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四七:不知心
一留衣嘴裏喊得熱鬧,卻将将在緊閉的房門前收住了步子,踮着腳抻着脖子,一副古怪模樣。
好在他這幅模樣沒堅持多久,隔着門意琦行的聲音傳了出來:“一留衣?進來吧。”
像模像樣的咳嗽兩聲,一留衣這才推開了門。進屋第一眼,就看到意绮兩人,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床沿,齊齊看着自己。兩人都是從容形象,想來沒再被自己打擾到什麽。
他的思緒瞬間跑的沒了邊,還是绮羅生先開口招呼他:“大哥,你遇到了無……”他聲音一頓,硬生生憋回去後面的一個字,改口道,“清都無我?”
“啊?啊,是啊!”一留衣被拽回了心思,樂颠颠道:“我去拿了天踦托付的東西,想着多日沒回畫舫,就順便繞路過去,替你們打理一下拿兩件換洗衣服。偏巧遇到了你那朋友,打聽你的情況。”
绮羅生聽了,扭頭向意琦行笑道:“是了,這幾日咱們都耽擱在非馬夢衢,好友想來見畫舫無人,恐怕又擔心花部之事生了變故。是咱們疏忽,叫他費心。”
意琦行的神色淡淡,沒有太大反應,只道:“雖然天厲之事了結,花部隐憂還是心頭之患。我這個時候離開,當真為難你了。”
“有什麽為難的!”绮羅生笑笑,倒也不逞強,“還有大哥在,你放心,不會有事。”
兩人一言一語忽然拉偏了話題,一留衣杵在旁邊聽着,忙連聲咳嗽,叫兩人重新把心思擱回自個身上,然後才道:“要就是遇到你一個朋友,我何必巴巴的來告訴你一聲。你們兩個,整天的關起門來說話,這次就不能先聽我說完了!”
“是是是,大哥您請講!”绮羅生滿臉帶笑,掙紮着又坐起來些,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意琦行順手把右臂塞到他身後,微微用力墊住了他的腰,動作理所當然,簡直再自然不過。
一留衣“哼哼”兩聲,懶得再搶白他們,直接道:“我記得你那個花部朋友與你們都有往來,交陪很是不錯。他聽了你受傷休養的事情,托我轉告你一句話。說是最近時日,風平浪靜再沒見什麽動作,而他擔心你的傷勢,如你願意,可移步夢花境,讓他以夢花術與獸花針法略盡綿薄……你這朋友還會獸花針術?”
绮羅生沒先作答,卻與意琦行對看了一眼,忽而又笑了:“想來好友也是聰慧之人,得贈獸花秘籍之後,潛心專研。看來我當日決定,竟然無錯。”
意琦行點頭:“花部凋零,若他能集八花大成傳承下去,也是好事。”他話未盡的隐下了一重意思,绮羅生心知肚明,只是笑,看着他不點頭也不搖頭。
意琦行又道:“不過如此一來,确實提醒我一事。清都無我同樣修習了獸花療傷針術,與你乃出一脈。若是由他出手施為,比你自己強撐着每日幾針療傷,想來見效更快些。他既開口相邀,你意下如何?”
“這……”绮羅生卻有些猶豫。他個性細膩,若非真正像意琦行、一留衣般視如家人的存在,其他縱有交情,也總是盡力不去相擾。他身為獸花嫡傳,自然明了若以獸花修為為自己療傷,實在是個不小的情面。可再一來,若得清都無我相助,自身恢複速度定可大大縮短,無夢生開出的半年之期,幾乎可以打上一個對折。意琦行此去雲宗,雖然兩人口頭上都是尋常視之,但內中詳細,仍是叫他擔心……這樣幾番心思起伏,瞬間糾葛到了一起,讓绮羅生一時也躊躇起來,難以答複。
意琦行見他面露豫色,并不催促,只道:“去夢花境,還是留在非馬夢衢,你無需太過在意。三餘先生同樣一手絕妙醫術,個性也與你投契,有他照拂,也是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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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留衣在旁本也沒什麽話說,但聽了他這一句,忽然記起來什麽,一把拉住绮羅生:“不說我倒忘了,小绮羅啊,這一趟,恐怕你真要去夢花境了才是。”
他略略幾句,将适才在外頭與無夢生的交割說了,末了道:“三餘先生雖推說小事,但明明白白着不止如此。我倒是不信了,天踦小子千裏迢迢神秘兮兮的,就為了送封家信給他。只是我看他也是個跟小绮羅半斤八兩的脾氣,但凡心事都要自個揣着,斷然不愛給別人添擾。我本來想着,小绮羅的傷勢還要靠他打理,他不說,我就不提。不過真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要是你那個花部朋友也有良方,也可叫三餘脫身,去處理自己的事情。”
不想還有這樣一說,绮羅生登時沉默。一留衣一股腦倒出了肚子裏的話,想想再沒什麽可說了,一拍大腿站起來:“總之就是這麽一回事,小绮羅你慢慢拿主意。餓死老子了,我先出去撈點吃的!”他幹脆利落的出屋,還很仔細帶上了門。可才一關好,又一把推開了,腦袋探進來嚷一句:“去或不去,總要給個說法,意琦行在動身前不把你安置妥當了,他這步子恐怕都邁不上馬!”
