不妥當!”
他把手指往前遞,直抵到意琦行唇邊,用意再明白不過。意琦行張嘴接住了,含下糖去,卻不松開。舌尖輕輕一繞,撩過他的指尖,又慢慢的咬了咬。
绮羅生的臉上,眼見着便一點點紅起來,卻也不避不讓由着他親昵。直到手腕擎得微微發酸,才稍用了點力氣,掙了出來。意琦行神色還有些不滿,倒也沒說什麽,只看了他一眼。
绮羅生眉眼上都稍微帶着點緋色,瞧他神情,便嚼着笑往前探了探身,一擡臉重新貼湊上去,卻不是手指了,而是還帶着些糖味的唇舌。
他身上沒什麽力氣,這一步“送上門去”就花了積攢半天的體力,立刻歪歪扭扭就在意琦行懷裏賴了下來。意琦行雖然左臂傷重,右手卻還與平時無二,立刻橫抓了他的腰,往自個懷中帶了又帶。兩人這許多日來,往返奔波,各自虧折,早已多日不曾房中親熱。但眼下都是帶傷身,也不會去求得過甚,就這般倚靠在一處,貼着腮,抵着頭,輾轉親昵。細細碎碎的親吻,足以堪慰。
偷了一個空隙,绮羅生別開臉小口喘着氣,然後将額頭抵在意琦行頸窩,小聲笑道:“甜的。”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忽而齒間銜出一個帶着些淡黃的東西,正是适才親手喂到意琦行口中的蓮子纏。笑眯眯的,一口一口嚼掉了。
許是知道了意琦行行程上的安排,無夢生在他的肩傷上着實又下了一番功夫,将幾劑壓箱底的藥方也翻了出來,每日三頓弄出濃黑的一大碗藥汁,還有古怪味道的藥膏,反複折騰。務求要在啓程之前,将傷處調理到一個比較穩固的情況。以免千裏奔波回到雲宗,第一件事是要先找郎中重新接骨。
意琦行謝他好意,那些藥湯藥膏,眉頭也不皺的照單全收。只是绮羅生知了他的安排,便将自個每日裏的莳花針術也停了,無夢生開出的二十針許可,盡數招呼到他身上去。對着無夢生,意琦行尚要說一個“謝”字,待看绮羅生,卻只剩了溫柔疼惜,用手輕輕碰着他的臉頰:“我不在時,你要好生休養自身。”
绮羅生剛行罷針,沒什麽多餘力氣坐着,索性歪在床上,一眼一眼看他:“我有三餘先生照拂,自然無礙。倒是你一路上,禦宇和其他那幾人,都不像是通曉醫術的模樣,自己小心才是。”
同樣的話,得了空兩人便要互相叮囑一番,早聽得熟了,也答得熟了,卻沒人覺得不耐。意琦行依然認真點頭:“我明白。”
兩人在房中休息,無夢生知情識趣,避得遠遠的,抱着個小炭爐在廊子下頭煎藥。正百無聊賴,院外頭一陣響,一留衣風塵仆仆去而複返,當真只用了兩天多不到三天的時間,就打了一個來回,重新回到非馬夢衢。
他跑這一趟專程是為了天踦爵托付的事情,無夢生忙起身迎過去,招呼他進來歇下。一留衣也不客氣,大馬金刀扯過一張藤椅,一屁股把自個扔上去,拿手扇了半天的涼風,才吐了口氣道:“鬼日子,怎麽又熱了起來,曬得人頭暈。”
無夢生笑着遞茶水給他:“煩勞先生跑這一趟,叫我過意不去。”
一留衣連連擺手,壓下後面的客套話,然後從懷裏摸出一個竹筒來,拍在桌上:“就是這個,天踦小子托我親手交你,裏面只說是一本書,我沒拆開看過,也不曉得究竟是怎麽個模樣,你收下吧。”
見了那個竹筒,無夢生淡定的神色忽然變了變,眼中帶了抹意外。他拿過竹筒,直接坐在那裏就拆了開來,反扣過去一磕,果然從裏頭滑出薄薄一本書冊,看樣子古舊得很,書頁都泛了黃,另外還有一張薄箋,卷在書中。
無夢生先摸起信箋,飛快看完,又和書冊一起收回竹筒裏頭。一留衣眯眼坐在一邊,對方神色變化雖然微妙快速,他仍是看了個一清二楚。這幾日相處來,無夢生為人個性,多少也熟悉了些,少見這般模樣,想來那竹筒中的東西,當真有些牽扯。
正琢磨着,無夢生收好東西,眨了眨眼,又恢複了一貫微笑模樣:“只是我家中兄弟一些雜事,天踦調皮,還要神神秘秘的煩勞你一遭。”他立刻又将話題一轉,“劍宿和绮公子都在房裏,剛剛吃了藥,想來還沒睡下,正方便探望。”
他聰明的揭過自身事情,一留衣是個通透人,自然明白用意。再聽後話,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忙推開茶杯起身:“對了,我還真有事情要跟他們說……”
他一邊說,一邊大步往屋裏去,隔着門就先嚷了起來:“小绮羅,我這遭還替你回了一趟畫舫,剛巧碰上你一個奇花八部的朋友去找你,叫做策夢侯的那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