“嘭”一聲響,門扇再次合攏。耳邊雖然靜了,绮羅生心裏頭卻亂糟糟得緊,皺着眉咬着牙,瞧着意琦行。
意琦行攬着他拍拍:“一留衣說得沒錯,三餘先生襄助乃是情義,如今他既然有了自家的要緊事,再擾他總是不妥。”他話鋒一轉,“清都無我受你贈獸花秘籍,論理便有傳承之誼,他有此心意,也算該然。”
绮羅生眉頭擰不住了,輕笑出來:“怎麽到了你的嘴裏,就不是人情,反而是理所當然的味道!”
“本就是理所當然。”意琦行應得又坦蕩又自然,“總之無論在非馬夢衢還是夢花境,有一留衣從旁照拂,我略安心。或去或留,還是看你心意。”
绮羅生眨了眨眼:“你和大哥都如此說了,總不能叫我一個,耽誤了三餘先生的正事。我們受他相助已是良多,這虧欠再背負下去,我都要無地自容了。”
月明星稀,端的好夜色。
自幽夢樓閉門謝客以來,錦繡庭院,一時似乎寂靜了許多,再無往日人來人往的熱鬧。每每整夜挂滿院落的各色彩燈,也多收了,只留下主樓周遭數盞,照亮夜色。
樓中仆婦婢女,因無了服侍的職責,大多早早休息。三更時分,偌大園林,不聞一絲人聲。
驀然一點燈光,從後院偏僻的月洞門閃出,漸漸走近,卻是探花郎擎着盞紗糊的荷花燈籠照路,另一手扶着似乎有些疲倦的步香塵,打那裏來。
兩人出了月洞門,徑自往主樓去。因是自家院落,縱然深夜,也無需顧忌什麽。不緊不慢的步子,逶迤而行。但待細看,才發覺步香塵不止身形疲憊,臉色也蒼白得緊,只唇上因點了胭脂妝容,仍是紅潤。她幾乎将大半的重量都交在探花郎身上,搖搖晃晃的,神色萎靡。
待到進了主樓,回到寝房,探花郎才一擱下燈籠,立刻攙了她坐到床上。步香塵一路無話,此時才似舒緩下來,斂身盤坐。右手一伸,一直籠在袖子裏的指尖露出,竟然掐了一片寶石般晶光流轉的殷紅花瓣。
她瞧了瞧那花瓣,左手也疊了上去,閉目運功。不消片刻,周身白氣蒸騰,更有一股說不出名目的花香,漸漸彌漫開來,清甜濃豔,竟然兼而有之,沁人心脾。漸漸整座寝房,都被這股花香充盈。探花郎倚在門邊為她護法,嗅到甜香,卻是皺了皺眉頭,十分擔心的望了過去。
步香塵行功仍在繼續,身遭白霧愈發濃重,慢慢竟似染有七彩花光,盤旋圍繞。而她疊合的雙掌之中,殷紅花瓣仿佛融化了般,散做一縷鮮紅煙氣升騰。七彩花光白霧,鮮紅煙氣,一經相觸,立刻水乳交融,混作一體。又在步香塵身遭盤旋片刻,如同乍起時一般,重新淡去,再被收斂回了體內。而煙光一開,步香塵的面色竟然已複紅潤鮮研,哪裏還有一絲憔悴病态。
她功法結束,探花郎早過來床邊,看了一看:“花君氣色恢複了許多。”
步香塵順勢靠到床上,慵懶擡手:“這一瓣情花,效果總是差了許多。每隔三日就要這般折騰一番,真是累煞人了!”
探花郎輕巧的為她捏肩,口氣卻是帶了點不屑:“妖繪天華無論如何也不肯交出情花之心。他一日不松口,就可多活一日!”
步香塵登時笑了起來:“小花郎,你道老妖他是為了貪生麽!”她“咯咯”笑得愈發開心,“他這個人啊,脾氣又臭,骨子裏又傲,淪落至此,要他偷生,比死還不如。他拖延至今,不過是想求一個能與我同歸于盡的法子罷了。”
“同歸于盡?”
步香塵仍是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啊,可惜了,注定要讓他失望。”
探花郎挑了挑眉:“但花君你的蠱症,若無情花根源,終難重鑄心脈。何況你今日還……”他忽然“哼”了一聲,口氣明顯別扭起來,“竟還要對獸花一脈施以援手,消耗自身功力。”
步香塵懶懶的撩起眼皮看他,臉上仍帶着笑:“贈花譜之情,我豈能不回報一二,小花郎,你說不是麽?”
探花郎仍是滿臉的不大樂意:“夢花術,獸花針,無一不是極其消耗真元的手段。花君何時對待外人,也這麽大方了!”
步香塵登時樂不可支,伏在軟枕上笑了半晌,才盈盈擡眼:“八品神通若告大成,這些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她眼波一轉,“小花郎如此介意此事,莫不是……吃醋了?”
探花郎卻也不遮掩,依然酸酸的哼聲:“花君莫非是當真舍不得他!”
步香塵指尖一挑,染了大紅蔻丹的小指點上他的下颌,笑眯眯道:“我非但要救他,還要讓他給我做一個見證,奇花八部,從此不存于世的見證。”
“那也随花君喜歡了!”探花郎依然板着臉,語氣倒是緩和些,“花君手下要留的性命,總有道理。”
步香塵笑眯着眼,收回手,重新躺得舒服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向是在問探花郎:“奇花八部,各有神通,其他七部都已一一驗證。那傳聞中獸花一脈的起死回生之能,是不是也當真存在!”
“起死回生,花君信麽?”
步香塵語氣篤定:“信。”然後又笑起來,“去吧去吧,小花郎,我要歇息了。接下來這段日子,我要回夢花境,你先将老妖送過去安置吧。”
“好。”探花郎立刻點頭,“我這就去安排。”他便不再多做停留,立刻告退。
步香塵依然懶懶散散,翻了半個身,手指拈起帳上一縷流蘇:“老妖,你若知你命終之時,绮羅生同在一室之內,是瞑目,還是不瞑目呢!”
绮羅生做下決定,非馬夢衢內幾人便忙碌起來。此時距離意琦行五日之約只餘兩天,衆人心中皆是明白,若不能親眼看着绮羅生在夢花境中安置妥當,他即便登程也不安心。一留衣少不得再跑一遭,兩頭安置。只是他這次與雲宗諸人同來,自己雖往非馬夢衢,寄天風卻還留在租賃來的院落。這一番折騰,禦宇幾人也盡知了。好在本不是要相瞞,自是無礙。
無夢生卻是心裏明白,绮羅生這番決定乃是體貼自身。他兩人相識時日雖短,卻多方投契,無夢生個性細膩,卻也豁達,索性什麽都不多說了,只盡心力将後續的用藥休養,林林總總寫了好幾大張紙出來,交給一留衣收着。又偷空給意琦行備了路上用的藥膏藥丸,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時日定下,餘暇不多,第二天就要動身。透早起來,绮羅生便撐着在床上坐起身,窸窸窣窣穿衣。他雖是全身虛軟,但總歸手腳還都聽着使喚,這幾日又養将得着實不錯,自個一點一點的,竟然也收拾妥當了。扭頭便喚了聲意琦行:“過來。”
意琦行正在有些別扭的扣着腰帶,聽了聲音忙湊過去,不消再第二句話,已經攤開手,一副“快來由你處置”的樣子。绮羅生難得見他懶散,笑眯眯的,伸手幫他把腰帶系緊了,平平整整扣得整齊。手指擦過腰下懸着的玲珑結子時,指尖一勾挑了起來,小心把玩了下,然後拍回去:“好好戴着,保你平安的!”
兩人不消多久收拾停當,早飯慣例在屋裏吃。約莫辰時剛過,一留衣推門進來,一身收拾利落,笑道:“走馬廊太窄了點,小行雨趕着馬車在外頭等着。都收拾好了就走吧,路上不近,約莫緊趕慢趕,也要天擦黑了才到。”
這是幾人早就商量過的,無夢生也過來,幫忙拿了些東西。一留衣瞧瞧再不差什麽了,往床邊一邁,紮了個馬步,敲敲自個肩頭:“小绮羅,自個能爬上來不。”
绮羅生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一留衣是要背自己出去。他如今年歲早長,不是少時模樣,忽然又要像孩童一般讓人背着,竟然難得的別扭了下。意琦行也帶了笑模樣站在一邊:“他喜歡出力,你還跟他客氣不成。”
绮羅生這才撐起身子,挪到床沿再往前一撲,合身趴到了一留衣背上。一留衣覺着他趴穩了,一挺腰站起來,還要掂上一掂,嘴裏不滿的嘀咕:“這一身傷,肉都熬沒了,跟個紙片似的沒什麽分量!”
他一邊邁步往外頭走,绮羅生一邊抱住他的脖子,剛剛那點別扭早就不見了,趴在他肩上嘿嘿直笑:“大哥,你的頭發定是三四天又沒有洗了,這樣下去,怎麽娶得到嫂子!”
一留衣翻了個白眼,卻是沖着跟在一旁的意琦行:“你恨不得一天洗三遍,也沒能娶一個回來!”他自從套過無夢生的話後,倒也沒了什麽顧忌,口沒遮攔的,“洗得幹幹淨淨的,還不是便宜了別人!”
绮羅生一噎,險些被自個的口水嗆了,憋得滿臉通紅咳嗽起來。一留衣卻是絲毫不以為意,胳膊使勁,又把他往上托了托,還不忘繼續數落着:“別亂動,小心折下去閃了腰!意琦行這一走,我連你一丁點油皮都得看好了,省的到頭沒法跟他交代。”
意琦行聽了,忙也伸出右手,在绮羅生後腰的位置扶了扶。幾人說說笑笑,倒也輕松。
一留衣習武之人,绮羅生的百多斤分量當真不比扛了一包棉花重上多少。健步如飛,很快過了走馬廊。果然才一出山隙,就見一輛寬敞結實的馬車停在外頭,多日不見的寄天風拿了個趕車鞭子,像模像樣的正在摸着馬頭。一看到他們出來,立刻迎了上去:“幾位前輩,快上車吧。”一邊接過來無夢生手中的包袱等物。
因是自家後輩,幾人也不多做客氣,寄天風先爬上車放了東西,然後掀開簾子,一留衣立刻擰成一個古怪的姿勢,将绮羅生放上了車轅,回頭見意琦行也從另一邊上去幫他擺布,樂得抽了手,跑到一邊拉着無夢生道:“我們這回走啦,等你得了空再來。你棋藝好,回頭咱們再殺他幾盤過瘾!”
無夢生笑道:“三餘求之不得。”想了想,從懷裏又取出一塊布片來,遞過去,“這段時間,我恐怕也不在非馬夢衢。你若有事,不妨到這個地方,找一位姓屈的先生。那是我一位忘年交,你将事情托付給他,便如同托付給了我一般。”
原來那布片上乃是墨筆勾勒的一副地圖,一留衣不客氣的收了,沖着他一拱手:“好說,回見,後會有期!”
意琦行與绮羅生也自車廂裏探身,與無夢生作別。然後寄天風煞有其事的抖了一個響鞭,一聲吆喝,馬車緩緩離開。
一路走的乃是官道,平坦幹淨,一留衣推說車廂裏頭氣悶,跑到外面跟寄天風一同坐在車轅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他是個玩笑紅塵的散人,與意琦行的嚴肅、绮羅生的斯文均不同,素來沒什麽長輩模樣,寄天風與他相處久了,也不很拘謹,兩人說說笑笑,足以打發時間。
比起外頭的熱鬧,車廂裏卻是安靜得很,車裏的座位早被撤了,換成厚軟的絨氈可以舒展開躺着,上面再鋪了一層竹席,涼快透氣。意琦行就盤坐在車廂一角,绮羅生因再無他人,索性枕在了他的膝上,此去夢花境雖然還有一段路程,但終歸有盡。眼見分離就在眼前,之前的叮咛囑咐反而不想再說,兩人只安安靜靜握了手,享這一程的靜谧。
忽然車身一震,意外的停了下來。算路程離夢花境還遠,意琦行一皺眉,安撫着拍拍绮羅生肩頭,一探身撩開了車簾。
前方路上,意料之外、又不是那麽意外的停了四騎:禦宇、裁令主、與另外兩名雲宗武士。
見他露面,裁令主做全禮數的下了馬,拱手道:“絕代天驕大人,如今已是第五日了。”
作者有話要說: